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17)

2024-09-14 04:57:35 作者: 蕭二河

  奇美拉(17)

  林執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

  ——如果我死了, 我的意識又是從何而來?

  即使林執意識清醒,混沌如同一匹厚重的、密不透風的裹屍布將他緊緊包裹,入殮進靈魂的真空箱。

  「嘀、嘀、嘀……」

  腦袋裡似乎裝著個定時炸彈, 在不停讀秒倒計時。

  

  「個體數據終止運行,第27333次緊急重啟中——」

  [意識正在重構中, 79%,83%……]

  [100%,重構成功]

  林執睜開眼睛,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單調的白,似乎這個空間以他的視野為錨點, 他能看多高、看多遠, 這個空間就有多大——他似乎是這個空間的主宰者。

  旋即林執收回箭矢似的目光, 投射到左邊的床頭櫃, 床頭柜上放著一盆開了花的白色月季, 明明沒有風, 但那兩朵白皙無瑕的碩大花朵卻微微搖曳。

  緊接著在林執右側響起「唰」的翻書聲, 林執立即聞聲看去:床邊坐著一個仿佛身體褪了色的男人正在看書, 他頭髮和皮膚都很白, 五官立體如雕塑, 整個人像尊美術畫室里充當模特的石膏像。

  總覺得這個男人很熟悉……林執無禮地盯著男人的臉, 目不轉睛,試圖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尋找線索,男人無動於衷, 任由林執用能把人看穿的冒犯眼神打量自己。

  ……可惜林執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他艱澀地開口問道:

  「這裡是哪裡?」

  男人放下書, 輕聲道:

  「我們的家。」

  「我們……」林執茫然地重複,「的家?」

  男人那雙剔透的瞳孔定定地注視著林執:

  「我是你的戀人。」

  林執眼瞳驟縮:

  「你是我的戀人?」

  男人站起身, 彎下腰湊近林執的臉,似笑非笑地觀察林執的狀態:

  「怎麼這次變成複讀機了?」

  「不是、等下等下,」林執抵住男人打破社交安全距離的身體,男人坐著還沒什麼感覺,直到他站起身,林執才發現這個男人很高,腿長得誇張,簡直能直接從林執的頭頂跨過去,「你先讓我想想……」你是誰。

  「你這樣是想不起來的,」男人平靜地說,「我把你大腦里關於我的記憶都刪除了。」

  林執抱住腦袋,這個說法聽起來有些瘮人:

  「你以為拍科幻片呢?」

  「我叫奇美拉,」男人坐到林執身邊,「你能記起我麼?」

  奇美拉……林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恢復意識就過度用腦,亦或是「奇美拉」確實被封存在記憶禁區,他只要一想到「奇美拉」,腦袋就痛得像是被人敲了一悶棍,他不由得抱住腦袋。

  「你想不起來的。」

  奇美拉一副「我就說嘛」的口吻,林執懷疑地問:

  「為什麼要刪掉關於你的記憶?」

  奇美拉沉默良久,緩緩道:

  「因為我很後悔。」

  林執感到陌生又困惑:奇美拉究竟在說什麼?能不能體諒體諒他失憶的大腦?

  「既然你知道我失去關於你的記憶,能不能別打啞謎了?說人話!」

  畢竟正常人一醒來突然跳出個陌生男人宣稱是自己的戀人,總覺得是騙子的可能性更大些,雖然林執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被騙的價值。

  「我差點害死了你。」

  「喔……」林執動動手又擡擡腿,幸好四肢健在,「我沒死啊,你不是也說了是『差點』,好了,我跟你的事情之後再說吧,現在我想先回家。」

  林執邊說用有些滑稽的姿態下床,他覺得自己似乎臥病在床多年,好不容易重新控制自己的四肢,走起路來還有些踉蹌不穩。

  然而這個空間沒有出口,無論林執走多遠,目光所及之處所呈現的仍然是無邊無際的空白。

  「門呢?」林執開始慌了,「怎麼找不到出口?」

  「這裡是你的意識空間,」奇美拉解釋道,「離開意識空間意味著死亡。」

  「什麼?!」林執只覺得莫名其妙,「那我怎麼回家?」

  「等你醒來就能回家了。」

  「我不是已經醒來了嗎?」

  「現實中的你還沒有醒。」

  「現實?」

  奇美拉忽然快步走到林執面前,乘其不備朝他肚子來上一拳,林執剛開始沒反應過來,旋即才遲鈍地察覺到疼痛,捂著劇痛的腹部憤憤地大罵奇美拉:

  「你有病吧?!你真的是我的戀人嗎?你這行為屬於家暴吧?還是我們已經分手了?」

  奇美拉麵對林執的指責全然無動於衷:

  「現在我打你,你不會覺得痛。」

  「怎麼可能!」

  「相信我。」

  「……你又要幹嘛?」

  林執將信將疑,奇美拉迅速出拳打在林執臉上,奇怪的是這一次林執確實感覺不到疼痛,他摸了摸臉,挨了奇美拉板磚似的重拳,竟然鼻子沒飛出去。

  「這裡一切圍繞你的意志所轉動,我打你肚子,你有痛感是因為你潛意識裡認為挨打會痛,當你的意識接納『挨打不會痛』這個認知,就算我打你,你也不會覺得痛了。」

  「所以這裡不是現實,」林執恍然大悟,「只是我的意識。」

  奇美拉點點頭。

  「我該怎麼……」

  「醒過來。」

  奇美拉和林執同時開口,似乎他早有預料林執要問出這個問題。

  「怎麼醒來?」

  「不知道,」奇美拉坦白,「現實中你已經昏迷三十五年了。」

  「可是你、你……」林執對此感到難以置信,他觀察著奇美拉的臉,異常決絕地篤定道,「你絕對沒有三十五歲!你看起來就、還是個大學生……」

  奇美拉那張淡漠的面孔終於有了些微的鬆動,他的嘴角勾起一個略帶苦澀的笑意:

  「因為這是你最後見到我的模樣。」

  林執無言,他說不清這種是什麼感覺,心痛嗎?奇美拉接著說:

  「即使我向你解釋,等你的記憶數據覆蓋後,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但我還是會向你解釋,簡單來說,我把你的意識載入遊戲裡,通過多次測試,我發現你的求生意志與你弟弟掛鉤,一旦你弟弟在遊戲裡死亡,你也會相應地失去求生意志。」

  「可是我弟弟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他以數字生命的形式存在,你在《圓頂》試煉里所遇到的所有玩家,都曾是玩過《圓頂》的玩家,我們保留了他們的遊戲數據以及死亡信息,但是我把無限復活的代碼編入你的個人程序里,只要你還有求生意願,就能繼續遊戲。」

  「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按你的說法,我豈不是一直在遊戲裡重複死亡嗎?」林執無法接受如此荒謬的事實,他為什麼連死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就因為眼前這個叫做「奇美拉」的男人想讓他甦醒?

  「我承認我是個自私的人,所有人都說你腦死亡,應該讓你走,但現在你不是仍然有意識嗎?只是無法醒來。但只要你仍有深層意識,刺激你的大腦皮層,讓你動腦,你就有醒來的可能。」

  聽起來就是天方夜譚,林執不相信這樣的醫學奇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有用嗎?如果有用,我也不至於都三十三年了還沒醒來。」

  「你差點就醒來了。」

  林執有種剝離感,他和奇美拉之間的聊天就像在討論另一個陌生人,可這個陌生人又偏偏是他自己。

  「能把我跟你的記憶給我看看嗎?」

  林執實在需要一個前情提要為他解釋當下發生的狀況。

  「在你醒來之前,那段記憶讓你精神崩潰了,所以我再次重構你的意識,你又回到這裡。」

  奇美拉平靜地述說這一切,他就是個在沙灘邊寫字的人,但只要一個浪打來,那些字跡都會消失不見——這就是林執的記憶,奇美拉一遍遍地d刻印,林執則一次次的忘記。

  「之後我會在哪裡?」

  「繼續進入《圓頂》。」

  「那你呢?」

  「我會在你身邊的。」

  「我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嗎?」林執不相信竟然會有人愛他愛了三十多年,倘若真如奇美拉所言,那他一定要牢牢記得奇美拉的臉,「還是之前我也提出過這個要求,只是我不記得了?」

  「你要看多少次都可以。」

  奇美拉說著變換了面容,即使年輕時再出眾迷人的漂亮皮囊,也無法抵過漫長歲月的侵蝕,奇美拉的眼角和唇邊鐫刻著細密的皺紋,年少時如月皎潔的雪白髮絲呈現出衰朽的銀色——這一刻,林執的心臟傳來無比清晰的強烈疼痛,痛得林執止不住地淚流。

  「你老了。」

  「是啊。」

  「為什麼你……還不放棄?」

  昔日的戀人竟垂垂老矣,林執卻身不由己地遺忘了那些愛恨糾纏,那本應該鋪陳在他乏味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被盡數抹去。

  「你怎麼能這麼殘忍?」林執流著淚質問奇美拉,「你不覺得沒有意義嗎?不會想要放棄嗎?如果你的愛人再也不會醒來,也不再記得你,即使是這樣都沒有關係?你難道不會被絕望壓垮嗎?」

  「當然會,我無數次想過放棄,我承認自己自私卑鄙害怕失去你,把你當成試驗品,一次又一次地尋找喚醒你的辦法然後失敗,失敗,我經歷了太多次太多次,失敗堆積成絕望,我砸過十幾台機器,也想過自殺,各種手段都試過了,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可我只是——」奇美拉深吸一口氣,看向林執的目光輕柔又深沉,「太愛你了。」

  「我無法接受你的離去。」

  「或許我死了,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你再等等我。」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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