東之伊甸(中)

2024-09-14 06:56:34 作者: 四隻鱷

  東之伊甸(中)

  遲念分不清楚是先有了深淵, 還是先有了自己。

  她只知道在自己誕生之初,自己並不叫做遲念。

  那時候的祂和深淵裡的所有生物一樣,並沒有名字,也沒有名字的概念。

  哦, 那時候的深淵也不叫深淵, 在外面的人嘴裡, 它叫做「東之伊甸」。

  但那都是後來、有外來者傳入之後的事情了。

  

  在深淵裡還只有祂一個人形生物的時候,深淵還只是深淵。

  深淵裡沒有天空,擡頭向上看, 只會看到無窮無盡的黑色。

  但是深淵裡並非契合一片。

  生物的發光的眼睛、鱗片甚至粘液, 有時候會在一瞬間匯聚起來, 照亮那些糾纏的軀體。

  這種情況多發生在捕獵的時候。

  深淵裡的生物不知道從哪裡來,但是總是源源不斷地來, 總有新的生物出現在祂身側。

  祂覺得這是很合理的事情。

  有生物被吃掉, 那麼就有生物活過來。

  某天,祂坐在河邊的骷髏架子上, 看到一匹狼和一條蛇糾纏著跌入河邊的淤泥中, 狼的眼睛和蛇的鱗片撒發著詭異的紅光和綠芒,那光亮反射到河面,照亮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祂凝視著水面上的波紋, 不知道那波紋將去向何方。

  前方暗無天日,昏暗無光, 看不清去向。

  於是, 祂要有光。

  祂並不需要做什麼,只是在腦子裡想著, 啊,我要一切清楚地暴露在我眼前。

  於是天光大亮, 一切生物在祂面前現行,深淵在祂眼裡有了清晰的模樣。

  祂對深淵沒有太多的好奇心,只是轉頭看了看自己四周,然後就不再去探尋深淵的其它角落。

  深淵裡有一條河,看不見源點,也看不見盡頭,河岸濕潤的土地上零落著深淵生物的屍骸。

  深淵裡的時間應該是很漫長的吧,如果有人看到這幅景象,大概會這麼想,因為那些悽厲的白骨已經堆積成了山巒,山巒之上,赤瞳白髮的少女盤腿而坐,呆呆地看著天空。

  天空還是一片黑暗,但是偶爾,上面會有東西掉下來。

  祂總是望著天空,偶爾有深淵生物衝撞祂的座椅,祂墜落到地面,步伐輕盈。

  然後祂會去照看一下自己的蘋果樹。

  那時候祂還沒有私有物的概念,卻已經無意識地把這顆長在冥河邊緣的蘋果樹當做自己的東西。

  這顆蘋果樹在深淵裡是非常罕見的存在。

  它不算太高,也就兩米左右,有棕色的枝幹、翠綠的葉片和紅潤的果實。

  蘋果樹結果子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葉子掉光了,枝幹上反而墜著一兩顆小小的蘋果,有時候,樹葉茂盛,開過花的地方卻是光禿禿的。

  所有外來者都會第一時間被這顆蘋果樹吸引。

  因此常會有深淵生物聚集在蘋果樹周圍設彀藏鬮。

  第九十九個外來者被盤踞在樹上的蛇咬死之後,祂突然對這些外來者產生了興趣。

  這些外來者長得和祂有些相似,像是鳥一樣用雙腳行走在地面,卻不會飛翔,有猴子一樣纖細靈活的手指,爬起樹卻動作笨拙,和蛇一樣沒有毛髮,但是沒有鱗片。

  而且這些外來者有非常豐富的感情,他們恐慌地大叫、悲哀的哭泣、愉悅地歡笑、又平靜地沉默。

  小小的身體裡像是裝了一整個馬戲團——

  這是祂新學習到的知識。

  馬戲團,把動物和人關在一起,做些滑稽的冒險,逗人開心,裡面儘是些荒唐的、人不像人、動物不像動物的事情發生。

  這些人也一樣,他們不像是任何一種深淵生物,也不像祂。

  至少,他們不全部像祂。

  祂讀取他們腦子裡的知識——不需要任何動作,只要心念一動,這些小人就像是一本書一樣在他跟前攤開了。

  祂得到了很多知識。

  也知道了他們把自己叫做人類。

  他們把深淵稱之為「東之伊甸」,並且堅信這裡存在永生的秘密和驚人的寶藏。

  有人是自己主動跳入深淵,有人是被人一腳踹進來的。

  看到這裡的時候,祂的唇角上揚,根據祂得到的知識來看,祂被愉悅到了。

  看來外面的世界也和深淵一樣,人類吞吃著人類,然後不斷有新的人類誕生,再前仆後繼地死去。

  祂對這些人產生了興趣,於是不再隱藏真身——

  實際上,祂從沒有隱藏過自己,但是人類看不到祂。

  所以某個瞬間,祂站在蘋果樹下,想著,我要赤誠地站在目光中。

  於是,那個虛弱的冒險者就詫異地發現自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位少女。

  赤瞳白髮。

  但似乎是瞎子。

  那雙無機制的眼睛像是王后嫁女時候佩戴的帶紅色色調的橙色水晶,讓人想起火光或者黎明。

  那雙眼珠並不轉動,只是看著某個方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冒險者很確定,那少女在「看」著自己。

  漸漸地,在外來者當中有了這樣一種「傳說」。

  說蘋果樹下,最虔誠的信徒會看到女神降臨,女神會賜福於他,給他財富並滿足他的願望。

  蘋果樹周圍的深淵生物一時間銷聲匿跡。

  它們默認這是屬於祂的狩獵區域。

  沒有人能摘下蘋果。

  祂也沒有想過要別人來摘祂的蘋果。

  只是傳說里說這是代表勇敢無畏的、女神的獎賞,所以不斷有人前來挑戰。

  但他們的結局多半是為祂的「座椅」增添新的骨架。

  別誤會,祂什麼都沒有做。

  只是蘋果樹似乎具有某種魔力,再團結的冒險小隊走到蘋果樹下,都會四分五裂。

  他們殺死同伴,自己也死於同伴手下。

  沒有人摘下蘋果。

  於是祂決定主動摘下蘋果送給第一個和祂講話的人。

  那一天來得很快,或者又很慢,畢竟深淵裡沒有時間流動這個說法。

  你掉進來是什麼樣子,那你就一直是什麼樣子。

  有一個冒險者愛上了自己的同伴,他們在征途中結婚,然後進入深淵,那個臨產的孕婦當了一輩子的孕婦,一直到所有同伴死去,孩子都沒有生下來。

  祂看著那孕婦死去後,有一隻狼出來出來吃掉了她屍體的一部分。

  紅眼睛的狼。

  這是祂的熟人——這隻狼,和那隻蛇,都是深淵生存競爭中的佼佼者。

  它們可能不是最高大或者勇武的,但是它們用自己的方法活了下來,並且活得很長,長到被祂記住了模樣。

  祂揮揮手,驅趕了那隻狼,然後對著那死去女人的屍體,做了自己從他人的知識中讀取到的「儀式」。

  收斂了女人破碎的衣物,然後為她鬢邊簪上蘋果花。

  「你、你也是冒險者嗎?」

  在祂靜止在女人跟前,思考著為什麼要對一塊腐肉做這些無意義的行為的時候,一個怯懦的聲音從白骨堆後鑽了出來。

  那是一個小孩子,或者說少年,但是他已經十分衰老了,蒼白的遍布皺紋的臉,蒼白的頭髮和鬍鬚。

  「小孩子。」

  祂立刻解析了對方的語言,然後用自己新習得的外語說出了這個論斷。

  那個總是被當做垂死的老者的少年愣了一下,然後熱淚盈眶。

  少年叫做「葛」,他說,那是一種香草的名字。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變老了,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因為伊甸園裡是沒有衰老的,我的同伴們覺得我得了病,而其它人也以為我快老死了,所以沒有人願意接納我。」

  葛平靜地說。

  「你墜落的位置不對,」祂說,「離那條河太遠了,這裡的土地沒有受它灌溉,非常饑渴,會瘋狂吞噬一切靠近的活物的生命力。」

  葛就是因為掉到了這個位置,所以被土地奪走了青春。

  葛聽了,略有些驚訝,然後讚嘆道:「你懂得真多。」

  他以為對方是在深淵存活很久的冒險者,因此並沒有對祂的見多識廣而感到過多詫異。

  葛不願意去摘蘋果,即使祂表示,葛可以通過食用蘋果而重返青春。

  雖然祂還沒有來得及提醒對方,在重返青春之前可能會付出什麼代價,而只告知了蘋果的好處,但是葛依然搖了搖頭。

  「我並不需要青春,我已經做過夢了,少年的夢……我闖進了深淵,活了下來,我已經沒有別的願望了,」葛說話的語氣已經完全是一個老頭子,「就算僥倖得到蘋果,重回少年時代,那又如何呢?我走不出深淵,就算走出深淵,世界也大變樣了,我的家人朋友已經死去,故鄉的路也變了方向,我無處可去。」

  葛說,他現在已經覺得自己屬於深淵了。

  祂沒有說什麼。

  祂能讀取葛的知識,但是祂沒有想過要去讀取別的東西。

  根據葛的知識來看,他說的都是真的。

  外面世界的時間過得很快,變化迅速,人類的死亡就像是一眨眼的事情。

  而家,似乎所有人類都對這個東西有一種驚人的執念,或愛或恨。

  他們一輩子都在回家的路上。

  葛並不是所有時候都像是老人一樣風輕雲淡。

  在發現祂不需要學習文字就已經能讀寫之後,葛很驚訝。

  他教了祂一些簡單的文字。

  祂並不需要學習,但是「學習」也是一件新奇的體驗,剛好可以打發祂的無聊。

  啊,無聊,這也是祂新「學」會的一個東西。

  如果沒有人可以交談的話,那種煩悶的又乏味的空白就叫無聊,但是即使有人和你說話,你依然可能陷入那種情緒之中。

  葛是在一個文字像畫一樣的地方長大的。

  因此每個字都像是一幅畫,很有趣。

  祂折取了蘋果枝給葛當做筆,又以河岸邊濕潤的泥土做紙,葛就像是一個畫家一樣寫字。

  深淵空氣乾熱,葛說大概是因為地形原因,山谷中焚風肆虐。

  焚風,下沉氣流引起的升溫現象。

  祂讀取了葛腦中的知識,發覺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定義,不詳細,甚至是很準確,但是葛把這兩個寫出來,祂一下子感興趣起來。

  尤其是「焚」字。

  葛知道祂喜歡文字。

  葛畫了兩棵樹,然後畫了火焰。

  「這就是焚。」

  祂眨了眨眼,葛已經習慣了祂明明「看」不到任何東西,卻能「看」到任何東西這一點,因此並不在意。

  而在葛解釋之前,祂就已經控制深淵某處的樹林被突如其然的大夥焚燒得一乾二淨。

  哦,那個場景看上去確實是符合這個字形的。

  創造這個文字的人也許和祂一樣,都是某個地方的主人。

  他們都能創造一切。

  某天,在學習文字的時候,又有人來摘取蘋果。

  葛看了一眼,輕聲呢喃:「那不是普通的蘋果……」

  他說:「……那是欲望的果實。」

  「欲望?」

  祂在泥地上寫下了這個詞語。

  望字被拍打上岸的波浪抹去,只剩下一個「欲」字。

  祂覺得這個字形很有趣。

  可惜,葛的知識有限,因此祂並不清楚這個字的起源。

  祂希望葛能夠像是講解「焚」這個字一樣,畫一幅生動的圖畫,告訴自己這個字是如何構成的。

  可惜葛只是說這個字象徵想要的東西。

  他並不清楚這個字是怎麼來的。

  葛只是說:「它的意思是一種「需要」。」

  祂這時候才發覺,自己需要一個更博學的「老師」。

  而在祂向葛提出這件事之前,蘋果樹劇烈搖晃起來。

  原來那個來摘取蘋果的人不是來摘蘋果的。

  他是來砍樹的。

  很多人在蘋果樹下會森*晚*整*理受到影響,但是頭一次見有人被影響成這個樣子的。

  葛有些驚訝地站起來。

  那人一回頭,看到葛,也在驚訝之下緩慢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葛驚訝地喊出了對方的名字:「些姜?」

  那人從蘋果樹下的陰影中走出。

  是一個年紀不過十多歲的黑髮少年。

  他很快從那張蒼老的臉上認出了自己夥伴的模樣。

  「葛。」

  他的語氣冷靜平淡,但是瞳孔中已經顯露出不平常的癲狂。

  些姜看上去有些瘋了。

  很多進入深淵的冒險者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永遠摘不到的蘋果、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背叛的夥伴、停滯不前的時間。

  這些東西都會讓人發瘋。

  但是葛原本以為,些姜不會。

  他很年輕,很優秀,如果說在曾經那個冒險小隊裡有人能摘下蘋果,他認為,那個人非些姜莫屬。

  雖然對方的性格是有些陰沉不定或者說孤僻乖張的,但是葛覺得他是個好人。

  些姜和葛曾經是一同進入深淵的同伴,在葛初露老態的時候,些姜是唯一一個沒有主動驅離他離開隊伍的人。

  那時候的些姜是隊伍的核心,但是現在他孤身一人。

  葛看了看四周:「其他人呢?」

  「想要殺死我,但是先被別人殺死了。」

  些姜垂下眼皮,語氣沒有一絲起伏。

  沒人知道他說的「別人」指的是誰。

  「你現在在做什麼?為什麼要砍樹?」

  葛問。

  些姜回答:「消除罪惡。」

  他說著,伸手撫摸蘋果樹的樹幹,道:「這是罪惡的起源。」

  葛不理解:「蘋果樹沒有做錯任何事,它就只是一顆蘋果樹而已。」

  冒險者們的痛苦並非來自蘋果樹,些姜應該很清楚才對。

  「我知道,」些姜說著,歪了一下頭,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但是我總不可能殺死所有人類對吧?」

  總會有人成為冒險者,然後進入深淵,沒有蘋果樹,也會有別的傳說。

  葛想這麼說,但是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他又覺得多說無益。

  些姜已經瘋了。

  「你不能砍這棵樹,」葛試圖換個角度,做最後的勸說,「這是所有冒險者的希望。」

  如果連這個希望都沒有了,那些被困深淵的冒險者們該何去何從呢?

  「希望?」

  些姜搖頭。

  「……是欲望。」

  他舉起手,那一柄用來表彰勇士的劍又一次刺入了樹幹——

  寶劍不比斧頭適合用來砍樹,但是力氣足夠大、劍鋒足夠鋒利的情況下,也是能讓蘋果樹流血的。

  蘋果樹流出了紅色的血,葉片戰慄,發出了尖叫——

  葛被嚇到了,無意識地退後一步。

  身後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祂輕聲道:「喏,瞧。」

  從蘋果樹茂盛的葉片中突刺出一束暗綠色的光芒,然後是紅色的信子和白色的毒牙。

  一條偽裝做蘋果樹一部分的大蛇沖了出來,咬掉了些姜的脖子。

  很脆的一聲,像是咬下一口蘋果。

  然後人首分離。

  那顆少年的、寫滿偏執和倔強表情的頭顱咕嚕嚕滾到一邊,陷入河岸邊的淤泥里。

  河水突然洶湧,浪潮起伏,捲起層層水花。

  浪潮拍打河岸,河水濺落上岸,洗刷了那張面孔上的血漬,並且輕柔合上了那雙不瞑目的眼。

  而下一刻,那已經斷了腦袋的身體握著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回手斬斷了正準備大快朵頤的巨蛇,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到河邊,腳下一軟,跪倒在自己的頭顱邊。

  他把自己的劍插入河岸,用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不倒下,但是做完這一切後,再沒有力氣或者說生命里去把自己的頭顱撿起來。

  葛渾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

  耳邊傳來那個人的嘆息,

  「那傢伙是這樣的,」祂說,「它總是喜歡吃新鮮的血肉,所以在殺死獵物的時候會同時注射延緩死亡的殭屍毒液,保持□□的鮮活。」

  結果自己就死在這被延緩的死亡上。

  葛顫抖著嘴唇,想說些什麼,身體已經現行一步,試圖走進自己曾經的同伴——

  而就在他移動腳步,露出身後的少女的瞬間,那已經失去頭顱的蛇軀卻在一瞬間還魂魄,猛地彈射過來,尾巴一甩、掃起地上那顆閉著眼的蛇頭。

  綠色的蛇眼睜開,朝著祂的方向張大了嘴。

  是因為臨死之前本能地咽下了自己的毒液,所以延緩了死亡,但也同樣麻痹了大腦嗎?

  只會本能地朝著人形血肉發起攻擊……

  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思考著這條蠢蛇的動機。

  這個畫面落在別人眼裡卻是懵懂的少女被驚嚇到失去了行動能力。

  「不」!

  葛高叫著撲過去。

  然後代替祂成為了巨蛇頭顱的最後一餐。

  那張血盆大口幾乎在一瞬間粉碎了他的腰腹,將它吞吃入——屍體碎屑直接從喉嚨漏了出來。

  然後和失去動力的蛇頭一起墜落在一地血污之間。

  葛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但是祂停止了時間。

  死亡原本是深淵裡唯一能夠讓靜止的時間齒輪重新開始轉動的鑰匙。

  而現在,有人握住了這把鑰匙,不讓它轉動開鎖,解開束縛時間的鎖,而讓時間繼續靜止。

  祂把時間靜止在了葛死亡的前一秒鐘。

  因此,即便葛的身體已經四分五裂,意識即將消散。

  他仍然能聽到、看到,能夠說話,

  聲音似乎都沒有意識到氣管已經破碎了,仍然暢通無阻地從喉嚨里擠了出來:「原來你不是冒險者……」

  祂垂下頭,「看」著他。

  祂還有話要說,祂打算告訴葛、他不是一個博學的老師,自己不能從他那裡學到太多的東西。

  但是葛沒有給祂插嘴的機會,自顧自道:「你會懷念我嗎?」

  「懷念?」

  握住鑰匙的手有所鬆動,齒輪開始緩慢轉動。

  「懷念、想念、思念都可以……」

  葛的生命力在不可逆地消散中。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念,這幾個詞語都提到了這個字,」祂鬆開手,鑰匙轉動鎖孔,鎖鏈鬆懈,時間前行,死亡成立,祂卻還在好奇,「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

  念字嗎?

  「是……今天的心。」

  祂突然有些茫然,想要知道更多,但是因為剛剛的放手,現在連祂也阻止不了死亡的車輪向前。

  祂有些無措地捂住葛身上的傷口,低聲道:「來不及了……」

  葛意識到祂想做什麼,淡然道:「是啊,太遲了。」

  遲到他快死了,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遲?遲又是什麼?」

  祂有些煩躁,甚至忘記自己其實可以直接讀取葛的「知識」。

  「遲,就是,雖然來不及,雖然晚了一些時候,但是,終將到來。」

  「終將到來……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念又是什麼意思?」

  祂頭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情緒。

  對著垂死的葛,道:「你不是個好老師。」

  「別說「遲」了,我還是沒有搞懂「念」是什麼意思。」

  葛笑了一下。

  然後死去。因為被強行中止,死亡做出了相應的報復,除了生命,連葛的屍體都一併湮滅在虛無之中。

  葛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於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深淵中一樣。

  但是他也確實留下了一些東西。

  對於我死亡的這一天的你的心情,就是「念」。

  ——這是祂從葛的腦子裡讀取到的最後一句話。

  那之後葛就徹死亡了。

  這個字很有趣。

  然後祂又發現,念出念字的念,也是念。

  那麼念出念字的祂,是不是也是念?

  一開始並不是「念」,最後成為「念」,那麼這就是「遲」?

  遲念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了名字。

  祂沉浸在對自己的名字的思考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從蘋果樹後鑽出來的紅色眼睛的狼。

  巨狼循著濃重的血腥味到了河邊。

  河岸邊的濕地上,蛇和人身首分離,在一片血污之中矗立,屍體逐漸失去體溫。

  而不斷有河水打擊岸邊,水花四濺,將兩具四塊屍體浸潤,於是它們仍然保持著某種鮮活。

  紅色眼睛的巨狼一躍而起,它昂首無聲咆哮著,預備飽餐一頓。

  然而河水中暗潮突涌,擊起驚天巨浪。

  紅色和綠色和黑色的頭顱頃刻間被河水吞噬。

  隔著水簾,隱約可以窺見一蛇一狼兩具身軀糾纏。

  緊接著,一把劍破出蛇腹——卻沒能再往前一步。

  三個生物,三具屍體,難捨難分,最後被旋渦席捲,被拉扯撕碎,流淌向不知名的盡頭。

  遲欲對身後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祂知曉深淵的一切,所以並不會額外關心某個事件。

  祂只是席地而坐,看著那個用蘋果枝寫在濕潤泥地上的「欲」字。

  如果說這個字代表著某種需要的話。

  那麼祂現在就有一種「需要」了。

  遲念用手撈起那那一塊寫著字的泥土,混著河水塑性,捏出來的泥塊綿軟鬆散,祂左右四顧,又從身邊的白骨堆中抽出了一截不知道風乾了多少年的白骨。

  這根骨頭很眼熟,似乎是祂某一年從自己小腿上抽出來玩兒的。

  也是,別的東西的骨頭,怎麼能入得了祂的眼呢?

  遲念把這塊疑似自己的骨頭嵌入泥塊中。

  然後,祂「瞥」了一眼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照著自己的樣子大致捏出了一個人形。

  很快,一個和遲念樣貌相似的泥娃娃在她手中現形。

  胖乎乎的,手腳短短,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深淵氣候的緣故,幾乎是剛剛捏好,邊緣一角就有些干硬開裂,撲簌簌掉渣。

  這個泥娃娃需要注入一樣比起永生的河水來說、更加牢固的、了不起的粘合劑。

  遲念用蘋果枝劃開自己的指尖,在泥娃娃的雙瞳里滴入了自己岩漿一樣的血液。

  下一秒鐘,一個柔軟的、形似嬰兒的「東西」躺在了遲念的懷裡。

  牠睜著眼,澄澈的瞳孔專注地注視著遲念。

  那雙小小的手握住了遲念的小拇指。

  遲念記得,在祂讀取到的人類「知識」中,勾住小指,象徵約定某個誓言。

  這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但是牠沒有像是人類「創照」出的孩子一樣,發出象徵新生的啼哭。

  可能因為遲念沒有按照正常的人類方法「創照」它。

  也可能是因為牠沒有心。

  在這孩子的胸口、本該有心臟跳動的位置上,只有一個透明的空洞。

  遲念「看」著那孩子空蕩蕩的胸口,低聲道:「好吧,遲欲,現在讓我們去找一找,能填補你胸口空洞的東西。」

  希望那是一顆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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