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第 47 章

  日子匆匆, 兩人迎來了十九歲的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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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間阡平來探望染華之時，他正在院子裡看書。

  兩人幾月未見，他其實已然絕望, 也認了命，漸漸的開始覺得, 能待在有她的地方，偶爾遠遠的看一眼也很好，日子靜靜的過, 安逸，寧靜, 他已經滿足了。

  他沒想到, 她竟還會來找他。

  間阡平看上去神色間有些陰鬱，她只看了他一眼，就表明了來意。

  她說，讓他現在就收拾行囊, 離開。

  染華一瞬間有些惶然，好半晌, 才微弱著聲音問道，怎麼了。

  間阡平卻不欲與他多言, 只是道，她不想再養他了，讓他走。

  那琥珀色的眼珠中帶了些不知所措, 他慌亂著道, 他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的，他會做很多事情的。

  間阡平卻依舊堅決, 她說，和這些都沒有關係, 她府里不缺一口飯吃，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他。

  於是那向來閃著動人光彩的琥珀色眼瞳仿佛有什麼東西碎了，漸漸的只餘下一片灰暗。

  他似是勉力支撐著自己，咽下了喉間的苦澀，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哀求她。

  他不知道，再不能看到她的日子，他要怎樣挨過去。

  最後，他輕聲說，他可以小心的待在遠處，待在角落裡，不會讓她看見自己的。

  可是沒想到，即便是如此，她依舊不能容他。

  染華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可間阡平只閉了眼，冷漠道，只給他三日，三日後他必須離開。

  留下這句狠絕的話，間阡平離開別苑進了宮，在王宮中與永安王停留了些時日，再回來時，想起了自己之前和染華說的話，算了下正好是三日。

  於是便吩咐了人，讓染華晚上來與她一同用膳。

  兩人相伴多年，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坐下來一起吃飯了，她讓人準備了最好的吃食，也算是送別，可等到了日落，卻也沒等來他。

  她正想差人去問，卻見下人慌慌張張的跑過來稟報。

  染華說是要沐浴後才肯來與她共食，然而直到日頭落下房門依舊緊閉著，眾人怕間阡平等得太久，敲門催促，內里一片寂靜，這才沖門而入，卻未想染華衣著完好，靜靜的臥在沐桶邊，只一隻手浸在了內里的水中，將那一桶水都染成了鮮紅。

  他割腕了。

  這一番折騰，染華去了半條命，醫者也說，能救回來全是他命大。

  他睜眼時間阡平就守在屋內，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半晌才有了焦距，看到面前是心中之人姣好的面容，彼時他心想，聽說人臨死前，都能看到心心念念之人，原來是真的。

  然而面前之人見他醒來，卻是起了怒容。

  間阡平斥責他不好好珍惜性命，也無法理解，不過是她讓他出府去，他竟就要自戕，她這人命債背的好是冤枉。

  染華恍惚著明白過來，他如今還在她的別苑中，沒死。

  毫無血色的唇微微勾了，他吃力的道，既是自戕，罪孽自是記在他個人身上的。

  間阡平卻怒極，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到最後，仿佛沒了力氣般，脫力的跌坐了下來。

  她半垂了帶著無奈與愁緒的目光，良久，才幽幽的道，其實她是騙他的，她不討厭他，也沒想讓他走。

  床榻上仿佛已經死去了的美人神色終於有些變化，那潰散的目光一瞬凝了住，帶了幾分不確定的望向了身側的人。

  她雙手覆面，似是千萬個艱難，半晌，方擡頭看他。

  她說，我讓你走，只因著我不想自己做了那害你之人。

  永安城裡官宦許多，深得永安王信任的也不只間阡平一人，秦琇便是其中之一。

  秦琇出身士族，然而家中人丁卻不旺，父母故去的早，他與姐姐是彼此於世上唯一的親人。而他這位姐姐，正是永安王的原配夫人。兩姐弟關係親近，相貌也十分相似。後來永安王妃過世，永安王思念亡妻，對著秦琇亦是百般容忍。

  而這永安城中，秦琇便是那最看不起間阡平出身之人，他也最是反對間阡平主張的士庶平等和女子從商做官，兩人皆是永安王視若至親之人，卻水火不容多年，難分高低。

  這一次，秦琇不知怎的拉攏了永安王的親姊嘉福郡主，有了郡主助力，間阡平要推進的事項便又多了分阻力。

  而這時，嘉福郡主主動找上了她，三言兩語，說的雲淡風輕，間阡平卻領會了其中之意。

  原來一月前，嘉福郡主曾在街上見到一男子，只一眼便驚為天人，她這些年來府中收入的美男子不少，自覺已然看盡天下春色，卻不料竟有如此妙人，竟將清冷與艷麗集於一身，她只一面，便魂牽夢縈。

  末了，她說，若是能得此絕色，什麼權利之爭，這些好處她都不在乎了。

  間阡平明白，她這是想自己將染華送給她。

  把人送給她，之後間阡平的仕途上不僅再沒有了這份阻力，還會多一份助力。

  她仿佛被劈成了兩半，一半覺得染華無辜，自己雖與他有相救之恩，可此時挾恩圖報，非君子所為。另一半又覺得，眼下的局勢她實是艱難，嘉福郡主是主公的親姊，又有自己的軍馬，這份力量不容小覷，這時別說是府里買回來的一個人，就是她自己，也是可以捨出去的。

  這樣天人交戰了數日，她來到了染華的住處，逼著他離開。

  他走了，她便也無甚好糾結的了，何況她也怕，她怕未來自己在哪一次被嘉福郡主使了絆子苦苦支撐之時，忍不住對他開口。

  她不想做像父親那樣的人，把愛自己的人獻給旁人，只為了換取利益。

  染華聽罷，卻沒有她意想中的難過，亦沒有嘲諷她的無恥，那原本死寂了的軀殼終於有了一線生機，他靜靜的念著，真好……

  間阡平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嗤笑一聲，道，好什麼。

  染華羸弱的面容上卻有一絲真誠的欣喜，他平靜的道，你沒有討厭我，真好。

  於是這一瞬間，她內心更加難堪，只覺得自己在這一份赤誠面前無所遁形，狼狽的偏過了頭，道，養好傷，便走吧。

  染華卻是回過頭定定的凝視著她，這一眼再不是從前的乖順，也不是灰暗的死寂，她從未見他這樣的神情，仿佛再不遮掩，再不必克制，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瞳帶了千絲萬縷的情意，直直的將內心深處的渴望展露了出來。

  她被他這樣的神眼看得有幾分不自在。

  他說，我想聽你一句真話。

  她擡頭看他，道，你說吧。

  你心裡可有我，哪怕只是曾在一瞬間，有過那麼一點。

  間阡平知曉，這時候她應該說愛他，哄得他為自己心甘情願的獻身，如飛蛾撲火般走向毀滅，這才是一個為官多年精於計算之人的做法。

  可她嘴唇微動，卻未能出聲。

  染華安靜的等著她的回答，那一雙燃著希冀的眼眸，也漸漸熄了。

  他說，所以，要麼同意幫你，要麼就要永遠離開，對嗎？

  間阡平偏開了目光。

  他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隨後，他綻出了一個絕美的笑，只是那雙明艷的雙眸中，卻是一片苦澀。

  他笑著說，其實你知道，我會幫你的，就像上一次，你說要嫁入徐家。

  間阡平面色一片慘白，她不知該如何說，才顯得自己不那麼卑劣。

  可她其實並沒有算計好一切，她知道他可能會幫她，所以一開始，她也沒有打算要告訴他這一切，只是想讓他儘快離開。

  可如今，這些解釋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好像一個卑劣之人用盡了手段得償所願，還要在那裡述說自己的不得已，那會連她自己都唾棄自己。

  她寧願他罵她。

  但他沒有，兩人靜靜的坐了片刻，他的神色已然歸於一片平靜。

  他說，這一次，我要報酬。

  間阡平猛的擡頭，那被負疚揪扯著的心終於有了救贖之法，她急切的道，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應。

  染華說，我要你。

  間阡平怔忡了一瞬。

  染華繼續道，說是情人也好，說是面首也罷，怎樣說都好，但是從今往後，我要能時不時的見到你，擁抱你，親吻你，還有……擁有你的一切。

  他一雙沉靜的眸子盯著她，低聲道，我會成為你的助力，可我若是當真做的好，對你很有用，你也該付出些代價，也讓我歡喜片刻，不是嗎？

  從前都是她冷靜自若的調戲他，如今這般被人赤裸裸的訴說著渴望，饒是已為官多年，間阡平到底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女，她雙頰微紅，手指輕擰，卻並無多少猶豫，幾乎是立時便應了下。

  染華的傷養好之後，兩人便如這世間所有的年少戀人一般，開始了短暫卻令人沉淪的痴纏。

  染華心中對她愛極，總是纏著她沒夠，間阡平本不願耽於兒女情長，可心下里覺得虧欠，倒也由著他胡鬧，兩人沉溺在愛與欲編織而成的絢麗之中，一晃，便是兩月。

  這一日，嘉福郡主再度上了門。

  這一次她將來意表達得更加明顯，間阡平數著日子，也知再拖下去不妥。

  來接染華的車極是豪華，嘉福郡主寶貝一樣帶人上了車。

  間阡平獨坐於房中，不敢回身哪怕看一眼。

  她不敢想，染華是帶著什麼樣的神色離開的。她翻出了近些時日的政事，逼自己不去想。

  那一日染華問她，心中可有他，她答不上來。

  其實在她答不上來那一瞬，有些東西，便已然明了。

  在感情上她一向愛憎分明，從不是個拖泥帶水的性子，她若不喜歡他，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猶豫。

  她猶豫，其實就已經是答案了。

  少年赤誠而毫無保留的愛，她怎會全然不曾入心。

  只是她不想被感情羈絆。

  他赤誠的愛意，他溫暖美好的身體，他給予的一切，她都很喜歡。

  所以引世上英雄盡折腰的情愛，本就是成大業路上的絆腳石。

  她時時刻刻的銘記著自己的使命，自己的願景，才堪堪壓抑住那些少女的心思，做一個冷靜自持的間大人。

  緊閉雙眼，她頹然的坐下，手中並不曾看入心一眼的卷章散落一地。

  她後悔了。

  不知獨坐了多久，她霍然起身。

  情愛也好，染華這個人也好，或許她依舊要捨棄，但不該是這種方式。就如同她之前所思一般，這樣做，和她的父親有何分別？

  明明她最恨父親賣妻，可如今，她也把深愛她的人給賣了。

  於是她衝出了別苑，茫然的看著外間的日頭，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並未去追嘉福郡主的馬車，而是轉頭牽馬奔向了王宮。

  她跪在永安王的面前，坦言了一切。

  向來溫和的永安王難得動怒，指著她說糊塗，竟為了拉攏嘉福郡主，把自己的男人送人。

  染華坐在裝點得華麗的馬車中，神情淡漠，仿佛只是一樽沒了感覺的玉像，一切都離他遠去，連他自己也並不是真的活在這裡。

  他的心，他的魂，都丟在一個並不愛他的人身上，如今漸行漸遠，冷漠的看著他的軀殼被送入深淵。

  嘉福郡主歡喜的敘述著他要入住之處，可那些名貴的東西一一滑過他耳邊，卻不曾入內，面前的美人依舊木然的坐著。

  她也不著惱，這樣難得一見的美人，用強便沒了勁，馴服這樣不情不願的冷美人最是得趣了。

  只是行到半路，卻被人攔了下來。

  宮裡來了人，說是永安王原就看中了間阡平家的染華公子聰慧靈巧，想要讓他入宮為官，只是尚未來的及開口，今日不巧間阡平便將他送了人，來問嘉福郡主可願意讓人進宮。

  若是別的那些個男侍，永安王要人，嘉福郡主哪會猶豫，可如今這一個，這樣仙落凡塵的模樣，她當真是一萬個不情願，可永安王的面子卻是要給的，思量了半晌，嘉福郡主讓宮人去回，自是可以，只是人既是已在她這，不如她帶回去調教些宮裡的規矩，遲些時日再入宮更好。

  到了嘴邊的肉，哪有不吃便吐出來的道理。

  不料那宮人竟似已然知曉她會這般說，又道，永安王一再強調，因著人手緊缺，要人即刻入宮，規矩可於日後再學。

  嘉福郡主咬牙切齒的放了人，心中思量著過些時日再尋機會將人要出來也可。

  自此，染華搖身一變入了宮當差，他也確是如間阡平從前所認為的那樣，頗有才華和手段，幾年間，竟扶搖直上，當真在宮裡有了不小的勢力，嘉福郡主雖一直惦記著，卻也不能輕易的將人討了來。

  而他與間阡平之間這份理不清的關係，也愈加混亂。

  間阡平原想著從此與他斷了，等風頭過去再尋理由接他出宮將他送走，卻不料染華在宮中如魚得水，竟成為了一股她不容缺失的助力。

  而他相助於她，所圖為何，她自然也是明了。

  於是這斷，便是也沒能斷成，兩人這般似情人又似盟友的過著，染華以為便是一輩子了，卻不料二十三歲這一年，永安王病逝，間阡平失了精神支柱，自盡而亡，而他帶著淘天的恨意與她同葬火中，再一睜眼，竟回到了命運開始的那一年。

  如果順從她，幫助她，最終得到的只是眼睜睜的看著她消亡，那麼這一次，他要將她牢牢的鎖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