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2024-09-14 05:16:01
作者: 金枕頭
午夜
那天夜裡,許之窈在一片炮火聲中睜開眼睛。
她從大使館的玻璃看過去,天幕深沉,天邊仿佛被點著了一般,空氣里硝煙瀰漫。
整座城市都似乎被喚醒,大使館的走廊里也漸漸有了腳步聲,和許之窈住在同一個房間的,是那個華人超市的大姨,她叫吳阿妹,穿著拖鞋睡衣,叉腰站在許之窈身後,一起往窗簾外面看。
「聽講果個帕特將軍打過哩了,軍隊裡都系詎唧眼線。」
許之窈有些迷茫得看她。
「我是講啊,那個帕特將軍在政府軍里有眼下,他們里外夾攻,這地方要亂啦。」吳阿妹指著地板說道,「今天我偷聽大使館的人說,要撤僑嘍。我好幾年沒回家去啦。」
說到要回家,阿姨看上去還有三分喜笑顏開。
許之窈有些迷茫地看著窗外,火光映在她白皙的臉上,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可能真的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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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大使館很多人都無眠。
黎明時分,炮火聲漸漸消散,幾輛軍用越野車疾馳著衝進大使館的院子裡。
一輛擔架被戰士們擡下來,擔架上躺著一個血跡斑斑的人,宋星河也跟著下車,在院子裡大吼:「醫生在哪?醫生在哪?」
他看上去有些狼狽,沒帶鋼盔,汗水和泥水掛在臉頰上,身上有不少深色的斑斑點點,許之窈努力不去想那些斑點是什麼。
昨夜和黎明的騷亂實在過于震撼人心,大清早不到六點,食堂里人流攢動,這裡如今成了所有人交換消息的地方,資訊最是靈通。
許之窈和吳阿妹坐在角落裡,聽著昨天撤下來的工人們天南海北的瞎聊,得到了不少消息。
「聽說今天早上那個小戰士腿都炸斷了!帕尼拉那不是還有咱們一個工廠嗎?還有五十多個工人在,那些黑鬼根本不放人走!」
「帕尼拉啊,那可是帕特的老家,他和咱們關係不怎麼樣,我看這事要麻煩。」
「老東西缺錢,想訛咱們一筆,一個人頭要一百萬美金!」
「我去,那可有五十多個人呢。」
「可不,昨天大使館去交涉,他們直接把翻譯給——」說話的人手在脖子上一橫,餘下的人齊齊驚叫出聲。
「哎呀媽啊,嚇死了嚇死了,咱們這什麼時候走啊,我看保不齊咱們這也安全不了多久。」
「可不是說啊。」
有人唏噓,有人想家,有人心力憔悴……
許之窈不忍再聽,她和吳阿姨吃完飯,便匆匆離開。
吳阿姨念叨著要收拾東西,許之窈則拿著相機下樓去轉了轉。
大使館外一片蕭條,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片死寂。
有了昨日的教訓,她不敢再靠近院子的邊緣,只站在建築物內,眺望遠方。
前幾日還繁華如斯的小國首都,如今已經有一小半掩埋在建築物的廢墟之下,空氣里硫磺的味道久久不散,一些黑色的菸灰肉眼可見的飄散在空中。
許之窈在牆角下發現了一臉頹然,在抽菸的宋星河。
他和前幾日又不一樣起來。
他仍然穿著清早她見過的那件短袖,滿頭凌亂的毛刺上,沾滿了灰塵。他身上的T恤似乎更碎了一些,蹲在角落裡抽菸的姿態,像個農民工,仿佛靈魂都是麻木的。
聽到許之窈的腳步聲,他擡頭看了她一眼,而後又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口煙圈。
粗糲且原始的水泥牆下,落魄的大兵勾勒出一個同色系的灰色背影,陽光落在他身邊一點,卻絲毫沒有照在他的臉上,而與之對比強烈的,是宋星河的眼神,亮得犀利,像是兩道劍光。
許之窈手癢了,這實在是充滿著強烈衝突的構圖。
她強忍著端起相機的衝動,走到宋星河身邊,學著他的姿勢蹲下,她發現這個姿勢竟然意外的省力,身後的水泥牆面支撐柱了身體大部分的重量,佝僂的身子叫人十分放鬆。
「今天早上,我在房間裡看到了,受傷的是你的戰友嗎?」許之窈鼓起勇氣,試著問道。
「是。」宋星河下意識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寸頭,手指上的擦傷還有些許血跡,被他抹在了頭髮上。
「他還好嗎?」
「在搶救。」宋星河聲音平淡,「失血過多,傷到了腿部動脈,不死也得半條命。我們剛剛輪流去給他獻過血。」
寥寥數語,但許之窈聽得出其中的驚心動魄。
「你不用覺得什麼。這是軍人的使命,在戰場上受傷,本來就是在所難免。」不等許之窈說話,宋星河先開口道。
「我不覺得。」許之窈轉頭看向宋星河,「軍人的使命是保家衛國,但也是血肉之軀。每個人在死神面前都是平等的。」
宋星河嗤笑一聲,「你們搞攝影的,都這麼文藝嗎?」
雖然是調侃的語氣,但許之窈感覺地到,宋星河那始終緊繃的肌肉線條,似乎有了些許地鬆散。
她趁熱打鐵,「我可以拍一張你的照片嗎?」
宋星河的臉色冷了下來。
「不可以。」他起身,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陽光,「沒事別到處亂跑,這裡亂著呢。」
說完,他轉身離開,陽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在地上,把他整個人拉得又長又挺拔。
許之窈吐了吐舌頭,有些遺憾地想,這個人也太敏感了些。
在大使館住下的第三天,那天發生的事許之窈才終於聽到了一個完整的版本,還是同室的吳阿妹從隔壁華人工廠的工友那裡打聽到的。
大使館確實派了人在宋星河所在連隊的陪同下,和帕特將軍的勢力談判。
談判進行的不順利,帕特率先開火,導致我方一名翻譯死亡,三名士兵輕傷,一名士兵重傷。
死的甚至不是軍人,而是官員。如此一來,撤僑也正式擺到了明面上。
這個還算平靜的非洲小國坎里亞,已徹底亂了。
而反對派的帕特將軍顯然對華國人並不友好,他不怎麼買大使館的帳,也拒絕釋放扣押在帕尼拉華人工廠內的工人。
除掉帕尼拉仍無法匯合的五十多名工人,坎里亞的華人總共有四百多人,除了小部分住在大使館內,大部分工人被安置在距離機場很近的一處酒店內。
政府軍目前還在幫忙戒備,但也許他們撐不了多久。
這一次,因為軍方內部的裡應外合,帕特將軍向首都方向發起了猛烈的進攻,連續數日攻城略地。撤僑已是在所難免,且還需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幾日間歇性的睡眠,讓許之窈輾轉反側,越來越接近的炮火讓她很快多了一個午夜頭疼,卻睡不著的毛病。
夜晚的窗外,一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震得玻璃窗都在亂晃,許之窈睜開眼睛,發現旁邊床上的吳阿妹還在打呼嚕,而窗外火燒雲一般的天空,幾乎讓城市的黑夜變為白晝。
她翻身下床,穿著睡裙和拖鞋下樓。
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似乎都沒有休息,走廊里都是行色匆匆的文員,許之窈頭疼得厲害,她攔住了一個幫她辦過手續的工作人員。
「請問你們有阿司匹林或者安定也可以。」
他瞭然地笑起來,「睡不著吧?我剛來時也經常失眠。」
對方熱情地帶著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從抽屜里翻出一包速溶咖啡,用熱水幫她沖好。
「湊合著喝吧,藥我這兒沒有,咖啡管夠。」
香氣瞬間充斥著整個房間,許之窈大口喝著咖啡,只覺得一股熱量自口中蔓延開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她額角地抽痛好了許多。
她坐在對方的座位上工牌上寫著他的信息。
邱慈,中國駐坎里亞大使館二等秘書。
照片上的男生看起來像是剛剛走出校園的樣子,金絲邊眼鏡,西裝革履,一看就是白面書生。
而眼前的邱慈皮膚黑了不少,也瘦了,眼裡的滄桑掩都掩不住。
許之窈剎那間有些恍惚,她突然意識到她見過他。
邱慈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工牌,他看著許之窈微妙的眼神,「是不是喝不慣速溶咖啡?聽說現在國內都興手沖,起碼也得是個膠囊。」
許之窈收回思緒,無所謂地笑了笑。
「我在非洲已經呆了四年了,手沖咖啡的味道,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邱慈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四年?一直在非洲?你一個女孩子……」
他的話戛然而止,大約是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了,邱慈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大學學的是阿拉伯語,所以溝通上沒有什麼障礙。」許之窈掩飾地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出來這麼久家裡不擔心嗎?撤僑的工作已經快安排好了,最多再有兩天,大使館會安排飛機來接你們走——」邱慈的話音未落,只聽外面傳來一聲巨響。
這一次的爆炸威力驚人,仿佛地震一般,讓整個大樓都跟著晃動起來。
電燈被震得搖搖晃晃,許之窈下意識地站起來,跟著邱慈一路衝到窗邊。
只見半個城市的天空似乎都亮了,即便距離很遠,他們也能看到東南方向沖天的火光。
「那是……」邱慈喃喃著,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那個方向好像是……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