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

  夢境中層層白霧流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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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霧散後，夢境中再次出現熹微園的畫面。

  尚輝孑然一身，柳下抱琴，遙望著某一處不知名的遠方。

  「不好。」賀風道，「他被困在夢境中了。」

  高翊急了：「就沒有什麼方法喚醒他嗎？他想待在夢裡，本公子我還急著想出去呢。」

  凌嵐眸中一亮，一瞬間想起什麼，她催促道：「賀竹之，去歲華園取一把琴來。」

  既然夢軸根據人的內心幻化出來的夢境，那麼歲華園中賀風屋中的那把琴就應該還在。

  賀風二話沒說，轉身就跑去了歲華園。

  可能是情況過於緊急，三人一時竟都沒有注意到凌嵐稱呼的變化。

  很快賀風將琴取來，凌嵐席地坐於大門前，緩緩琴音自指尖流出。

  高翊待聽清後，好似看鬼一般看著她：「不是，你聽了一遍就聽會了？你是魔鬼嗎？」

  凌嵐勾唇一笑。

  以前歲華園就她和銀泠兩個女生，二人每天膩在一處，那時銀泠便特別愛彈這首曲。

  「找一個人再去舞劍，儘量將劍聲放大，同時跟上我琴音的節奏。」

  賀風明白過來，他迅速拔出定風波，在彈琴者前身姿飄逸地舞起劍來。

  高翊咋舌：「賀竹之你咋這麼聽她的話？」

  凌嵐：「高翊，用你的法力儘量將這個夢境破開一個小洞，讓劍聲琴音傳進去。」

  高翊鬼使神差答：「好。」真打臉！

  琴音流進去的瞬間，尚輝手中驟然一松，懷中所抱之琴砰然落地。摔得琴毀弦斷。

  他猛然驚醒過來。

  這琴音雖熟，可他能聽出來，不是銀泠所彈。

  銀泠死了！

  他要幹什麼？

  尚輝抱頭苦思，良久，他擡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慢慢擡步向大門走去。

  對，這是夢境！不能陷進去，他來這裡，是為見真正的銀泠！

  若陷在這裡，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步一步，驚疑中，他一隻腳邁出了熹微園的大門。那一刻，他看到了門外的三人。

  與此同時，身後有一道聲音叫住了他。

  「尚輝！」

  門外的他猝然回頭。

  前院中央，一位女子款款站在那裡，正朝著他笑。

  「是……真正的銀泠！」

  銀泠看他欲動作，喝道：「別進來，這是夢境的範圍。」

  尚輝被她一喝，乖乖地定在那裡。

  「尚輝，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法換來了我們能以人魂之軀重逢一面。」銀泠並沒有要怪他的意思，「但我猜，你一定還有什麼未竟之言，沒有來得及在我生前告訴我。」

  提到「生前」這個詞，幾人莫名不適。

  尚輝眼眶通紅：「是！我想告訴你，當初，是我食言在先，我沒有按照當初約定的日期趕回來。如果我沒有接第二道命令，而是選擇早點回來，你也不會孤身一人被圍在那裡，你也不會……」你也不會死！

  銀泠淡然一笑，似是釋懷道：「尚輝，你知道嗎？當初，你沒有因為個人恩怨而不去管那些災民，我很高興。我知你並非為了吳由所承諾的名位，從那次下雨天后我在心中就篤定了。」

  尚輝眸光暗淡下來。

  因為他後來查出，那些人並不是真的需要他，而只是在吳由的授意下，故意算計了除妖人。

  而這些遲到的日子，轉身便是一生！

  「尚輝，我也有一件事，臨終未及說出。」銀泠眸中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你想知道嗎？」

  「想。」尚輝溫柔道。

  「那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一直想找的那個人，其實我找到了。」

  尚輝呼吸一滯。

  「那個人，就是你！」

  尚輝徹底愣在原地。

  「你可能已經忘了。」銀泠道，「在你初入劍館學劍的時候。」

  那時因魔族屠村，尚十二三歲的小銀泠逃出來後與賀風失散，衣衫襤褸，常常露宿街頭。這天她一個人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額頭髮熱。

  再顧不上什麼面子尊嚴了，小銀泠看到一個人轉過街角，哀求道：「公子，可以施捨些吃的嗎？」

  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少年忽然腳步一頓，愣在了原地。

  須臾，銀泠看著他從包袱中取出了唯一一個剩下的饅頭，伸手遞給了她。

  銀泠這才敢擡頭直視他，這是一位青衫小少年，面如冠玉，身材挺拔端正，雖然看上去有點窮，周身卻充滿一種浩然之氣。

  正是小時候的尚輝。

  「謝謝公子，謝謝！」銀泠拿著流落街頭後第一個行乞來的食物，心情複雜。

  尚輝正要去劍館參加招生，走出不遠，忽聽後面傳來一陣打鬥的聲音。

  「不對。」剛才走過時，路邊有好多乞丐。

  小尚輝急急回去，果然看見一個乞丐頭頭在吃著一個白饅頭。

  而原先小女孩的位置，正圍了一圈的搶食者在圍著毆打她。

  尚輝猛地衝過去，赤手空拳跟他們打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圈人都撂倒了。

  那些人見不敵連忙屁滾尿流逃跑。

  小銀泠抱頭躺在地上，從臂彎中露出一雙紅紅的眼睛。

  小尚輝將她扶起來靠在牆角，然後走了。

  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從附近小攤上買的一個燒餅回來，掰開女孩的手遞進她手裡，對她說：「要想不受欺負，就要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強到任何人都不能再看不起你、欺負你。」

  小銀泠在嘴裡喃喃：「強到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負我？」

  「對。」小尚輝起身欲走。

  「哎，你要去哪裡？」

  小尚輝沒再回頭:「我要去參加劍試招生。」

  後來，賀風帶著賀師父來找回了銀泠。

  從那以後，銀泠一心喜歡上修劍，她想要變強，強到可以保護自己，強到可以為更多的弱勢之人撐傘。

  院中，銀泠低聲咬字：「尚晦，尚輝！」

  「怪不得我找遍了當地所有的劍館劍修而不得。原來你當時名尚晦，又因為那日之事錯過了劍試，被候補成了一名雜物弟子。」

  「原來霧中的那朵花，一直都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從始至終都是你。」

  尚輝雙拳緊握，不住顫抖，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原來，我們竟錯過了這麼多年。」

  銀泠眸中濕潤，莞爾道：「是啊，要是早點相識就好了。」

  尚輝終於再也忍不住，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不想讓銀泠看見他此時的狼狽，雙手有些痙攣地覆上自己的臉。

  銀泠的下身已經漸漸消散。

  這時，遠處突兀地燒起了滔天的熊熊之火，且以恆定的速度正向這方而來。

  高翊驚愕道：「大火燒來了！」

  說話的剎那，周圍建築如之前那樣，幾乎是一瞬崩塌。

  經過眩暈的黑暗混沌，一睜眼，三人被拋出了夢軸。

  夢軸前，銀泠的魂魄停在那裡，依舊是下半身已漸近消失。

  「賀竹之，」銀泠一微歪頭，假裝輕鬆的樣子笑道，「你怎麼樣？」

  賀風壓著乾澀的聲音，配合著她道：「你不用擔心我，我一切都好。」

  銀泠一臉看穿的表情：「呵，都好嗎？可是我覺得你好像變了，變了好多。」

  「是嗎？」賀風裝著以前的樣子。

  「不過，剩下的事，我終究是無法陪你一起去面對了。清行之巔那件事……」銀泠終於落下了嘴角，「那件事，自始至終都不是你的錯！」

  「至於宵光……」半晌，她沒有再說下去。

  賀風苦澀道：「年少時的友誼，有時走著走著就散了。一些情誼即使再如何重，關口到了，也不得不放下。」

  「不過，你現在身邊還有高翊這個朋友，不是嗎？」銀泠看向高翊，「在丹劍院的時候，全院就屬你們兩個隔三差五吵嘴斗架，鬧得人盡皆知。你倆現在這樣，我覺得特別好。」

  高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銀泠，小時候那些糗事就別提了。」

  凌嵐從始至終盯著她，眼睛未曾移開，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眼角的濕潤。

  銀泠最後終於看向她，用陌生人的眼神客氣道：「這位姑娘是？」

  凌嵐聲音沙啞：「凌嵐。」

  銀泠輕笑道：「這些人中，只有和你是第一次見面，不過竟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凌嵐眼眶微紅，似笑非笑：「是嗎？我竟然也有這種感覺。如果我們早早相識的話，也許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高翊咋舌，心想：「平時也沒見凌嵐這麼自來熟啊。」

  銀泠一愣。

  她總覺得這位凌嵐姑娘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一種她甚至無法承受的深重感情。

  不過她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生前的所有記憶，確實不認識這個人。於是她沒再多跟對方搭話。

  凌嵐看著她短短几句後淡然轉回的眼神，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可是，作為最熟悉的陌生人，此刻還能說些什麼呢？

  高翊此時忽然驚叫一聲：「尚輝呢？」

  銀泠皺眉道：「他還在夢軸中。」

  「砰」的一聲巨響自畫中傳來，尚輝狼狽的從畫中跌落而出，厲聲喊：「閃開！」

  三人一魂緊急後退。

  緊接著，他身後的畫中突兀湧出連綿不絕的死火，似一條火蛇般一瞬蜿蜒向前，不知綿延幾百里。

  大殿之中，立馬充斥起熊熊之火，仿若一副煉獄之貌。

  尚輝粗喘著氣：「對不起，銀泠，我沒能阻止住所用邪術對夢軸的反噬。」

  銀泠已經消散到胸部以上。她此刻好似再也壓不住心底的悲傷，一顆豆大的淚珠滑落在地。

  「尚輝，我這次是真的要走了。我希望……」她竟然哽咽了一聲，隨即馬上被她壓下，道：「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還有……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新的人，也請一定要記得我！」

  她本想讓對方忘記她的，可是最後發現，她還是有私心的，她不想讓尚輝忘了她。

  她不想被遺忘！

  「會的。」尚輝緊握的拳頭沁出汩汩血珠。心中有一個聲音沉沉道:「永遠。」

  閃爍的火舌肆虐瘋狂，將銀泠最後一抹殘影吞噬殆盡。

  「銀泠！」四人異口同聲。

  炎炎火海中，四人死寂而立，影子在火海中被無情吞噬。

  此刻所有的感情和刺痛，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大殿「咚」的一聲猛然震動，四周開始頻頻晃動，搖搖欲墜。

  這裡要塌了！

  賀風喝道：「快走！」

  走出數步，凌嵐意識到什麼猛然回頭，驚疑問：「尚輝，你不走嗎？」

  尚輝低沉道：「你們先走，我馬上就來。」

  三人奔至大殿洞門轉彎處，凌嵐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炎炎火海中，尚輝孑然一身，默默走至夢軸前，再次走了進去。

  凌嵐一震，驚呼：「尚輝！」

  但是已經來不及，他一瞬被吸了進去。

  這次，他再也出不來了。

  也許，相比於好好活著，他更希望待在夢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