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2024-09-14 06:12:27 作者: 山鬼E

  第 54 章

  兩人一立一坐, 各自沉默了好一會兒,蓮池公主方伸出玉手取了帕子,輕輕的在面上拭了, 微顫著自地上起身。

  間阡平見狀連忙伸手去扶了她,蓮池公主情緒大起大落, 這會兒有些虛乏,她將她扶到了一邊的椅上坐好,自己則坐在了她身側。

  「你說的都沒有錯。」公主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遠, 幽幽的道:「我十歲的那一年,宮中動亂, 有亂黨攻了進來, 當時宮裡亂作一團,只是我和弟弟並不是被亂黨帶走的,而是……被張浦這個狗賊抓了去,用以控制當時在位的我們的兄長。後來不過幾年, 張浦見兄長並不是一個合他心意的棋子,設計害死了他, 而我們姐弟二人,便也無用了。

  那時我才剛滿十四歲, 我害怕他會對我們姐弟二人下手,便偷偷的把弟弟送了走,卻不料張浦早有防備, 十四歲的我根本不是這隻老狐貍的對手, 很快,弟弟便被他追了回來, 而我……他說要給我一個懲罰。」

  蓮池公主的目光漸漸沉寂了下去,搭在膝上的手捏了緊, 指節都泛了白,微吸了口氣,她似乎是強忍著恥辱,才繼續道:「我怕極了,可是沒有人來救我,父皇母后他們都不在了,兄長也不在了,明明生只是折磨,可我卻還不能死,我還有弟弟……而這樣的暴行,後果便是……我懷孕了。張浦意外的高興極了,他一心想登上那個位置,便幻想著靠著這個有著皇室血統的親子,更快更早的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可我如何能讓他如願?

  呵呵,沒了那個孩子,而我也再不能生育了……我想著沒有了利用價值,便能逃過一劫,只是我低估了張浦這個狗賊的無恥,他說我沒了生育能力,可還有姿色……於是用我弟弟相要挾,把我送給了他的義子廉進用以拉攏。

  我本以為我會死在廉家,卻沒想到廉進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的生命中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人,是他給了我尊重、體面,讓我又重新覺得自己活的像一個人了……我幸福的好害怕,好怕這樣的時光是偷來的,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白,我就要回到那些痛苦的日子裡,腐朽,發爛……

  

  而這樣的預感,也終於在兩年後應驗了,北境派來做使臣的是他們國君的弟弟,身份貴重,張浦迫不及待的將這份力量納入他的手中,於是就像你說的,他與使臣一拍即合,而我為了弟弟的性命,不得不狠心拋棄廉進,嫁入北境,這一去,就是四年。

  從北境歸來之時,我最想見到的便是我的弟弟,只是四年未見,他已然從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變成了十歲的大孩子了,他的相貌長開了,卻也依舊看得出從前的影子,只是也許是多年未見,他對我已然陌生了,從前的事也大多都不記得了,可這沒有關係,只要他還好好的活著,我便已然滿足,我放棄的那些東西,也都是值得的。

  後來,我聽從張浦的擺布,為他拉攏一個個男人,換取每半年一次,能與弟弟相見的機會,儘管每次見面都只是匆匆一面,可是只要他好,就夠了。直到五年前,我生了一場病,當時真的以為自己熬不過去了,加之對這種折磨般的生活也厭倦了,日漸消沉了下去。張浦大約是還捨不得我的利用價值,便讓弟弟來與我好好見一面,開導一二,也就是這一次,我發覺出了不對勁。

  當時我日日用的藥里,有一味陳姜,味道極其辛辣,每每喝藥都是痛苦,那日我依舊是不願喝藥,弟弟大約是領了張浦的命令來,對我極是關心,見我不肯喝藥,輕聲細語的哄著,又親自幫我試了藥,笑著和我說真的不苦不辣,當時的我被他的笑容打動了,到底還是將藥喝了。」

  間阡平點頭,道:「看來是這裡面他的哪個行為,與你記憶中的弟弟對不上了。」

  「是那味陳姜……我弟弟他,自小便對姜不適,沾了在身上會起紅疹,若是不小心食用了還會嘔吐不止。可是那個人當著我的面飲下了一整勺,卻除了對味道的不喜外,並沒有什麼其他的不適反應,他在我這坐了一個時辰,都好好的。

  當時的我並未深思,是許久後的一日,我吃到了下人忘記挑出來的姜塊,方才想起來這件事。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很害怕……如若他不是我的弟弟,那我的弟弟去哪了呢?他又是在什麼時候被調了包呢?我這些年的屈辱與痛苦,又算什麼呢?我不停的想著這些,日日裡被悔恨和恐懼占領著,我甚至開始害怕見到他,我害怕我忍不住去求證,若是……當真得到一個撕心裂肺的答案,從此便是永墜深淵……」

  間阡平陷入了沉默,如果她見到的那個弟弟是假的,那麼真的那一個……大約是已經不在了的。

  蓮池公主聲音中帶了幾分自嘲,看向間阡平道:「我已然付出了太多……間大人,若是你傾盡所有,犧牲了你的愛情,置身於煉獄,苦挨多年,回首一看竟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個笑話……我、我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事,我生沒有辦法帶著這樣的認知活下去,死不能帶著這樣的結果到地下見至親,原來一個人走到絕路,竟是生死都跨不過這道檻……所以我只能裝作不知……

  我和自己說,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他已經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大人了,也許、也許這些年裡,有名醫給他調養了身子,如今已然不會再因碰觸姜物而不適了,我找了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才能稍稍喘息,勉強繼續活下去……」

  蓮池公主睫毛輕顫,幾滴淚水復又打濕了花容,她伸手抹了去,道:「直到方才,你幾番言說,暗示我張浦手裡亦執著我弟弟的把柄,而這個把柄是什麼……在我這裡已然呼之欲出,這讓我再沒法騙自己,我真的很想你說的都是假的,所以我問你,有沒有見過我弟弟,但凡你說沒有,或是你形容的樣貌與他有半點偏差,我就可以繼續騙自己,你說的都是假的,什麼預知夢,都是捏造出來騙我的,所以那些什麼推舉繼任,手握把柄,也都是不成立的,弟弟……也還是我的弟弟。」

  蓮池公主面上已然儘是淚痕,再訴說不下去了。

  間阡平垂眸,低聲道:「只是我描述的外貌,竟與你弟弟分毫不差……現下里的他還被張浦藏著,我是絕不可能見過的,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不僅如此,我還又提到了胎記,反而愈加證明了,那不是你的親弟弟,只是一個在你不在大周的四年裡,頂替了你弟弟身份的陌生人。」

  「是……我被一個謊言耍得團團轉,自甘下賤,公主之身,卻活的好似娼|妓一般,滿身污穢,爛在泥里……間大人,你說你來帶我走,可是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臉面去見他,又有什麼資格回到他的身邊呢?」

  蓮池公主輕聲訴說著,緩緩合了雙目,仿佛已是累極。

  「就這樣吧……你走吧……你放心,如今謊言已被拆穿,我不會再按著張浦的命令去殺雍州牧了。」

  間阡平打量著她心若死灰般的神色,心下隱隱有一絲不安。

  「你不按原計劃殺他……那你打算如何?難道真的嫁給他?你若成了雍州牧夫人,便還有利用價值,張浦不會放過你的……」

  蓮池公主輕笑一聲。

  「我一生受他擺布,如今大夢方醒,又怎會繼續過這樣的日子……這受制於人的一生,我已經厭倦至極了。讓你白跑這一趟,間大人,對不住了,還請回吧,我真的很累,想好好的……歇一歇了。」

  間阡平注視著那雙如秋水般動人的瞳孔,漸漸的自內里讀懂了些什麼,她不由帶了幾分怒意,望著面前已然倦怠絕望到了極點的女子,冷冷的諷刺道:「你覺得自己配不上廉進了,所以一早聽到我的來意,便讓我走是嗎……可依我看,你們兩人倒是相配的很,都是同樣的懦弱,同樣的失敗!同樣的縮頭烏龜!!」

  這一聲冷喝令蓮池公主目光微顫,她輕咬了牙,低聲道:「你既是他的人,我不想與你翻臉,請你出去!」

  「怎麼?我說錯了嗎?廉進他明明心中有你,卻十餘年來不敢踏出半步,只敢把感情埋在心底,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他方懊悔這一生的錯過,親自帶兵殺紅了眼,可便是將整個雍州移為平地,他的公主也不會再回來了……

  而你,蓮池公主,你明明已經發現錯漏,卻因為害怕得到一個不想要的答案而不拒絕求證,就這樣繼續的錯下去。如今更是,我明明已經站在你的面前,告訴你我有方法帶你結束這場錯誤,回到你本來應有的人生里去,可是你依舊不敢!你不敢去試一試,你害怕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你害怕他人的嘲諷,你害怕愛人眼中會湧出陌生與鄙夷,你害怕重新開始!」

  間阡平仿佛是覺得十分好笑般,笑了起來。

  「公主,你當真可悲,你尚未去試一試,便因為懼怕失敗懼怕挫折,而否決掉了所有機會,是我輸了,我自信滿滿的答應廉將軍會將你帶回到他的身邊,卻不料你如此怯懦,即便知曉了一切真相,依舊選擇在一個已知是錯誤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見身側的人低垂著頭,不發一言,間阡平自椅上起身,淡淡的道:「公主,我最後問一句,若你依舊不欲與我相謀,我便不再糾纏。只是這一次,我希望你能問問那被藏在你內心最深處的趙心欏,她是否真的不願意,再給自己人生一次圓滿的機會……」

  間阡平等了片刻,身後依舊不見聲響,一顆心便漸漸的沉了下去。

  她逼她至此,不過是希望她能在絕境中看破心魔,可這也是一步險招,若是公主死志堅定……

  就在她思量下一步對策之時,身後終於傳來了聲響。

  蓮池公主吃力的自椅上起了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行了兩步,淒楚的笑著。

  「……趙心欏?你錯了,趙心欏早就死了,她死在了十六歲,活下來的,是張宥。間大人如此看不起我,可你得遇賢主,成為女官,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又如何能理解我?你有被這世上你最恨的人侮辱過嗎?你有試過即便將身上的皮膚一寸一寸的割下來,卻依舊覺得自己髒污難忍嗎?你沒有,你現在清清白白的站在這裡,看不起我懦弱……可是間大人,你這樣把他人的苦難輕飄飄的幾句帶過,無知而天真的想要與張浦為敵,我也看不起你。」

  間阡平回過身望著她,眼底里一片平靜無波。

  「你所經歷的那些,我確實沒有過。可是公主,我這兩世也受過不少苦,只是難道受過苦,但不再前行了嗎?我並沒有覺得你所遭受的苦難是可以輕鬆帶過的,過去或許痛苦,可是你已然走過來了,那些痛苦已然毀了過去的那個趙心欏,難道還要讓它去阻止這一刻的你,還有未來的你得到幸福嗎?

  你說你不配得到幸福,那廉進將軍呢?你這些年的經歷,廉進將軍怎會不知,你若是覺得他會因為你的那些經歷而與你生了嫌隙,那便是小瞧了他,也小瞧了你們之前的情意了。這麼多年,他在沒有任何回應的情況下,依舊守著那份情,堅持不肯再娶,他對張浦如何忠心你心知肚明,可是為了你,他如今願意與張浦決裂,你難道要讓他痛失所愛嗎?

  公主,你說我看不起你,是,我看不起現在的你懦弱不敢去爭取,可是過往那個勇敢的站在幼弟身前,為他遮風擋雨的你,是讓人敬佩的,坦白說,如果是我經歷了這些……也許根本不會如你一般,能夠堅持到可以柳暗花明的這一日。這一切明明都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被他人蒙蔽,你是受害的一方,應該覺得羞恥覺得自責的是那些欺辱了你的人才是。」

  語畢,間阡平再度俯身行了一個全禮。

  「我不是天真而無知,我知道張浦的強大,這一次我的身後除了廉進大將軍,還有江氏大公子江曦,而公主若肯配合我的計劃,我們還會得到雍州的支持,那麼推倒張浦,真的不是痴人說夢。還請公主三思,給我,給你和廉進將軍,給社稷,一個機會。」

  蓮池公主怔忡著望著眼前之人,良久,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目光落到了那飄落在地的畫上。

  那畫上的紋路,來自於那塊她貼於胸口佩戴之物,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裡一片滾燙,似乎有什麼東西再壓抑不住,破土而出。

  凝脂般的柔荑輕輕的撫上了胸口,她將那枚玉佩取了下來。

  那上面有幾道裂紋,雖然她請了名匠修補,卻依舊得見。

  是啊,玉佩碎了,都可以再修補上,她的人生,也應該擁有一次修補的機會啊。

  縱使不再完美如初,可碎玉,依舊可以得到一個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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