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處尋生
2024-09-14 02:55:32
作者: 天醉語
絕處尋生
仇恨吞噬了理智,偏見給心靈銬上枷鎖。
修仙界兩位領袖人物先後死於他手,一切都昭示著他作為魔族潛入仙門的暗中野心。
若說弒師和殺死段宏還有人願意聽他解釋,那麼,魔族身份的暴露,便是將他釘死在刑懲柱上的最後一顆釘子。
仇恨,死亡,種族偏見。
從魔族血脈暴露的那一刻,一切便再也說不清了。
他們要抓他!
可是那時,賀風畢竟還是一個初出茅廬剛步入仙門三年的普通修士,在眾多掌門高手面前,他根本抵抗不了多久。
他既搶不回銀泠的屍體,也保護不了他自己。
漸漸地,雪衣上的紅痕暈染成片,如一簇簇鮮紅惹眼的紅梅落入雪地,觸目驚心。
賀風嘴角噙血,半跪於地,右手顫抖撐在插地的劍柄之上,眸光寒涼如水。
「你抵抗不了多久,放棄吧。我們只是想弄清你背後的人和所行目的。」
「呵,接受審判弄清楚之後呢?你們就會接受我是魔族的事實嗎?到那時,我猜你們不會輕易放虎歸山吧,只會借一個冠冕堂皇殺人償命的理由徹底除去我這個魔,」賀風表情玩味,含血嗤笑道,「又或者,將我封入魔族的封印之地永世不得出,以絕後患?哈哈哈,我說的可對?」
他一下堵住了那人的嘴。
周圍一圈圈欲將他推入死地的修士正在慢慢迫近,賀風使了使力,膝蓋艱難擡起,很快又撲通一聲落地。
他站不起來了。
「知道他是魔族後,還會有人來救他嗎?」他想。
他不敢想下去了。
賀風低低自嘲而笑,眸中閃現出一絲冰涼的絕望。
這時,眼前突然有人向他伸出一隻手。
賀風愣怔盯了那隻手一會兒,隨即猝然擡頭。
只見高翊一如跟在丹院時一樣的眼神看向他,仿佛六年歲月間從未變過。
「賀竹之,別墨跡,快點兒起來,我手都舉麻了。」高翊一臉不耐道。
論是手伸出那一刻他腦中一瞬閃過一切他可以想到的人,也絕沒想到過那個人會是——高翊!
不是師父,不是老師,不是相交好的清行好友中的任何一位,而是高翊!
「高翊,你在幹什麼?」一掌門怒道。
「你不都看見了,還再問一遍作甚?」高翊泰然自若道。
賀風忽而嘴角一勾,兩手相交的剎那,高翊一把將他拽起。
「他是魔,你還當他是當年風流驕傲的劍榜第一嗎?」
賀風全身驟然一寒。
「以魔族的身份不聲不響潛入修仙界這麼多年,隱瞞身份,選擇進入含仙門機密要事最核心的清行派,用心昭然若揭。高翊,你長腦子了嗎?」
高翊道:「該怎麼做事,用不著你教我。我有最基本的推斷能力,但是,我更相信跟我同窗三年的賀竹之!」
高翊向身旁人側了一個微小的弧度,嚴肅中好似帶著一絲打趣,道:「儘管現在種種證據都指向他,但我知道,事情最終會有反轉。」
賀風無奈微微勾起一側唇角:「不好意思,我沒把握。」
高翊:「我堅信我的,那就是你的事了。」
「那你的師父師兄弟呢?蜀道派呢?你又將他們置於何地?」
高翊笑容凝滯,看向了許久以來一直迴避的方向。
只見世殊道長和師兄弟們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眉頭緊緊皺起。
「高翊,你多大了?能不能不要再如此任性妄為了?」兩鬢星白的世殊道長怒其不爭痛心斥責道。
高翊一瞬像泄了氣的皮球,艱難道:「師父,我……」
賀風全身一僵。
他承認,他後悔了!
他不該一時衝動,欣然難掩,將高翊拉進這漩渦中心裡來的。
賀風:「高翊,你還是……」
高翊並不打算聽,轉而道:「師父,我沒有任性,你認為你堅持的是對的,我也認為我堅持的是對的。總有一天,我會向你證明我沒錯。」
「對不住了!」高翊話落突圍出一條路,「快走!」
就算多了一個高翊,要想從這清行山上逃脫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
無數次突圍,無數次失敗,重重劍影中,二人背對背而立,警惕著四方來劍。
就在二人精疲力竭,退至絕路之時,賀塵微來了!
「師父!」
賀塵微艱難抵擋住朝賀風而來的百千飛劍,厲聲道:「高翊,帶上他趕緊走!」
直到這一刻,賀風才徹底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和不可挽回。
他當然不肯走,然而當他被高翊綁縛上仙劍,他聽到師父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竹之,回去好好練劍!練好你的定風波!」
之後,任是他如何掙扎,看到的只是師父越來越遠的背影,最終一切消失不見。
流雪川中,一道覆蓋全川的金罩結起。
當日回去後他重傷難行,只迷迷糊糊記得有人在給他療傷。
待再次醒來,等待著他的卻是師父戰死清行山的噩耗。
未及十年,深恩負盡,死生師友。(2)
從此,賀風陷入了無盡的仇恨和消沉之中,重傷更是因為情緒波動拖拖拉拉了將近一個月不見好。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甄老師來了!
當初清行山追查魔族臥底一事,因怕走漏風聲,所以對與賀風有關的丹劍院徹底封鎖了消息。直到甄老師敏銳察覺到貓膩,憑自己的人脈得知所有的來龍去脈。
見到來人的一瞬間,賀風頓時像一個無措的孩子般,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徹底決堤,汩汩的淚水滑落,沾濕了甄老師整潔乾淨的衣角。
甄老師此次將雙劍真正交給了他!
賀風這時才終於明白當時清行山上師父對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如今,只有雙劍,才可以保護他。
他必須變為更強的人!這樣,才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後來呢?」凌嵐的聲音顫顫巍巍響起,短短不到半日的時間,她的心情已經九曲迴腸了一遭。
高翊道:「甄老師回去後,不久我打探來消息,說他許久之前便已經失蹤了,而且,是失蹤在從流雪川回去的路上。」
凌嵐指節捏的發白,道:「所以,全修仙界的人自會認為是賀竹之欲搶奪雙劍,從而囚禁或殺害了自己的老師。」
「那段時間,因為賀塵微老先生的身死,民間和修仙界底層其他人開始對仙門進行了一系列的不滿和批判,仙門為了名譽只得暫時對賀竹之停手。但是甄老師這件事一出,仙門重新找到了出手的理由,而其中最激憤的——當屬丹劍院學子。」
凌嵐心狠狠一揪:「他們……交手了?」
高翊搖頭:「是長聚放棄了清行弟子的身份,回丹院重新掌管大局後,眾學子的激憤才漸漸平息下來,最終消而無聲。」
「從那之後,賀竹之召出了雙劍的兩道劍靈,鎮守於流雪川前,他自己開始了漫長的閉關修煉。在那期間,我經常能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種熊熊燃燒的執念,說不清是一種復仇欲望還是一種偏執執念。總之,那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再是恣意明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郁陰鷙的氣息。」
高翊無奈一笑,繼續道:「有時候我自己都懷疑,眼前這個一身黑衣、神經緊繃、沉默寡言的人,還是我以前在丹劍院認識的那個賀竹之嗎?」
凌嵐一瞬間想起了剛穿書而來時見到的那個賀風,那時的他就是這樣的。
「事實證明,他仍是。因為他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將作為仙門聖劍的雙劍之力悉數掌握,更是合定風波之劍靈將自身修為修煉至最高層級。」
「出關之後,他一手建立風源門,並開始一一挑戰和收服聞名於世武功排行高位的人,不管是散修游士還是妖邪惡人。很快,風源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地而起,野蠻生長,而他的修為和劍法,也基本在這一過程中迅猛提高,說一聲天下第一併不為過。」
「而且,出關後情緒冷靜下來的賀竹之重新梳理前事時才發現其中的疑點重重,他推斷出段宏可能並沒有死,而且,他很有可能也是魔族!如此,那麼段宏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迎魔族重臨人間。」
「你們懷疑甄老師其實是被段宏抓起來了!」凌嵐雖不知賀風是如何推斷出的,但是她根據這一結論還是迅速理清了後面事件的前因後果。「要救到甄老師,就必須揪出來真正的魔族奸細段宏。」
而且,二人皆知,無論是為了哪一個,賀風都一定要揪出幕後推手的段宏。
高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對。」
「流雪川一戰就是段宏利用了賀竹之這一弱點,讓他明知是圈套還是跳了進去。那時他故意和我爭吵決裂,逼走了我,然後自己獨自率人去和眾仙門赴約,沒想到最後沒誘對方亮出甄老師,卻是被其反設計,對方狡猾地直接甩出一封甄老師對賀風誣告的絕筆信。」
凌嵐:「所以儘管沒見到老師親現,但由此賀竹之可以肯定:甄老師確實是在段宏手中,最重要的一點——段宏是潛藏在仙門中!」
「沒錯。但是儘管他那時修為已是天下第一,終究一人難敵眾手。而且他並不想自己徹底成魔,抱著終有一天可以除去魔氣的希冀,所以死活不肯煉化和催動體內的魔力。最後還是……」跌落泥濘了。
凌嵐沉默了下來。
後來,在當時萬般絕望的至暗窘況下,他遇到了穿書而來的她!
這時,一位門徒急急來報:「打探到了,明日清晨,于丹劍院竹林中對門主行判,共審量刑。」
丹劍院中,賀風睜開了眼,腦中最後浮現出的一幕畫面,是屍山血海中穿透重重雨絲望向他的白衣女子。
賀風拂了一把臉上的落花,慵懶坐起,不適應地用手遮了遮陽光。這時,覆蓋滿身的梨花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而下。
他把自己從白雪堆里刨出來,輕笑道:「梨花有思緣和葉,一樹江頭惱殺君。(1)」
仿佛是漫無目的重遊故地般,不一會兒,他走進了那座荒置許久的東院。
院中雜草叢生,荒蕪破敗,地上更是堆滿了零亂的大小雜物,幾乎無處落腳。
主屋的檐廊之下,擺有一個簡單的小石桌和兩個對座。賀風衣角拂過荒草,直取這處而來。
古樸素雅的石桌上,置一方石刻的棋盤,由此可見主人家的日常娛樂該有多麼豐富。
賀風一手撫摸著這棋盤上的縱橫脈絡,不覺嘴角噙笑。仿佛穿透這一方小小的棋盤,可以看到更多虛無縹緲的幻影。
忽然,他眸中一變,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正好可以看到相對向角落裡的牆上,隱隱露出了幾個字。
賀風眉間微蹙,不覺走了過去。
角落轉身的瞬間,賀風驀然愣在了原地。
那是劍刻上去的字:
丹檐欲淚懸銀滴,榭下雙棋獨席塵。
洺水泠泠流月遠,南風颯颯寄音新。
嘗期宗愨長飈志,忍覓徐公碧海真。
雨落驚漪浮舊袖,何疑故影異今人!
那一瞬間,賀風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夾雜著一絲無來由的悶痛。
那字跡,他太清楚不過。
真的是——凌嵐所書!
是什麼時候呢?
後來的她唯一一次跨進丹劍院只可能是上次!只有上次!
「何疑故影異今人!何疑故影異今人!」賀風嘴中不住喃喃出聲。
「何疑……何……」
仿佛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欣悅,他終而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