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將離

2024-09-14 02:55:56 作者: 天醉語

  行之將離

  清行殿外,高階之下,一青衣男子默然跪地,等待著即將降臨的身刑。

  「清行派規可熟知?」刑律長老高立階上,肅然問。

  「知。」褚玉列毫無波瀾。

  「既知,為何還私自潛逃下山?」

  「為尋一人。」

  「什麼人?」

  「……」

  「刑律受審,隱而不答,罪加一等,你可知?」

  「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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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再問你一遍,什麼人?」

  「……」

  長老甩袖轉身,厲聲道:「打!」

  兩位弟子持鞭上,第一道長鞭揮斥而來。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很快,血染青衣,簇簇綻放,觸目而幻麗詭艷。

  褚玉列不覺捏緊了自始攥在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枚女子的額墜。

  陣陣尖銳的鞭聲中,他眼前仿佛再次浮現出籬門前的場景。

  「帶上這個。」凌雲掌心躺著一枚瑩潤典雅的額墜。

  褚玉列:「這是……」

  「這是我家世代流傳下來的象徵身份的信物,你拿著它回清行,清行掌門看到這個額墜會對你網開一面的。」凌雲將其塞入對方手中,道:「清行刑法嚴苛酷厲,你受不住的。」

  一個額墜,就能使堂堂修仙界第一仙門的雲霄掌門看在其面上,額外開恩,可見凌雲的真實身份比褚玉列想像中的還要高得多。

  「可是這樣會暴露你的身份。」褚玉列眉眼陷入一片陰影中。

  「這你無需關心,我自有辦法對付。」這額墜本就是凌雲憑她所教習「凌宮」的信任而暫時求來的。就算到時真有意外,「凌宮」那邊也會配合她的說辭。

  殘血夕暉下,褚玉列緊緊攥住了手中那枚冰涼的小東西。

  「呲」的一聲,褚玉列思緒被迫拉回,肉綻的痛感使他終於忍不住雙手撐地。

  他咬緊牙關,並沒有絲毫要將那枚額墜示於人前的意思。

  事關凌雲身份大事,他不會讓其有絲毫出紕漏的機會。

  一百鞭刑過半,眼前以漸漸發黑,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吐血昏厥過去時,一道聲音乍亮。

  「住手!」一襲紅衣赫然擋在褚玉列身前,點湘高傲擡手示出一令牌,強勢道:「我乃藥長老一脈門下長女,今已求得掌門許可,令你們免去褚玉列一切刑法。聽懂了嗎?!」

  褚玉列混沌的意識已聽不清最後一句話,頹然倒在血泊中。

  再次醒來,眼前圍了一圈的人。注離和點湘見人轉醒,開心前來將人扶起。

  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褚玉列卻無情推開了點湘扶他的手。

  四周驟時一靜。

  在場人皆是和褚玉列交遊尚好的同修,自是知曉褚玉列和藥長老的陳年舊怨。

  說實話,刑律殿前點湘道出身份那一刻,他們也覺得驚詫荒唐非常。但緩過來一想,點湘又何罪之有?

  注離道:「褚玉列,你剛醒耍什么小脾氣,點湘可是為了你才自爆身份親自前去求掌門開恩,所以你現在才能安安穩穩地躺在這兒。」

  「這件事,是我該向你表達感謝。」褚玉列的語氣客氣疏離且陌生。

  點湘苦笑一聲,似乎早有所料,道:「不必,我父親犯過的錯,我作為女兒自該彌補。」

  如今一切揭開,點湘走了。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褚玉列過了初知此事時的震驚和怨恨後,漸漸理智清醒。

  初入清行那段三人同行的日子,明明純粹且真摯。

  日日同修,相互扶持。閒時遊樂,醉臥山間。

  如今卻被他以最荒唐的父債子償理由親手打碎。

  是夜,月朗風清。褚玉列提著點湘愛吃的花糕,親自前來賠罪。

  不料他卻在屋外頓止。

  裡面還有一個人,那聲音是點湘的父親,藥長老!

  最後,褚玉列並沒有進去,他後悔了!

  星輝下,褚玉列徒留下一襲厭倦塵世的疲憊背影。

  他繼續回了近日常駐的藏書殿,尋找延年活命之秘法。

  除此之外,其他事褚玉列不想再去無端煩心。

  因他的傷勢未愈,害怕凌雲看出端倪,所以此月末他並沒有再去北冥山。

  二人的下次會面是在下一個月末。

  此時,已入冬月,北冥山更是寒冷刺骨。

  山下集市繁華,沿山腳綿延數里。

  「褚玉列,我想吃這個。」凌雲身披上次中籌的蓮紋雪白絨領披風,巴巴地指著攤上的小糖人。

  褚玉列瞭然含笑,道:「買!」

  凌雲:「大叔,我要那個糖兔。」

  大叔:「好嘞!」

  凌雲興然去接,然而下一刻,糖兔直直穿過她的手掌,一瞬摔落於地。

  在場三人同時愣住。

  凌雲聽到自己的心在驚懼而跳。

  「不好意思,大叔!天氣太冷了,可能手抖沒拿穩。不好意思了。」褚玉列最先反應過來,胡亂放下錢,安慰凌雲道:「沒關係,我們等下次再來買。或者,等春暖花開!」

  大叔揉了揉眼睛,雙手顫抖著收起了錢。

  凌雲將其盡收眼底。

  下一刻,褚玉列竟貿然牽上了凌雲垂於身側的手,歪頭一笑道:「天氣太冷了,我牽著你走吧。」

  「呃……好!」凌雲一驚未過又是一驚,不可置信看向那雙牽著的手,愣愣地跟在了對方的身側。

  一路上,褚玉列一刻未停地牽著她,未曾鬆手。

  凌雲內心陣陣隱痛,悄悄落後半步望著那人,心問:「你真的能牽住我的手嗎?」

  其實,半月前,她身體的一些部位便開始漸漸虛化,時隱時現。先是左手,再是左腿,以至到如今的右手。

  修仙之人應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靈體即將消散!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褚玉列:「你的手太涼了,回山上我去多砍些柴火,以備冬用。」

  凌雲眼眶灼熱猩紅,壓抑著語氣中的酸痛,道:「我跟你一起去。漁樵耕讀,我想再親身經歷一遍。」

  褚玉列一路懸懸欲墜的心終於在此刻徹底墜落。

  那隻憑臂膊衣袖相依勉強呈牽手貌的手不覺死死捏緊。

  其實,這一路,他能牽住的,也只有無形中的虛空而已。

  回山漁樵歸來,天已微暗,褚玉列正在廚間忙活,凌雲替他清掃外裳。

  忽然間,衣中掉落一本古籍。

  凌雲拾起,只見封面寫著「入雲峰禁術虛實論」。

  「啪!」門外端菜而來的褚玉列忽地手一松,鮮炒蘑菇灑落一地。

  「為何會有此書?」凌雲冷冷道。

  「閒來無事,隨意翻看。」褚玉列冷靜道。

  「我想聽真話。」

  「這就是真話。」

  「同為修士,禁術為何被封,又為何不允重出於世,其危害有多大,」凌雲話語越來越急促,「想必你我都清楚,你究竟……」

  「我知道!」褚玉列忽地打斷,終是抑制不住長久以來積壓起的悲愴,「可是我閱遍藏書,只有此書中提到了延年起死之片語。」

  凌雲驚詫一震。

  半晌,她扯起嘴角,嘲問道:「就為此?」

  褚玉列如狂風暴雨而來的悲愴倏然被這一問強行中止。

  凌雲:「褚玉列,你是我什麼人?」

  褚玉列張口無言。

  「我們非親非故,非師非友,不對,我們頂多算是朋友。所以,你憑什麼要來管我的事,插手我的人生?」

  「朋友?」雖然早有準備,可此時話趕話由對方親口下達宣判,褚玉列的心還是忽地一陣絞痛。

  「我有我的親朋,我有我的責任,我有我的使命。你不該一聲不響,就擅自闖入我的生命。」凌雲決絕冰冷,「我們只是朋友,是你越界了。」

  褚玉列徹底僵在原地。

  晚風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漸無聲。

  那夜,凌雲蜷縮在冷硬床榻上,雙目呆滯。她默默算著自己的倒計時,以及,尚未完成的任務。

  不料夜裡丑時,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凌雲反應過來什麼,今晚似乎還未有惡鬼前來。

  她輕推木門,一枚雪花倏然化在鼻尖。

  只見茫茫白雪中,一青衣男子衣染斑駁血影,劍尖淌血,渾身殺氣。

  而他的周圍伏了一圈形貌怪誕的大小妖物,皆是被一劍斬殺。空氣中一股血腥的鐵鏽味裹挾著風雪瞬間瀰漫而起。

  白雪染血,詭譎肅殺。

  那襲背影聽到門扉輕響明顯一愣,然並未轉身,收鞘欲走。

  「褚玉列!」凌雲忽喚。

  風雪中的褚玉列全身一震,頓止腳步。

  小木屋內,凌雲點起一盞燈燭。

  「你為何沒走?」

  「……」

  「其實,在涵虛宗時,一直是你每夜守在我門外,斬殺盡那些所來惡鬼。」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暴露了褚玉列一直以來的暗中所為。

  「是。」褚玉列知再掩飾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凌雲的心莫名一揪。

  即使是鬧翻臉面,不歡而散,甚至是被羞辱,可褚玉列還是選擇半路返回,迎著風雪而來,為她驅趕暗夜黑魅。

  「為什麼?你知不知如此做,我承受不起?」

  「沒有為什麼,不是所有的付出都需要一個理由,我心甘情願。」

  凌雲一貫克制的情緒終於隱忍不住,她眼眶灼熱逼人,死死將臉埋在手掌心中。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傷害你!」晶瑩淚珠沿著指縫流出,一滴,一滴,滴在桌角。

  褚玉列見狀忽亂,下意識起身,單膝跪於她身前,笨拙且溫柔道:「凌雲,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猶豫良久的手終於輕撫在了對方的背上,道:「凌雲,所有的一切不是你的錯,根本不是你的錯!」

  凌雲強忍情緒,微微從手掌中擡頭,發現面前那人竟始終單膝跪於她身前。

  凌雲驚怔過後,心口微微發熱:「一段孽緣,終究是把我們都縛繭其中,無法脫身!」

  仿佛終於放下了什麼,凌雲故作輕鬆道:「褚玉列,你想知道我的真容嗎?」

  褚玉列驟然眸光震顫,不知該說什麼。

  凌雲右手已覆上面具。

  下一刻,褚玉列站起制止住了凌雲的手。

  凌雲瞭然,真摯道:「並無勉強,亦非感動,我心所願耳。」

  褚玉列先是一滯,繼而心臟狂跳不止。

  「我心所願」,變相的訴情使褚玉列連呼吸都變得沉重急促起來。

  燈花笑動,窗景框雪。

  明明是迢迢風雪夜,天邊卻綴一月照守歸人。

  月華透過窗欞,流轉白衣。

  凌雲摘下了面具,從此,在這人面前褪去了所有神秘。

  這一次,她只是她,無關任何身份、責任、使命。

  距離這一夜的結束還有不到三個時辰,也僅僅只剩三個時辰!

  破曉臨別前,褚玉列將額墜交還凌雲。

  凌雲突兀湊近對方耳畔,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這象徵身份的額墜不會輕易被盜或認主,除非,主人自願將它傳給另一個人。」

  凌雲:「這是歷代凌霜宮主和她信任之人所知之秘,是凌宮告訴我的。」而為何會如此,自是因為凌霜宮一脈向來單薄,為防心懷不軌之人暗中勾當,偷天換日,才有了這一暗秘。

  褚玉列當時並未真正聽懂對方所言為何,甚至一度雲裡霧裡,但凌雲卻並未多解釋。

  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才恍然驚醒。

  回到清行後,褚玉列收起了言笑,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再次長駐在了藏書殿。

  後來,他持禮物親自前去向點湘道歉,二人重修於好。

  半月後,清行派中定下了二人婚約之事。

  與此同時,凌雲在北冥山腳下撿到一個被妖中傷的紅衣女子。

  那女子活潑明媚,長了一副討人喜愛的靈動面容。

  據她說,她此次下山除妖完成任務後,回去就要和心愛的人完婚了,就在本月末。所以,在這期間她一定要儘快養好傷。

  凌雲自然樂見佳偶,於是便允這紅衣女子在此養傷,而她也時常跟著凌雲,二人相處甚恰。

  直到有一日,二人閒談間,紅衣女子狀似無意地道出了即將與她成婚的男子——褚玉列!

  褚玉列?!

  凌雲擦拭利劍的手一顫,頓時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雲姑娘,你沒事吧?」點湘擔憂道。

  「沒……沒事。」凌雲驚魂甫定。她終於想起眼前這個面熟的女子是在哪裡見過了,是在哀遇樓上。

  此後,二人相處時漸漸發生微妙的變化。

  原本二人相處時總是點湘跟在凌雲身後嘰嘰喳喳漫談趣聞,調節氣氛。

  現在仍是,只是閒談的內容變了。點湘開始絡繹不絕地講述她和褚玉列如何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每每講到,興然有味,停不下來。

  「為了取得我的原諒,重修舊好,他親自跪在我爹的面前,向我表述衷情。我遠遠沒有想到他如此傲然氣骨的一個人,竟然會為我做到此種地步。」點湘眼中閃著光,興興然道:「怎麼樣,雲姑娘,我就說他很好吧。」

  凌雲默然未語,轉身欲走。

  點湘咂摸道:「聽他說,他以前還喜歡過一個神秘的女子。」

  凌雲腳步頓止。

  「只不過,他說他身上還有家門重振的重擔,不會為了一個沒有未來的人而捨棄自己的逆襲大志。」

  凌雲徹底轉身走了。

  點湘跳著跟上她,道:「雲姑娘,是我講的不好嗎?下次我給你講他向我求娶的故事吧?」

  殘陽如血,隱匿了二人的背影。

  大概七八天後,點湘傷愈,和凌雲道別離開了。

  當日夜裡,凌雲靈識第三次在夢中被一股強大力量拉回魔樹。

  魔君臉帶面具,施施然踱在魔樹中的洺水岸邊,道:「考慮得怎麼樣了,凌少宮?只要你當下這縷借蓮體飄出的殘靈永不再回魔樹補缺陣,並且以殘靈召喚鬆動樹中結在封印陣法中的靈體,助我破陣而出。那麼,我可以助你將整個靈體送出魔樹,換你復活重臨人世,如何?」

  凌雲冷漠的臉上現出一抹譏諷,道:「魔君莫不是忘了我當初為何會以身祭樹?」

  魔君撫掌大笑:「可是凌少宮,如今不一樣了。那時你無欲無求,一心修行大道,不知死亡為何物。如今以殘靈在人世重新走了一遭,染了紅塵,還能像以前那樣少年無畏,不懼死亡嗎?」

  凌雲全身一震。魔君說的對,如今的她,染了紅塵,浸透塵緣,再不想死,更懼怕死。

  可是,她明明很久之前就已經死了!

  「你甘心和你愛的人永世生死相隔,將他拱手讓人嗎?」魔君笑得肆意邪魅,「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那位名點湘的女子是故意來刺激你的。」

  凌雲:「所以呢?」

  魔君面容忽變,陰鷙道:「所以?當初你大義隻身赴死,除凌霜寥寥幾人外,無人知,無人聞,無人頌。甚至身死之後,為避免凌霜宮失主後被那些你所救了的世人以及其他門派趁機蠶食奪宮,你扶持了一個資質平庸到極點的人,簡直愚蠢至極!作為一派之主,你應該知道這個決策對凌霜宮的後續發展是多麼的糟糕!」

  凌雲自是知曉,可是這是當時情況下最好的辦法了。「我自會好好教導我選出來的人,就不勞您操閒心了。」

  魔君嗤笑道:「我想凌少宮應該最懂天賦這個詞,對一個修士來說意味著什麼。現在你能教導她,可是等你這縷殘靈補上缺陣消散之後呢?弱肉強食,人心難測,不出三年,你所愛的凌霜宮依舊會被你所救了的仙門眾派蠶食、傾軋、吞併。凌少宮這個名諱會隨著繼承人的無能被人狠狠踩在腳下,抹黑、唾棄、泯滅、成為笑談。死前無全屍,死後無尊榮,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1)」凌雲冷冷留下一句,轉身走了。

  魔君終於暴怒道:「別忘了,你所愛的人,馬上就要迎娶她人為妻了!你若不甘心,還可以隨時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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