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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枝

2024-09-14 03:34:28 作者: 水小合

  第三章高枝

  畫屏芙蓉似錦,銅爐香霧繚繞。晁靈雲坐在李怡榻下,耐不住這一室靜謐,望著紗帳里模糊的人影,賤兮兮地開口問:「殿下不問我出身?」

  說來也怪,明知打死也不能說出口的事,碰上李怡這種不聞不問的人,她又忍不住開口主動撩。

  李怡也感受到了她的二百五,所以隔著帳子,她聽見了一聲輕輕的笑。

  「行了你不必回答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晁靈雲懊惱地說,「不是『還不到問的時候』,就是『我問了你也未必說實話』,對不對?」

  「竭誠則胡越為一體,何須多問?」李怡低聲回答,頓了頓,卻問,「你今年多大了?」

  

  晁靈雲報上虛歲:「十七。」

  「屬猴,」李怡略一沉吟,帶著笑意說了句,「難怪。」便不再做聲。

  難怪什麼?什麼難怪?晁靈雲被他吊住胃口,心裡不上不下,似有貓抓。

  說話只說一半的人最討厭!難怪他要裝啞巴,否則哪能活到如今,只怕骨頭早就能打鼓了。

  晁靈雲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蜷縮在寢室另一邊的坐榻上,胡亂淺眠了一宿。

  第二天天亮,晁靈雲頂著兩個黑眼圈,伺候李怡穿衣洗漱。

  供貴客差遣的侍兒開始陸續進屋,有整床疊被的,有端茶送水的,還有人拎著食盒來送朝食。

  晁靈雲正飢腸轆轆,唇齒一沾上那棗餡兒餅、酥脆的寒具【油炸饊子】、雞湯煮的餺飥【面片湯】、香甜的豆沙糖粥,一張小嘴就動得停不下來,最後竟吃得比李怡還多,一連挨了侍兒好幾記白眼。

  胡吃海塞歸胡吃海塞,她心裡還惦記著李怡要同自己做的交易呢,偏偏當著外人的面又不方便多說。

  李怡倒是一派氣定神閒,仿佛忘記了昨晚與她的約定,悠然自得地用完早餐,又喝過茶,撣衣起身,出門。

  晁靈雲眼看著李怡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心裡忍不住又發起癢來,擠眉弄眼地拿話暗示:「殿下,奴婢還等著你的吩咐呢。」

  李怡擡頭望了望春日晴好的天色,丟下一句:「不急。」揚長而去。

  這什麼人哪?晁靈雲衝著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憤憤地心想:你不急,我更不急,咱們後會無期!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她肩上的擔子可重得很,才沒工夫陪這啞巴王雲裡霧裡地打啞謎呢。

  這樣一想晁靈雲頓時心平氣順,步履輕快地往家伎住的院落走,不料剛跨進院門,就被一群鶯聲燕語的少女團團圍住。

  「恭喜恭喜,靈雲你侍奉了親王,從此可算平步青雲了。」

  「臭丫頭,你倒是快活了,卻不知昨晚府中出了人命,家丁抄查折騰了半宿!」

  「那啞巴王,在床上可還是啞巴嗎?嘻嘻……」

  晁靈雲耳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艷羨的、含酸的、浪蕩的,鬧得她頭昏腦漲。

  「救命!你們饒了我吧!」她堵住耳朵閉上眼,一鼓作氣衝出脂粉香陣,才算鬆了口氣。

  姑娘們哪會輕易放過晁靈雲,不依不饒地追進廂房裡,在大通鋪上將她圍困住,定要逼她將那不可描述之事好好描述一番。

  晁靈雲被逼得無處可逃,剛準備紙上談兵給姑娘們謅一段,看不過眼的老天爺就給她派來了一名救兵。

  負責管理家伎的管事一進門就看見姑娘們在通鋪上擠成一團,嘰嘰喳喳鬧得不成樣子,立刻板著臉咳嗽了一聲,驚得姑娘們四散開。

  「晁靈雲。」管事一臉嚴肅地點了名,等晁靈雲應了一聲,才對她公布特大喜訊,「恭喜你,趕緊收拾收拾,午後就送你去十六王宅。」

  「什麼?」晁靈雲簡直像頭頂炸了一記驚雷,徹底傻了眼。

  她好容易才混進牛僧孺府中,可什麼事都沒搞成呢!

  就這麼把她打發出去了?這怎麼行?

  「那個,陶管事,府里是打算把我送給光王嗎?」晁靈雲面露難色,結結巴巴地問,「這是大人的意思,還是光王的意思?」

  「你都已經上天了,還要管是誰吹的東風嗎?」管事嫌棄晁靈雲得了便宜還賣乖。

  周圍一群人點頭附和,晁靈雲啞口無言,沒法反駁。

  做主將晁靈雲送給光王,這自然是牛宰相的一片好意。光王鮮少青睞美人,難得在他府上睡了一個,他豈有不成人之美的?再則光王至今膝下無子,萬一那舞姬將來有了孩子,光王這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勢力,可算入他彀中矣。

  於是乎,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如意算盤聲里,晁靈雲騎上小毛驢,從位於新昌坊西北角的宰相府出發,不情不願地去了位於入苑的十六王宅。

  晁靈雲是光王意料之中的禮物。

  所以宰相府家丁向監院中官通報後,她沒有等太久,便一路暢行無阻地進入了十六王宅。

  若說長安是這天下最繁華的帝京勝地,那麼十六王宅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囚籠。歷代多少雄韜偉略、心比天高的親王都終老於此,即便領著極高的官銜,雙足也邁不出這片由高屋華廈圈成的囹圄。

  百年前,玄宗皇帝因為忌憚自己的兄弟,用一座宏偉的王宅困住了李唐的宗室血脈,可謂機關算盡,卻令藩鎮、宦官、朋黨坐大。

  晁靈雲初來乍到,不由好奇地撥開帷帽下的輕紗,打量這片在世人眼中殊貴而神秘的親王宅第。

  但見雲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金碧輝煌的樓閣讓晁靈雲目不暇接。按照法令規定,長安城內的士庶公私第宅皆不得造樓閣,十六王宅里樓閣林立,晁靈雲瞧著還是覺得挺新鮮的。

  也不知道眼前哪座樓閣是光王住的,自己跟著他,豈不是也可以住進這美輪美奐的高樓了?

  晁靈雲正美滋滋地幻想著,就聽見前方領路的宰相府家丁忽然冒出一句:「光王宅到了。」

  晁靈雲慌忙定睛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沒有樓!並且是好小的一座宅院!傳聞啞巴王無權無勢,傳言果然沒騙她!

  晁靈雲心裡一陣發酸,連帶著埋怨起潁王李瀍來——要不是他無事生非,自己哪會惹上那麼多麻煩?

  就在晁靈雲自怨自艾之際,門亭處走來一名約摸二十來歲年紀,細挑身材的綠衣宦官,望著她親熱地招呼:「是晁娘子吧?快請進。」

  「是,勞煩大人了。」晁靈雲恭敬地見禮,與宰相府家丁道別後,跟著那宦官走進光王宅。

  晁靈雲的一聲「大人」令李怡的貼身近侍、兼心腹發小、兼光王宅大管事——王宗實很是受用,言語越發熱乎起來:「晁娘子客氣了,小人王宗實,平日掌管光王宅里大小事宜,你要是吃穿用度上有何不方便的,只管找我。」

  王宗實言語間拿晁靈雲當主人,晁靈雲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連忙客氣道:「多謝大人,奴婢資質拙陋,今後與大人一同侍奉光王,若有不當之處,還要勞煩大人提點。」一邊說一邊從包袱里摸出牛宰相賞的一枚五兩的銀鋌,塞進王宗實手裡。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將銀鋌納入袖中:「多謝娘子的厚賞。光王正在見波斯商人,娘子請先隨小人去你的住處。一會兒等商人到了後苑,你看中什麼就儘管拿,這是光王的心意,娘子不必拘束。」

  一聽說可以隨便買買買,晁靈雲頓時眉開眼笑——啞巴王既然如此慷慨,她當然也不會客氣。

  光王宅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沒有闊氣的樓閣,雕樑畫棟卻也頗為可觀。晁靈雲跟著王宗實走進後苑,聽他逐一介紹那些掩映在花紅柳綠中的建築:「咱們眼前這一處是佛堂,遠點那一處是書齋,叫心遠齋,再遠點那一處還是書齋,叫思遠齋……」

  不是看書就是念佛,這啞巴王怎麼跟只蠹魚似的?晁靈雲聽得連連點頭,心裡卻直搖頭,最後忍不住直接問了:「府中沒有其他姊妹嗎?」

  王宗實一愣,隨即像被踩到痛腳似的,義正辭嚴地強調:「有,當然有!你往最遠處看,看見竹林里冒出來的那個小檐角沒?那裡住著光王的侍妾吳氏。」

  「哦,哦。」晁靈雲順著王宗實的指點乖巧地附和,心裡暗暗嘀咕:我就隨口一問你緊張什麼?好像生怕別人拿啞巴王當太監似的。

  與此同時,晁靈雲心裡念叨著的事主正把讀過的信往火盆里一丟,看著那蓋有回鶻可敦印戳的箋紙緩緩被火苗吞噬,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商人康承訓同樣神色凝重,貓眼般淺棕色的眼珠裡帶著同情,低聲道:「殿下請息怒。」

  「你要我如何息怒?」李怡冷聲反問,盯著尷尬無措的康承訓看了許久,最後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是我阿姊。」

  今春,回鶻昭禮可汗被部下格殺,侄子胡特勒即位,成為和親回鶻的太和公主的第三任丈夫。

  這消息還沒被回鶻使者送到長安,常年遊走在塞外的康承訓就已一騎絕塵,將染著回鶻可敦淚跡的親筆信送到了光王府。

  「當年若不是我……也不會害她流落在塞外,輾轉於狄人帳中。」思及往事,李怡的五官因為那些痛苦的回憶而微微扭曲,他不願在康承訓面前失態,轉過身,從書櫃中取出一方小小的銀盒。

  「這是我很早以前就備好的禮物,我本想等時機成熟再送給阿姊,如今看來,能提前送給她做個念想也好。」李怡輕輕打開銀盒,從盒中拿出一枚瑩潤的白玉指環,鄭重地交給康承訓,「敬辭,勞煩你將這枚玉環儘快送去,告訴我阿姊,李怡從沒忘記過當年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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