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024-09-14 05:03:31 作者: 渡寒星

  第46章

  江老頭子的大壽定在了第二周的周五,自從江獨慎明示自己會到場後,兩周以來一直收到各路牛鬼蛇神的電話騷擾,無非都是想探聽他的真實意圖,反正沒有人相信他是真的去給老頭子拜壽,畢竟當年他脫離江家鬧得人盡皆知,滿城風雨。

  不同於江家人的蠢蠢欲動和惴惴不安,江獨慎可謂心如止水,不屑一顧,若是以前,想到要回到那個醜惡的地方他可能還會感到噁心反胃,但現在,江總只是沉迷打造「奇蹟朗朗」不可自拔。

  

  然後這個熱情逐漸發酵,江總不僅限於沉迷打造「奇蹟朗朗」了,還延伸到了開始沉迷打造「奇蹟朗朗的家」。

  明朗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收到送貨員電話,說有大型家具需要上門安裝,他聯繫了江獨慎讓江老闆不要再破費,奈何男人淡淡一句「我只是在裝潢自己的房子」給打發掉。然後明朗又苦思冥想,企圖以上班比較忙,不想接送貨電話為藉口拒絕,沒想到江老闆還是淡淡「嗯」了一聲,然後他下午回到家就發現,新的家具已經裝好,原本空蕩蕩的房子被各種高檔家具、高科技設備和華貴裝飾填滿,一開門迎面就撲來一種「很有錢」的味道。

  「這是最後一個了。」

  高級西餐廳里,江獨慎木著臉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道。

  電話里嘰里咕嚕一通,似乎是不相信。

  「……是真的。」他強調了一次,然後又低低應和幾聲,最後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原本淡漠的神情一剎那變得柔和,眼底甚至浮起兩分笑意。

  「知道了,今晚見。」語氣溫柔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掛掉電話,江獨慎擡眼,看到陳德鳴一臉空白地盯著他,便輕輕挑眉:「怎麼?」

  「沒。」陳德鳴強裝鎮靜地呵呵笑了下,「就看看你是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體了。」

  江獨慎不搭這話,只是淡淡勾唇,拿起桌上的餐後咖啡優雅地抿了一口。

  他們都心知肚明陳德鳴想表達什麼,陳德鳴驚訝是應當的,而江獨慎早就對自己的反常見怪不怪。

  「所以,你還不打算說嗎?」陳德鳴也跟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後仰靠在座椅上,好整以暇盯著好友,「我以為你今天約我是有『重要』的問題需要諮詢?」

  江獨慎很少會主動提出和陳德鳴單獨見面,因為一般而言,他們之間單獨見面意味著江獨慎的病情出現反覆。

  但最近陳德鳴比誰都清楚,江獨慎的狀態處於有史以來最穩定的時期,上次跟蹤事件發生後,他原以為很多努力又要前功盡棄,但沒想到柳暗花明,那位明姓「網友」也不知道用了什麼靈丹妙藥,竟能讓江獨慎不僅沒有發病,還比以前情況更好了。

  那麼,狀態如此良好的江獨慎約他單獨吃午飯,這就很值得細品了。

  這是否意味著發生了什麼江獨慎自己無法判斷的突發情況?又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和某個沒什麼禮貌的傢伙之間出現新的進展……

  很顯然,陳德鳴不愧是江老闆多年來唯二的好友,足夠了解對方,而江獨慎也很清楚陳德鳴了解自己,因此他從容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後,直接開門見山:「我想知道,我現在的狀態是否足以支撐發展一段親密關係。」

  「……」陳醫生沉默了兩秒,然後血壓一上頭,眼一瞪,猛地提高聲音:「什麼關係?????」

  整個高級餐廳的用餐氛圍一頓,四周投來了注目禮,陳德鳴有些尷尬地朝各方微笑表示歉意。

  江獨慎仍舊四平八穩端坐,絲毫不受影響,等集中在他們這桌的目光散去後,才繼續從容不迫道:「親密關係。」

  「……有……有多親密?」陳德鳴捂著胸口差點噴出的老血,總覺得自己家後花園好不容易養大的一顆白菜被不明品種的豬拱了。

  「?」聽到老友這句迷之疑問,江獨慎頓了頓,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望著陳德鳴,思考了一下後,更換了措辭:「我是指,突破正常社交距離的人際關係和更為頻繁、緊密的接觸行為,或者,俗稱戀愛關係。」

  「咳、咳……是這個意思啊。」陳德鳴尷尬地摸摸鼻子,為自己的老父親心態掬把淚,擡眼看到好友一臉嚴肅地盯著自己,一副正在做什麼重要的人生談判似的,他也不由地正了正色,然而剛打算開口,江獨慎卻又突然打斷。

  「我查過資料,目前我在絕大部分時間內,已不滿足BPD的診斷標準,這段時間我自己做了幾次大體評估量表,平均得分為82,已達到理想康復的範疇。」男人從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遞過去。

  陳德鳴有些愕然,接過文件夾打開翻看,裡面是江獨慎做的幾分自我評估表,以及他近一個月來的情緒記錄表和情緒訓練卡片,上面不僅有結果,男人還詳細記錄了自己的思考過程和心理變化行徑,甚至還頗有江總風範的,像在給下屬的方案做批示一樣,在表單空白處給出了自己冷酷客觀的觀察結論。

  一種強大的喜悅湧入陳德鳴心中——這是第一次江獨慎如此積極地做自我評估治療。

  他這個好朋友,嚴於待人,更嚴於律己,對自己的控制和管理近乎嚴苛和殘酷,但江獨慎同時也是封閉的,甚至稱得上是傲慢的,他從來不屑於和醫生深入溝通自己病情,也不樂意分享自己的情況,他的所有「信息共享」,都源自不得不回應的治療方案,有時甚至得陳德鳴撕破臉去強迫江獨慎進行情緒記錄,才能獲得對方較為完整的一段時間的情況監測。

  這次是江獨慎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主動開展自我評估,他所做的情緒記錄完備全面,評估結果良好且有效,而更令人驚喜的是,從對方那些批註的字裡行間可以看出,江獨慎第一次明顯地展現出自己的「欲望」。

  【這次我不想再戴上手套,所以我嘗試不戴。註:從結果而言未引起發病,但仍存在較強情緒波動。】

  【我喜歡那家糖水店,上面的小傘很好看。註:按要求記錄使我產生愉悅感的事物。】

  【我會讓那個跟蹤者付出慘重的代價,我會讓他後悔那晚出現在我們面前。註:存在一定陰暗的想法,且持續較長時間(目前仍存在),但強烈程度可控。】

  【我想讓他穿上我買的衣服。註:不確定是否代表控制欲症狀的加重。】

  ……

  不管是平靜的,愉悅的,或者有些陰暗的自我剖析,江獨慎用了很多個「我」字,陳德鳴都從中明顯感受到了江獨慎的自我——這是「我」想要的,這是「我」喜歡的,這是「我」討厭的。

  而從前,江獨慎只會像寫動物觀察日記一樣記錄自己的行為,不帶任何情緒和想法。

  陳德鳴眼眶泛起酸楚,多少年了啊……他終於在老江身上看到了痊癒的希望。

  「我最近感覺狀態良好,從指標上看沒有大的異常,但我需要知道你的看法。」江獨慎又強調了一次,然後直勾勾盯著陳德鳴,似乎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陳德鳴心中感慨萬千,好不容易回神,看到老友這副比簽幾千萬合同還要嚴肅的神情,突然有些想笑,剛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果然,聞言江獨慎面露不悅,皺眉:「我是在諮詢你的專業建議。」

  但陳德鳴不怕死地繼續追問:「你想要和明……和某個人發展親密關係嗎?」

  男人揚眉,沉默地斟酌了一下,謹慎開口:「從自我評測結果來看……」

  「讓那些評測見鬼去。」陳德鳴打斷,「我是在問『你』,你江獨慎自己,想要嗎?」

  「老江,你想要和明朗成為戀人嗎?」

  「換一種說法是,老江,你喜歡明朗嗎?」

  這次,陳醫生不再遮掩,一針見血地撥開雲霧,把所謂的「親密關係」徹底剖開成具體問題,拋在江獨慎面前。

  然而江獨慎卻沒有露出驚訝或者動搖的神情,他的神情依舊沉穩,只用那雙狹長的眼銳利又凌厲地掃向對方,儘管陳德鳴是他的好朋友兼主治醫生,儘管他們一直都心知肚明「親密關係」指代的特定對象是誰,但這並不代表他願意被人逼問。

  兩人對峙幾秒,最終還是陳德鳴先敗下陣來,到底當醫生的不如當老總的那麼盛氣凌人,老江這傢伙來軟的不行,來硬的更無可能,想趁機逼出他一句真心太特麼難了!

  陳德鳴在心裡腹誹,一時也不知道該感嘆江獨慎這款簡直難啃,還是該感嘆明朗那小子身懷絕技竟能讓頑石開花。

  陳德鳴嘆息:「你想要知道我作為醫生的看法,那我告訴你,我的結論和你做的測評一致,你現在的狀態穩定,已達到能良好控制情緒,並獨立發展、維持社會性人際關係的標準。」

  江獨慎獲得了主治醫生的正向評估結果,但神情卻不太滿意,似乎是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但具體想要什麼答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然而陳德鳴只是停頓了會兒,很快又接了下去:「作為醫生的看法我已經說了。那接下來,我想說說作為好友的看法,可以嗎?」

  「可以。」江獨慎點頭,認真地望著好友。

  「老江,就算你的評估結果全部正常,也要嘗試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你喜歡明朗嗎?你可以不說出來,可以不告訴我,但你自己心裡一定有答案。如果你喜歡他,那我舉雙手雙腳建議你去發展什麼親密關係,越親密越好。」

  「這就是我的看法。」陳德鳴微笑道,「這個看法適用於所有人,不僅僅是BPD患者。」

  這明明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喜歡就去追求、去接納,但江獨慎卻垂下了眼,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發呆。

  直至兩人吃完午飯分開,江獨慎都沒有給出明確的回應,最後陳德鳴在送男人上計程車前,還是忍不住老父親的操心叫住了好友:「老江,你現在的主要問題根本不是要考慮過去的病情,你應該理解吧?」

  江獨慎頓了頓,微微側過臉,回答:「我知道。」緩了緩,突然道:「主要問題……是要把決定權交到他的手上。」說罷,男人長腿一跨,上了車。

  「……?」陳德鳴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頭頂緩緩冒出三個問號。

  決定權……他的手上?

  明明我一直問「你的選擇」,怎麼又變成「他的決定權」了?老江那傢伙,又腦暴出什麼奇葩結論了?!

  陳德鳴一個頭兩個大,無語地呆站了幾秒,憋著憋著,突然一個岔氣,站在大馬路邊就開始笑起來,還越笑越大聲,引來一眾路人圍觀,但他毫不在意,他正為自己好友的康復和開竅欣喜若狂。

  這麼多年來,江獨慎的病對作為好友的他來說也一直是沉甸甸壓在心頭的巨石。

  「老江啊老江,你也有今天……」

  陳德鳴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也許不僅僅是笑出來的,不管怎樣,那都是開心的淚水。

  他在原地感嘆了許久,才從褲袋摸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蔣逸,電話接通後,又哭又笑——

  「阿逸啊,我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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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德鳴(露出老父親般慈愛的微笑):是哪只豬拱了我澆灌多年的大白菜?

  明朗:什麼豬?誰的豬?

  江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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