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2）

  奇美拉（2）

  

  96.

  奇美拉的眼睫毛像是覆雪的屋檐, 密不透光，但四射的光線在他玻璃珠般淺淡的眼瞳里呈現出迷幻絢爛的光澤。

  林執定定地注視著奇美拉，奇美拉招架不住, 只得重新戴上眼鏡，再度變回那副無精打采的邋遢樣。

  「……哇哦易容眼鏡, 酷，第一次見到實體。」

  林執自知失態，只得生硬地支開話題, 奇美拉的眼睛宛若潘多拉魔盒擁有一股令林執無法抗拒的神秘吸引力，林執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奇美拉帶給他的奇妙感覺。

  「我的樣子嚇到你了吧, 對不起。」奇美拉誠懇地向林執道歉。

  「不是！你想什麼呢？！」

  林執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奇美拉解釋, 我很喜歡你的眼睛？即便是真實想法, 對同樣身為男人的奇美拉說出口未免有些噁心了, 又像是酒吧銷售為了提高銷售額編造的花言巧語。

  「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

  人在尷尬無措時會有些慌不擇路, 林執抓起桌上的雞尾酒連喝三杯, 試圖用酒精麻痹他莫名雀躍的神經, 但這種果汁濃度大於酒精濃度的飲料並未給他帶來太大的鎮定效果。

  坐在奇美拉邊上的客人把酒瓶塞進林執的手裡與他碰杯, 搭上林執瘦削的肩膀對他耳語道：

  「你別管他, 他就是個不合群的怪胎, 獨來獨往沒朋友沒對象, 看他這樣絕對是處男一個，而且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像slenderman嗎？這次他來也是因為社團遊戲輸了才來的，給錢倒是大方。」

  客人對林執擠眉弄眼地露出一個奸詐的陰笑：

  「順帶一提, 今晚我們刷他的卡。」

  ……怎麼感覺自己也被中傷到了？林執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餘光瞥過奇美拉, 奇美拉還是那樣坐在昏沉的角落，低著頭悶聲不吭, 轉念一想這小子身上隨便一件單品就是他好幾個月的基本工資，那副易容眼鏡更是要七位數才能得到的產品，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心疼，於是林執又嬌笑著坐回熱鬧的人群之中。

  和普通人比起來林執的酒量算不錯了，但「海量」不等於「無量」，喝得夠多就連大象也會喝醉。

  下班前林執先吐了一輪，他抱著馬桶，整個胃像條擰乾的抹布絞作一團，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項鍊噼噼啪啪地滴在馬桶里，腦袋裡裝著一個正把他腦仁當沙包練習的拳擊手，也可能是有看不見的鬼在毆打他身體，誰知道。

  吐完後林執全身無力，頭暈眼花，只得撐著馬桶讓自己不摔倒，甚至還因此觸發馬桶的只能警報：

  「檢測到您的身體狀況不佳，是否需要呼叫工作人員？」

  順帶一提，酒吧里的馬桶比林執家的還要高級。

  「不。」

  「好的，若有需要，請說『呼叫工作人員』。」

  下班後林執蹲在路邊如同八十歲老頭看手機，眯著眼睛試圖聚焦手機里的打車軟體，凌晨的夜風吹得林執的長髮在腦後飄蕩，太冷了，林執不得不拉起高領毛衣扮演暗夜忍者。

  忽然一輛黑色超跑緩緩地滑至林執身側，車門自動開啟，在夜色的拋光下像只展馳欲飛的鷹。

  還沒打車怎麼車就來了？林執醉眼朦朧地拉下衣領，像只剛變異的殭屍歪歪扭扭地勉強站起來，奇美拉仿佛從天而降攙扶住他：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林執突然又想吐——生理意義上的想吐，他捂住嘴連連擺手，直至反胃感不那麼強烈後，才哽著喉嚨對奇美拉說：

  「謝謝，可是萬一吐你車上了，我可付不起洗車費。」

  「沒關係。」

  奇美拉不在乎不代表林執好意思那麼做，林執為了證明自己尚有餘力，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一顛一簸地走了幾步，奇美拉強拉住他：

  「上車吧，不然等下你醉倒在路邊怎麼辦？」

  林執難免心生疑慮：奇美拉怎麼看都不像會是下次光臨的客戶，幹嘛這麼好心送他回家？人生經歷讓林執確信世界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難道是……林執眼皮突突狂跳：難道是今晚奇美拉的卡被刷爆了，所以向他討債來的？林執退後兩步：

  「那個，本店酒水消費一概不退款，有什麼問題可以去跟我們店長溝通，需要我幫你聯繫嗎？」

  奇美拉身材高大，臉卻很小巧，半張臉都被劉海遮住，導致林執根本什麼表情都讀不出來，但他能從奇美拉的語氣里感受到濃濃的無奈：

  「我不是來退款的。」

  「真的只是送我回家？」

  「嗯。」

  「那好吧。」

  林執說得勉為其難，實際上在心裡口水狂流，沒有男人不愛跑車，跑車空間狹小，然而座椅卻格外的舒適柔軟，還會根據林執的身材自動調節成最符合人體工學的形狀。

  「第一位坐主人副駕駛座的貴賓，您好。」

  冷不防車內響起一道冰冷的機械男聲，把林執嚇得從座位上直直彈起，腦袋還差點敲到車頂。

  「誰在說話？！」

  「我是主人的ai管家，您可以叫我[盤古]，這是我的名字。」

  「告訴[盤古]你家的地址。」

  奇美拉教林執怎麼使用[盤古]，林執把地址報給[盤古]，[盤古]立刻就規劃處一條最佳路線，隨後車載播放器自動播放起復古爵士版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銀色的內飾燈如同有起伏的波浪，伴隨音樂節奏如心電圖在車內緩緩流動。

  「[盤古]有些特別，」近幾年在精英階層開始流行起AI管家，林執也見過幾次，說實話在他看來就是高級版的語音助手，但[盤古]卻讓林執覺得……「像真人一樣。」

  「嗯，[盤古]有自主意識。」

  「這麼高級？！」

  「這是必然的。」

  奇美拉輕描淡寫地說，林執則脊背陣陣發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覺到[盤古]在「注視」著自己，林執對視線向來敏感，即使是AI也不例外，大概這就是為什麼[盤古]會讓他有「像人類」的念頭，因為[盤古]並非是車載攝像頭那麼單純的「記錄」，而是擁有讓林執無法捉摸的意識在「看」林執。

  兩人一路無話，車行駛到林執小區門口，要不是老小區停車困難，奇美拉會熱心地將林執載到家樓底下。

  「你看，沒有吐。」

  「……哈哈，」奇美拉還挺冷幽默，林執朝他擺擺手，「謝謝你咯，路上小心，再見。」

  林執知道他們不會再見了。

  「你叫什麼名字。」

  奇美拉上半身探到副駕駛座問林執，林執頓了一下：

  「林執，執著的執。」

  「林執。」奇美拉回味似的叫了一聲林執的名字。

  「嗯？」林執以為奇美拉在叫他。

  「沒什麼，」奇美拉搖搖頭，輕聲說，「晚安。」

  林執心臟像被貓尾巴掃了一下，明明奇美拉看起來那麼陰沉木訥，竟然會和他道晚安。

  「晚安。」

  林執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林執忍不住回頭，奇美拉仍然腦袋探在車窗邊像只可憐巴巴望眼欲穿的小狗，即使林執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可以嗅到奇美拉身上那股跟他一樣的同類氣味——寂寞的味道：冰涼，苦澀，潮濕，藍色或者灰色。

  林執又折返回奇美拉的車邊取出手機：

  「要不留個聯繫方式？放心，不會向你推銷酒水的。」

  奇美拉立刻掏出手機，這積極態度很難不讓林執懷疑他是守株待兔在此恭候：

  「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其實林執也不知道加上奇美拉以後要幹嘛，就當是多個朋友多條路。

  交換完聯繫方式後奇美拉明顯心情好多了，話也不自覺地變多：

  「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去酒吧玩，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所以很不適應。」

  我知道，林執心想，但他嘴上又是另一番說辭：

  「證明你是個乖乖仔啊，不過這種地方確實沒意思，也沒什麼好玩的。」

  「那你以為什麼還要在這裡上班？」

  「賺錢啊，」林執狡黠一笑，「托你的福，我有望當這個月的銷冠咯。」

  「可是你明明很難受，身體也會垮掉，一定要做嗎？」

  和奇美拉的外表不符是他那種天真單純的口吻，他這種住在象牙塔里的單純小王子，養在無菌花園裡的嬌氣玫瑰，當然不會懂得。

  林執頭疼，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的嘆息實體化成團團白氣，剛從紅唇邊逸出就被冷冽的夜風吹得消散殆盡。

  「那不然哪來的錢，你養我啊？」

  林執打趣道。

  「可以。」

  沒想到奇美拉的回答出乎林執意料的真誠。

  「開玩笑的，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兒子，不需要你養。」

  這小子是聽不懂玩笑話嗎？果然性格有點奇怪。

  「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所以才不要你養，」林執輕輕彈了一下奇美拉的額頭，「你這樣很容易被人騙哎。」

  「呃。」

  奇美拉捂住額頭，林執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有些笨拙遲鈍的大男孩帶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就算是怪胎，他也是個有趣的怪胎，而且長得很好看，沒有slenderman會長得這麼好看。

  「總之有機會再見啦，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