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3）

  奇美拉（3）

  當晚林執久違地睡了個安穩覺。

  

  第二天起來仍是傍晚, 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唯一的光亮源於手機屏幕，他迅速瀏覽信息, 奇美拉竟然給他發了不少信息：第一條信息是在早上八點向林執問早安；第二條信息是中午十一點多問林執有沒有吃午餐；第三條信息是在下午四點問林執是不是還在睡覺；第四條信息是在五點多問林執晚上什麼時候上班。

  ——這小子不用睡覺的嗎？！林執格外震驚：奇美拉送他回來的時候都凌晨五點了，怎麼還有精力早起的？年輕人果然體力好, 林執回復奇美拉：

  -不好意思，我回來就睡著了，所以沒有及時回復消息, 我晚上的下班時間是根據客人離開決定的，怎麼了？

  本來想職業病的問一嘴奇美拉是不是要訂座, 轉念一想有誘導消費的嫌疑, 就算了。

  林執打開床頭燈, 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拉開過窗簾了, 每天過著晝伏夜出的吸血鬼式生活, 已經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曬過太陽了, 如果自己站在陽光下可能會慘叫著灰飛煙滅, 腦海里構想出的荒謬畫面有種恐怖的幽默感, 使得林執疲憊地笑出聲來。

  走進衛生間, 林執驚喜地發現至少今天看到馬桶不會想吐了, 但還是會略略犯噁心, 不過今天難得不需要清醒大腦，因此林執放鬆身心地洗了個暖呼呼的熱水澡。

  吹完頭髮走出浴室，林執整個人神清氣爽, 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自從母親死後, 林執的情緒感知便出現了故障，開心, 悲傷，痛苦，憤怒……都如同流水滑過他的大腦，無法再真實地去表達他的喜怒哀樂，這些情感似乎都被大腦屏蔽了，處在一個情緒真空的狀態。

  林執只需要說著不走心的甜言蜜語，笑容足夠風情嫵媚，就能收割一批又一批新鮮的寂寞兌換成錢幣，既不會有人真心愛林執，林執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愛本來就是一種不勞而獲的恩賜，並不是一個人多努力多優秀就能被愛。

  忽然手機響了，林執看了眼來電顯示，是奇美拉發來的全息影像視頻請求，然而林執剛洗完澡整個人還亂糟糟的，他不想讓奇美拉看到自己沒有打理過的邋遢樣，就轉為語音通話：

  「喂，不好意思喔我在廚房煮東西，不方便視頻。」

  「你沒事就好。」

  那頭的奇美拉似乎鬆了口氣，然後就不吭聲了，話題無聲地掉落在地，林執不得不懷疑地看了眼手機屏幕是否顯示「通話中」。

  「我的作息跟老鼠一樣，」林執笑著自嘲道，「沒有回覆消息不是在睡覺就是死了，放心吧，看到你的消息肯定會回復的。」

  實際上林執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還要理會奇美拉，他明明不會再光顧林執的生意，林執根本沒必要費心去維護一個與他不會有交集的人的關係。

  僅僅是那雙宛若洶湧渦旋般對自己產生一種本能吸引力的淺色眼睛？

  「不要這麼說！」

  「你打電話過來不也是確認我有沒有死嗎？」

  林執年紀輕輕便二度經歷與至親的生離死別，亡者離世後，死亡所帶來的痛苦其實是由還存活於世的、與亡者有情感聯結的生者承受的。

  「……我，」奇美拉的呼吸都有些紊亂了，似是下定決心和勇氣，「我是想聽聽你聲音。」

  「啊？」

  「打擾到你很抱歉……」

  「當然不算打擾，你很忙吧？」林執拿起煙盒，趿拉著拖鞋到陽台點了根煙，倚在菸灰缸花盆邊抽著，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我看你給我發消息的時間，你都不需要休息嗎？」

  「我……呃，是。」

  「你今年大幾？我看你背著電腦包，是編程相關的專業嗎？」

  林執的話語像螞蟻的觸角探觸著有關奇美拉的信息，他是林執人生中第一個想要主動了解對方的特殊存在，雖然一個普通學生仔的信息對於林執而言毫無用途。

  「大二，我是，唔……程式設計師專業……」

  奇美拉又磕巴上了，林執聽了啞然失笑，笑得菸灰撲簌簌地掉：

  「什麼叫程式設計師專業啊哈哈哈！」

  不過奇美拉的穿著打扮倒是挺符合林執對程式設計師的刻板印象，奇美拉更緊張了：

  「就是那個、我——」

  「我沒有逼你啦，」林執撣了撣菸灰，垂眼柔聲道，「作為朋友，了解對方的基本情況很正常吧？」

  「朋……友？」奇美拉不解地咀嚼這兩個字，畢竟他在同學的眼中是個沒朋友的怪胎，「我們是朋友嗎？」

  這個問題問得林執也有些被奇美拉弄不會了：

  「……要不然呢？」

  「我不知道，我沒有朋友，你是我的，我第一個朋友！我……朋友……」

  奇美拉開心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林執把燃盡的菸頭碾進花盆裡，莞爾道：

  「你也是我第一個朋友。」

  今晚也是不出意外地喝多了，因為有兩攤，林執兩頭跑喝混酒，一個晚上吐了兩次，強撐著把客人送走後，終於筋疲力竭地倒在狼藉的卡座上昏睡了過去。

  期間有人在搬動他，林執沒太在意，大概是同事要把他擡進休息室，之前也有過幾次這樣的情況，這人將林執打橫抱起，林執實在是醉得睜不開眼，咕噥著模糊的音節，然後就昏睡過去了。

  林執的大腦被酒精完全麻痹，甚至無法織造任何美夢或是噩夢，直至他在柔軟的床榻被褥間翻過灌了鉛一般的沉重身體，旋即猝然驚醒——這不是他的床！

  剛睜眼林執就被沒有溫度但刺眼的光線灼得淚流不止，他費了好大勁才適應這陣陽光，這個房間很大，但很空，除了必要的家具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比樣板房還沒有生機。

  林執匆匆掀開被子，他自己的衣服被換下來了，身上套明顯尺碼過大的睡衣，腰圍的鬆緊帶卡在他因為瘦而兀出的胯骨上。

  昨天喝斷片了，所以大腦一片空白，最後的記憶停留在BOOM，他醉倒在卡座上。

  床頭放著手機，這人還貼心地幫他手機充了電，林執找了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能把過長的睡褲褲腳像下地插秧似的高高捲起。

  「有人嗎？」

  林執的聲音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話音剛落，房間門自動開啟，他警覺地後退兩步：進來的是一個推著車的家政型機器人，它為林執送來乾淨的衣物和早餐：

  「早上好，再次見到你很高興，請享用你的早餐，衣服是主人為你挑選的，希望你能喜歡。」

  「……主人？」林執瞪大眼睛，「你是[盤古]？這裡是奇美拉的家？」

  「是的，如果有任何需要請呼喚我，我將第一時間為你服務。」

  「啊，謝謝你。」

  林執將蜂蜜檸檬水一飲而盡後開始換衣服，[盤古]迅速轉身背對林執：

  「喔哦，非禮勿視。」

  林執有點好笑：

  「奇美拉呢？」

  「主人正在工作，需要我為你呼叫他嗎？」

  「不用不用，不要打擾他。」

  林執迅速穿好衣服，[盤古]為他投射出一面落地鏡，不得不說，奇美拉為林執挑衣服的眼光不錯，林執穿上後整個人都貴氣了許多，但奇美拉自己卻穿得很不起眼。林執在鏡子前臭美地左看看右看看，又有人再度推門而入：

  「林執！」

  林執萬萬沒想到和奇美拉「有機會再見」的「機會」會降臨得如此迅速，即使在家中奇美拉也戴著那副易容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像只笨拙龐大的棕熊。

  「早上好。」

  「早上好，」奇美拉走到林執面前，突然卡殼，「你、你……」

  [盤古]用毫無感情的電子音接茬道：

  「主人想說你真漂亮。」

  「呃啊——」

  奇美拉捂住臉，從發梢間露出紅得快燒起來的耳朵，林執不理解，分明受誇獎的人是他，為什麼害羞的人卻是奇美拉？

  「你也很好看。」尤其是眼睛。

  「不！不……我長得很嚇人，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

  奇美拉激動地辯駁，林執只好主動找話題緩和氣氛：

  「謝謝你，不過我怎麼會出現在你家？」

  「我本來等你下班，但是沒看見你出來，就去找你，你喝醉了，所以我就把你帶回家裡。」

  「你等我下班？」林執立刻抓取到關鍵字眼。

  「我想送你回家……」奇美拉心虛地說。

  「送我回家？」林執有點難以置信，沒有惡意的，但他真的覺得奇美拉好好笑，「哈哈哈我又不是小朋友，還要人送。」

  「我……那個……」

  「主人他想見你。」

  盤古起到一個描述主人公心理的旁白作用。

  「[盤古]安靜！」

  不難看出奇美拉有一定程度的社交障礙、不善言辭，以及大概率是病症導致的容貌自卑——這是林執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奇美拉的真容絕對是讓人過目難忘的特別存在，如同白瓷雕琢而成的完美面龐，但奇美拉卻對此全無知覺。

  另一方面，正是因為奇美拉的自卑感，使得他有別於絕大多數的男人，畢竟男人是一種天性裡帶著傲慢的、自以為高他人一等的動物。

  「要一起出去走走嗎？」林執試探地邀請奇美拉，「會打擾到你工作麼？等等，你不是才大二嗎？就有工作？」

  「不重要！工作……不做也行！」奇美拉期待地點頭，像只迫不及待的小狗，「出去玩，隨便你，去哪裡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