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2024-09-14 03:10:55 作者: 木歸林M

  黎明

  那個夏天,午後陽光透過樹蔭落在玻璃窗上閃著細碎鑽石一樣的光,春歲懶洋洋躺在床上看著頭頂風扇吱呀轉動,姚嘉年就在旁邊安靜看他的書,或是在陽台幫她晾曬剛洗過的衣服。

  樹影晃動,連著少年身上乾淨的皂香。

  這樣的場景後來春歲在夢裡見過很多次,但卻一次也沒有真的再擁有過那樣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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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你先住這裡。」姚嘉年說,「肇事的人我們帶走,你們的拍攝也要在報備審批下來之前按規暫停。」

  鐵面無私。

  韓政死了心,默默嘆氣。

  春歲只問:「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事情還沒完全結案,作為當事人你需要隨時配合我們調查。」

  嘉年留給春歲一個淡漠的背影,上車前又手握車門頓了許久才回頭說:「不告而別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做過,江小姐。」

  警車卷著午後馬路上的層層熱浪飛馳離開。

  春歲定在原地一直目送它完全消失在街道拐角才啞聲一笑。

  他叫她江小姐。

  好多年沒人這樣提醒她姓江了,甚至連春歲自己都快不記得了。

  後來認識的人都以為春就是她的姓氏,春歲也這麼以為。大概是因為在她的潛意識裡,江家早就沒了。

  這一路,從來都只是她孤身一人。

  ——

  榆林路家屬院的房子看上去比前些年更破舊了些。

  蛻了皮的紅色磚瓦,架在牆上生了鏽的防盜鐵窗,幾棟老樓就這樣安靜地矗立在這座曾經以盛產煤礦而養活了大多數人的小城裡,然後又在日復一日沒有波瀾的灰突突日子裡無聲衰老下去。

  下午陽光依舊毒辣。

  這會兒樓下扔著的破皮沙發上還沒有人,院裡的老人喜歡在晚飯後才陸陸續續出門在這邊集合。

  曾經很多個夏日夜晚,春歲都會懶懶趴在陽台上聽他們在樓下七嘴八舌的嘮嗑。

  熱鬧,鮮活。

  那時候夜色似乎也總是很長,長到等著人們漸漸散去,春歲就和姚嘉年一起下樓吹風。

  兩個人靠在一起看月亮落在海水一樣的深藍里,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這樣安靜靠在一起直到夜色深沉,然後嘉年輕輕叫醒枕在自己肩上睡著的她,慢悠悠回家。

  只是後來,那個夏天不見了。

  樓梯狹窄昏暗,手邊扶手也老了,輕輕一碰便能感到它掙扎著的吱呀晃動。

  姚嘉年家住五樓,綠色鐵門上貼著一副紅色對聯,半年過去了,對聯邊角依舊平整的貼著門框,沒有絲毫卷翹。

  是這家主人的風格。

  春歲想到什麼似的低頭笑笑將鑰匙懟進鎖眼,然後自然又習慣地向左旋轉咔噠一聲開門。

  屋內要比樓道亮堂很多。

  雖然是將近四十年的老房子了,但戶型方正,南北通透,採光比這些年新建的電梯房還要好一些。

  這幾年房子一直是姚嘉年自己住,加上他人又有潔癖愛乾淨。

  所以這會兒春歲站門口往裡看,屋裡整潔的就像常年沒人住一樣。

  過得毫無煙火氣。

  繼續往裡走。過了客廳,裡面兩間臥室對著門,其中一間上了鎖,門上垂掛一把青銅斑駁的老舊掛鎖。

  春歲以前睡這間。

  掛鎖看上去很久沒人碰過了。

  春歲拿在手裡端詳了好一會兒才鬆手放開,轉身去了對面臥室,姚嘉年的房間。

  沒邊界感。

  她和他之間也不需要邊界感。

  春歲不是第一次進姚嘉年臥室了。

  甚至連他的床,她都睡過。

  既然姚嘉年又一次給了她鑰匙,那他就應該做好了她會再次在這個家裡四處留下痕跡的心理準備。

  房間還是跟春歲離開時一樣,一扇木櫃,一張床就再沒其他家具了。床上只放了一床被子,床單被套都是藍色細格紋,看上去像是單位統一發放的生活用品。

  姚嘉年的被子永遠疊的一絲不茍,豆腐塊的正方形,鋪在上面的枕頭也要凹凸一致的平整。

  春歲不是,春歲起床從來不疊被子。

  以至於那段時間,逢著打雷下雨的天氣,第二天清晨姚嘉年的床上總是一邊凌亂,一邊整齊。

  就那麼曖昧不清的混在一起,看不出邊界。

  春歲在他床上坐下,想著自己第一次跟姚嘉年睡在一起的那個夏夜,雷聲轟鳴,電光穿透雲層直直落下照亮這座小城街道的每一處角落。

  春歲怕黑,怕鬼,怕新鮮菜葉上藏著的青蟲,怕打雷,怕吃藥,怕很多東西……

  只不過那時候因為有姚嘉年在,所以她從來都是膽小的理所當然,毫不遮掩。

  那天也是,春歲半夜聽到雷聲,半夢半醒的她甚至沒多一秒思考,便抱著被子下床光腳跑到了姚嘉年床上。

  春歲搬進來之後,兩間臥室的門一直都是開著的。

  夏夜微風,少年睡去後就只有門上的紗簾在輕輕搖曳晃動。

  「姚嘉年,我害怕。」

  春歲蜷縮著身子躺在他旁邊。姚嘉年感受著夜裡的動靜,後背挺直了背對著她,不敢動。

  屋外大雨傾盆,閃電落下照亮屋裡暗昧含糊的光景。

  春歲閉眼離姚嘉年更近了些。

  少年身上的皂香味道和混著悶熱雨夜而驟然升高的體溫,很多年後,春歲依然清晰記得。

  「不怕,我在呢。」

  姚嘉年開口安慰,臉卻還是不敢轉過來看向她。

  那些隱在黑夜裡青春期本能的躁動,他怕嚇到了她,也怕自己真的按捺不住。

  愛會失控,野蠻生長。

  但春歲似乎沒有想要克制的意思,一張小臉恨不得完全埋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問:「那你會一直在嗎?」

  「會。」

  那個雨季,電閃雷鳴的夜裡,壓在兩個人心裡的愛意瘋狂生長。

  然後故事在夏枝繁茂燦爛時,又以春歲的離開戛然而止。

  ——

  韓政去了趟縣廣電局又跟人確認了劇組報備文件進度後才回酒店拿了春歲的行李幫忙送過來。

  春歲東西不多,這些年居無定所的住酒店換來換去習慣了,每次跟組去到一個新的地方行李都是用什麼才往外拿什麼。

  這樣遇到意外情況也能隨時拎著箱子就走。

  不用來回收拾,收拾起來也麻煩,反正不管怎麼收拾,春歲都不可能再收拾出來一個家。

  貼滿各種登機條碼的行李箱被春歲隨手放在門口,然後帶著韓政往裡走指了指臥室門上那把掛鎖:「能打開嗎?」

  「能是能,不過你得給我鑰匙。」

  春歲撇撇嘴,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韓政。韓政不明所以,春歲只在心裡罵了他句傻子。

  有鑰匙還問他幹什麼。

  「怎麼了?」

  春歲沒理他,轉身到陽台壁櫃收著的工具箱裡找了把扳手拿過來給他示意撬開。

  韓政傻眼了,沒敢接。

  「大小姐,這是警察的房子。」

  「嗯。」

  扳手又往前遞了遞。

  韓政嘴上不情不願,但手已經很誠實地接過了工具。

  「你跟這個姚警官什麼關係?」

  「同學。」

  「很熟嗎?」

  「一般。」

  「一般他怎麼會把自己家鑰匙給你。」

  韓政說著手上用力,門上鎖扣連著一小塊木屑掉了下來,露出半邊門縫垂掛著,晃晃悠悠。

  春歲把門帶緊了,收了韓政手裡的扳手往回走,邊走邊說:「以前家裡出了點事沒地方去,他收留過我一陣。」

  「後來呢?」

  「後來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

  韓政來了興致,但春歲沒打算繼續說下去,於是換了話題問他文件什麼時候能下來。

  「最快兩天,不過中間隔了個周末,差不多得五天。」

  五天。

  春歲心裡盤算著,劇組拍攝周期十天,現在加上等審批的空檔,她一共要在泉水停留半個月。

  韓政出了門,春歲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喊住他開口:「韓政,這幾天劇組的誤工費你可以從我片酬里扣,不夠的話我可以再湊。」

  雖然她也沒多少錢,但春歲知道劇組預算緊張,時間和錢都是精打細算著用的。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韓政不會報警,劇組也不會被臨時叫停。這件事,她沒有法律上的責任,但有情義上的虧欠。

  韓政已經下到了三樓,這會兒仰頭聽完春歲的話,極輕快地笑了笑讓她放心:「真沒錢了我會找你開口的,我現在可是商人,商人是最看重利益的。」

  韓政這麼說,但春歲知道他是想讓她寬心。

  論勢利,他還遠不如那些將人當成商品以利益交換來評判其價值的資本家。

  送走韓政,春歲拖著行李推開那扇剛被撬開的臥室房門。

  門縫半開,一陣風便順著縫隙迎面吹了過來。有些意外,空氣里並沒有想像中因為常年封閉而滋生出的沉悶味道。

  春歲握著扶手的指間不自覺用力,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將房門完全打開。

  淺粉色牆紙,躺著毛絨棕熊的白色單人床,靠牆那架書柜上還擺著自己以前用過的各種東西,春歲慢慢靠近打量,桌上攤開的日曆還停留在自己離開泉水縣那天。

  房間裡的光景都還是她在時的那副模樣。

  一切如初,什麼都沒改變。

  春歲看的恍惚,仿佛十七歲那年夏天,在這一刻又全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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