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樂園(14)
2024-09-14 04:57:12
作者: 蕭二河
夢幻樂園(14)
林執實在拿不定主意, 偷偷用眼神向奇美拉示意,徵求他的意見,無論是兔先生還是漩渦小子, (是的,林執已經給小男孩取了個朗朗上口的響亮綽號「漩渦小子」)都可能是危險人物, 也許遵守兔先生的規則最後會死,而聽漩渦小孩的話只是換個死法。
奇美拉微微折了下眉毛,他的微表情就是表態, 證明奇美拉也對此存疑,林執也更傾向於男孩不靠譜:目前這些小孩們除了鬧人和纏人, 就沒有做出任何有利於試煉者的實質行為。通過綜合判斷, 林執決定婉拒漩渦小子:
「我看不見, 你還是找別人陪你玩吧。」
漩渦小子鐵了心要糾纏林執:
「不行!我就要你陪我玩!快過來——」
這小屁孩言語之間還動上手了, 拉住林執就要往前走, 林執被他拽得顛簸著朝前跑兩步, 漩渦小子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發出「啊」的一聲慘叫, 躲到林執背後, 林執問:
「怎麼了?」
「醜八怪兔子來了!」
林執先是像近視眼那樣眯眼睛, 然後又瞪大眼睛, 再然後揉了揉眼睛, 選擇放棄,但故意藉機驅趕漩渦小子:
「我看不見,不過你再不跑的話, 兔先生就會來抓你了。」
顯然漩渦小子對兔先生又討厭又害怕,卻又無法對抗兔先生, 只得懊惱地跑開:
「我會再來找你的!」
大哥你還是別再來了……林執都快給漩渦小子跪了。
或許是漩渦小子離開的緣故,林執的視力又恢復了正常, 總算看清前方的爆米花攤處出現一隻黃衣服兔先生,正朝林執和奇美拉迎面走來。
林執本來就因為違反規則做賊心虛,心頭飛閃而過八百個念頭:不知道能不能躲過兔先生的眼睛?又或者兔先生是找他來算帳的?兔先生能神通廣大到什麼程度?他會不會被兔先生給殺掉?
越想越亂越想越害怕……林執低下頭,非常刻意地避開兔先生的視線,身體不住地往奇美拉背後縮,既然奇美拉在,即使兔先生真要傷害自己,他肯定不會坐以待斃。
咧著嘴詭笑的兔先生經過林執時,林執的心臟跳得快從喉嚨里吐出來了,在奇美拉背後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小,生怕兔先生突然發難把他捏死。
然而兔先生僅僅是從兩人身邊路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連那顆笨拙的腦袋都沒稍微轉動一下,比酒店的送餐機器人還要木訥,對一個大型玩偶神經兮兮地戒備,更襯托得林執的提心弔膽尤為愚蠢可笑。
「還要去下個項目嗎?」
奇美拉再沒眼力見,也懂得稍微留意林執的身心健康,一方面林執想快點結束這場試煉,另一方面這些規則里在看似「正常」的規則之下潛藏著「不正常」的異態,林執實在無法把「異常」看作是「正常」。
從一開始試煉任務就只是遵守規則和集齊四枚遊樂項目印花,並未提及「通關遊樂園」這種字眼,也就是說其實只要集齊印花就夠了,至於有沒有遵守規則,「圓頂」系統和夢幻樂園似乎不是同一套判定體系。
「我需要休息,今天就先這樣吧。」
林執毫無幹勁地打退堂鼓,奇美拉都隨林執。
由於還未到遊客中心的開放時間,林執怕亂跑會加重污染,就近在爆米花攤位休息。
遊樂園裡的攤位全部都是自助式,爆米花機里散發著誘人的甜蜜香氣,是種聞起來會令人莫名心情愉悅的幸福味道,只可惜心煩意亂的林執毫無食慾,他的心事實在太多太重,尤其是他的一大心事正坐在身旁人畜無害地嚼著爆米花,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讓林執愈發焦躁,恨不得把那桶爆米花扣到奇美拉腦袋上揪著他的領子大吼,你吃什麼吃你還有心情吃究竟多少事情瞞著我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不過林執也只敢在想像之中對奇美拉造次,除非奇美拉主動開口,否則沒有任何人能強迫他。
於是兩人就不尷不尬地沉默坐在爆米花攤前兩眼無神地咀嚼爆米花,林執實在猜不透奇美拉究竟在想什麼——或許根本什麼都沒想。
遊客中心的開放時間一到,林執即刻動身前往遊客中心,然而當他站在遊客中心門口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陷入一個兩相矛盾的死局:規則里明確規定進入遊客中心的遊客要脫鞋,但林執腳上的【紅舞鞋】脫不下來,也就意味著他穿著【紅舞鞋】進入遊客中心就會違反遊客中心規則;而遊樂園規則又要求在特定時間內遊客待在遊客中心,否則就違反了遊樂園規則。
也就是說無論林執做出何種選擇,都將不可避免地違反某條規則。
倘若【提燈女神的繃帶】還能用,林執還可以效仿故事裡的小女孩咬咬牙把雙腳砍掉以此擺脫【紅舞鞋】,可惜【提燈女神的繃帶】在鬼屋裡用於治療腳踝扭傷用掉了,林執後悔得隱隱有些胃痛,又有些無可奈何的好笑:莫非命中注定他要死在這裡?
「你看,不聽我的話,現在你要死了吧?」
幸災樂禍的稚嫩童聲從林執身後響起——漩渦小子又來了,被小屁孩嘲笑讓林執感到很丟臉,他嘴硬:
「我還沒死呢。」
「那就是快要死咯。」
漩渦小子笑嘻嘻地說,林執懶得理他,漩渦小子突然拉住林執的手:
「既然你不信我,我就向你證明,到底誰才是真正『存在』,誰才是『真實』。」
說完男孩便帶著林執飛快地奔跑起來,甚至連奇美拉都沒反應過來,林執眼前的場景驟然轉變,孩童們無憂無慮的笑鬧聲、爆米花的香甜交織著熱狗的誘人香氣、輕快悠揚的兒歌、被孩子們包圍作弄的憨傻玩偶……
而林執的視野變得狹隘了,他左手抓著一顆輕飄飄的小貓氣球,其實林執不喜歡這個圖案,他覺得這個圖案太過於可愛了,有人牽著他的右手,手掌略微粗糙卻十分溫暖。
「去吧阿執,去找你弟弟玩。」
溫柔卻疲憊的女聲從林執身側傳來,旋即對方鬆開他的手,他的後背被輕輕攘了一把,林執錯愕地揚起臉:
「……媽?」
這一天對林執而言,絕對是寫在小學生日記里《難忘的一天》,十年過去他仍然記憶猶新,畫面,聲音,氣味……每一幀都深深鐫刻在他的大腦中。
這是林執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遊樂園玩——在父母離婚的前一天,以及他最後一次見到那個被他喊「爸爸」的男人。
這時候的林執正在讀小學六年級,而林著都還沒上小學,笑起來會豁一顆門牙,看起來笨笨傻傻的。
「哥哥!吃冰淇淋!」
林著小手一手抓著一根草莓味甜筒,手腕上還繫著一隻老虎氣球,像只撒開遛狗繩後樂顛顛的小狗朝林執飛奔而來,林執祝登時膽戰心驚,生怕弟弟把那兩顆冰淇淋球跑掉在地上要挨打。因此林執驚恐的視線始終鎖定在林著身後那個沉默陰鷙的男人身上,林執實在太害怕這個男人了,害怕他的責罵和拳腳,甚至開啟了記憶防備機制開啟,以至於林執對這個男人的臉已經記不太清了,因此這個男人的五官是模糊的,仿佛一張泅了水的老照片。
「你去陪你弟玩,」男人淡淡地命令林執,「我要跟你媽說事情,看到那個時鐘了嗎,中午十一點的時候在這裡等。」
說完男人塞給林執一百錢,打發林執走了。
那之後林執帶林著去玩了很多遊樂項目,旋轉木馬,碰碰車,蹦蹦床,但是林著都嫌不過癮,非要坐過山車。
林執說你身高和年齡不夠會被趕下來,林著非要、偏要、一定要坐過山車,還躺在地上打滾撒潑,引來路過的家長和小孩圍觀側目,林執對弟弟實在束手無策,被路人這麼看著令他感到很是丟臉,於是只能硬著頭皮帶弟弟去坐過山車,果然工作人員說林著坐不了,不僅林著坐不了,林執也坐不了。
——直到這裡的經歷都是林執記憶的完美重現,可接下來的發展卻和林執的記憶出現分歧:在他的印象里,因為兩人坐不了過山車,就去撈金魚了,然而林著卻死纏爛打要坐海盜船,林執很害怕,非常很害怕,他的潛意識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不能帶他去坐!不要帶他去坐!會出事,出現一個令你無比後悔卻又無法挽回的錯誤!
是,我知道,我知道……林執絕望地想,可他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牽起林著,嘴裡不耐煩地說:
「知道了知道了,我帶你去坐,你別吵了。」
林著的身高剛好到能夠乘坐海盜船的標準,但氣球不能帶上海盜船,兩個人只能把氣球綁在海盜船的登船處的欄杆,林著很捨不得,林執說那不然別玩海盜船了,等下氣球被人偷走,林著就是要玩,還說要坐在海盜船尾更刺激。
林執硬著頭皮陪林著坐上海盜船,隨後海盜船便啟動了,剛開始還只是小幅度地左右擺動,尚在林執的承受範圍,然而很快海盜船的擺動幅度就越來越大,越來越搖晃,仿佛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過來,耳邊全是小孩冰錐般尖銳的尖叫和哭鬧,令林執幾欲嘔吐,在這片噪聲之海中,他捕撈到林著恐懼的哭泣:
「哥哥……怎麼辦?我的安全帶扣不上……」
由於失去安全帶的束縛,林著矮小的身體由於海盜船擺盪的強大慣性幾乎要飛了出去,林執死死抓握住林著的手,聲嘶力竭地大喊:
「停下!停下!我弟弟的安全帶出問題了!停下來!」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對兄弟的異常。
海盜船的晃動幅度還在加劇,林執只覺得有一股他無法對抗的力量在和他爭奪弟弟。
「哥哥!哥哥!嗚嗚嗚——」
林著哭得撕心裂肺,林執用盡全力抓緊林著的手,他這輩子從未如此竭盡全力去拉住什麼。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我的記憶!
林執絕望地在心裡尖叫,他痛苦地流淚,不是這樣的!我的記憶里不是這樣的!
突然一個強烈的擺盪,幾乎整個海盜船要翻轉了過來,也將林著像顆豆子一樣倒出來,林執只覺得身體一沉,雙臂承載著弟弟的體重,幾乎被拉到脫臼。
「哥哥嗚嗚嗚我的手好痛!好痛——」
夠了……這些都是假的,都是幻覺!都是幻覺!
「你記起來了嗎?」
林執擡眼再看去,他抓著的分明是漩渦小子!他和林執像是兩個雜技演員懸吊在半空中。
「你弟弟早就死了呀。」
「你胡說!你放開我!」林執全身過電似的激烈震顫。
「搞反了吧,是你要放開我,」漩渦小子幽幽地說,「鬆手吧。」
林執大腦瞬剎的空白,旋即幾乎要被生生扯下的雙臂驟然一輕。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