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動

2024-09-14 02:50:37 作者: 謐野

  雲動

  駐紮台附近沒有再出現其他生物,她們回了之前的那個房間。

  進門,莫余霏看著二人相牽的手,糾結:「我想先去洗個澡。」

  

  譚千覓搖頭,莫余霏眨眼,意外。

  她只不過是調個情,才會問一下,不會真蠢到以為洗澡出來譚千覓就不給牽了。

  結果竟然真的不給牽了?

  「不是。」譚千覓解釋的話還沒出口,莫余霏就長長哦了一聲,表示自己明白,再次眨眼:「要問什麼呢?」

  開始腦電波交流了,這感覺還挺舒服的。譚千覓抽出自己的手,掌心攤開朝上。

  莫余霏見狀笑了一聲。

  「我說一句你這笑得春心蕩漾,不為過吧?」譚千覓略無語,但心裡又混雜著愉悅。

  莫余霏更蕩漾了,她也沒繞彎子,身後的尾巴冒出頭,搖搖晃晃,擡起的手變成了虎爪。

  正是她握住子彈的那一隻手。

  譚千覓最初牽手的確是為了這個——檢查她是否受傷。

  畢竟這人可是徒手握了子彈,關鍵那子彈之後似乎還爆炸了。

  掌心是完好無損的綿軟肉墊,也好在掌心是肉墊,而非毛髮,像周圍的毛髮就略微焦了一點,雖然不嚴重,但也算受傷了。

  她摸了摸,見沒什麼傷口後放心了,揮揮手放她離開,「不折磨你了,去洗澡吧。」

  雖然她的確想摸摸,畢竟誰能對毛茸茸有抵抗力呢?反正她是不能。

  不過聯想到這人愛乾淨的程度,估計這會兒難受得厲害。

  「哪裡是折磨?」莫余霏用收了指甲的爪子輕撓她手心,轉身時眼波流轉。

  譚千覓被她那個眼神打得發懵,半天沒回神。

  俏皮、溫和、嬌艷、魅惑、含蓄、奔放,一齊奔向心頭,浮於腦海。

  「……」她沉默了許久,輕吐一口氣。

  什麼人啊。

  她越來越好奇了,莫余霏的過去,什麼樣的經歷才會塑造出這樣的人呢?

  之前莫余霏上車坐到主駕駛時,分明稍微停頓了一秒,那不是刻意的,而是身體做了無數次的習慣反應。

  她嫌棄那個座椅被別人碰過,可當時她使用的「莫余霏」分明是沉默寡言、直來直去、不拘小節的莫余霏,沒有潔癖。

  這也就意味著,她是擁有自我的。她有自己的喜好、習慣,不屬於任何一個「莫余霏」應該擁有的,僅僅屬於她這個靈魂。

  擁有清晰的自我。

  截至目前,她還沒有發現莫余霏有模糊自我的傾向,她甚至比自己還要清楚「自我」為何物。

  但依然選擇去偽裝……不,是扮演。

  那不是偽裝,偽裝是被迫行為,和扮演的差別大了去了。

  她曾經常常偽裝,也扮演過不同的自己,但當時的心境還不夠成熟,不能拿來類比現在的莫余霏。

  自顧自想了一會兒,有些入神,連莫余霏已經出來了都沒發現。

  等她腦子裡過了一圈又一圈,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後,擡頭發現莫余霏已經在擺放食物了。

  她看看時間,過去了半小時。

  「……」壞了,這是實驗室常年無聊生活落下的毛病。

  一走神就忘時間。

  「怎麼不喊我呀?」

  「又不著急。」莫余霏擡頭對她笑了笑,放好牛奶在一旁坐下,抽出毛巾擦拭濕潤的發尾。

  行吧。她唇角抿出點兒弧度,知道明早要怎麼喊醒莫余霏了。

  當然……前提是天公作美,她看看手環上的天氣預報。

  天公不作美,明天早上又要下雨。

  那也行。

  「你慢慢擦,不用趕著我洗完手回來也停下。」

  她囑咐了一句,轉身去衛生間。

  莫余霏的打算被看穿,盯著她的背影笑了聲。

  笑音盈盈一躍就進了耳,竄上心頭,最終化作笑意,蔓延到了譚千覓面上。

  晚餐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但卻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平和與愉悅,有別於譚千覓幼時飯桌上的「靜謐」。

  她的腳踝早就好了,飯後自覺領了善後任務。

  食物都是新鮮的,雖然不是用開火的那些,但也足夠珍貴,甚至連她的衣服、莫余霏經常更換的衣服也都是嶄新的。

  也不知道這人哪來那麼多資源,不過她沒打算問。

  等她收拾完打包放到門口,洗完手再回去時莫余霏坐在沙發上,坐姿頗為悠閒,但還能看出來,她是一副請君開口的模樣。

  「嗯——來吧,有點兒姍姍來遲的談話環節。」

  她在莫余霏對面坐下,中間隔著一張茶几。

  莫余霏淺笑點頭,「我可以先問一句嗎?」

  「當然。」

  「這是雨幕前的寧靜,還是雨水後的歡歌?」

  莫余霏說話時眼尾的笑落下了,直直盯著她的眼睛。

  譚千覓身體僵硬了一瞬,目光也一同僵滯,而後如被灼傷一般挪開。

  「太快了。」舌尖抵著牙齒,最後擠出了這三個字。

  雨幕之前是風雨欲來的寧靜。

  雨幕來時,天公傾杯盞,萬物盡淋落。

  雨幕落後,雨水漸歇。枯萎的,暫得茍且;溺斃的,再無生機。一切皆成定數。

  「那我們呢?」莫余霏又問,依舊盯著她。

  譚千覓緩慢挪回視線,和她對視,眸中明明滅滅。

  「酒正酣。」

  莫余霏又問:「宴席會散嗎?」

  「只有入口,沒有出口。」譚千覓答。

  莫余霏滿意了,稍稍歪歪腦袋,眸中聚起笑意,「那就好。」

  人與人的關係,向來只有零和一百之分。

  譚千覓知道自己是這樣,極致到堪稱漠然,也知道莫余霏也是如此。

  面對同樣敏銳的人,無需多言,言談舉止間一切都被暴露於天光之下。

  說出來也許會讓莫余霏好受一些吧。

  她也沒想到,莫余霏會通透至此,這已經不僅僅是敏銳了。

  第一句話就打得她心有愧,也讓這場談話變了風向。

  如此,那也無需過多鋪墊了。

  「客觀來講,我們正處於風雨之前,但理論上雨早就落幕了。」她垂下眼眸,盯著桌面。

  「如果你不願意相信我的話,我們也可以選擇再去掙扎,這不是勉強,你想的話我也樂意這樣。」

  莫余霏只是笑,「果然酒正酣。」

  「你醉過嗎?」譚千覓忽然問。

  「時刻。」

  譚千覓腦袋垂得更低,她發笑,而後擡頭和莫余霏對視,「那就好,今晚應該不會被辜負。」

  莫余霏笑意更盛,「和你一樣,相比於風雨之中,我也更喜歡暴雨前後的景象,無論生機還是荒涼。」

  譚千覓明白她的意思。

  相比於循規蹈矩地執行每一步,她更喜歡預測、復盤,唯獨不喜歡「執行中」之這一狀態。

  也可以說是不適應。

  因為自小到大,她都處於被圈養的狀態。

  籠中的人只能觀察,最擅長揣測、臆斷。

  幼兒園時,她看到過別人家幸福美滿的家庭,那時感到羨慕;也看到過獨自一人守到夜幕,也沒等來家長的同齡人,看著趕來的媽媽,她感到慶幸。

  遊走於幸福與悲慘之間,時間久了,小學時,她清晰感覺到自己走在一條繩子上,常常幻想不如讓繩子斷裂,也不必如履薄冰。

  但無論是爭吵還是打罵,她都被鎖在房間裡,聽著、看著,動不得。

  等她出門,造型美麗的花瓶早已成了碎片,散落在地。她能做的只有撿起來,黏在一起。

  爸爸依舊威嚴,媽媽依舊和藹。家庭依舊美滿

  ……嗎?

  她只是被圈在自己的房間裡,時間久了,等她夠得到把手、找得到被藏起來的鑰匙、開得了門時,卻不再想出去了。

  她長大了,卻從沒踏出過那個屋子。

  即便找到了自己的「書」,即便看到了自己的靈魂,她知道她依舊被圈在屋子裡,那個名為「和平美滿」的鎖纏繞的不再是門,而是她。

  她縮在屋子裡看著這個世界,卻從不敢出去,因為爸爸媽媽在。

  所以她小時候不喜歡回家,她喜歡套著殼子在外面觀察別人,無需詢問、無需參與,只要安靜看著,安靜想著,安靜感受,安靜地替他們收尾。

  看透別人,似乎就能掩蓋自己的懦弱。

  病變於她的印象不深。因為看到實驗室的上一秒,她的眼前還是串並聯的初三物理電路圖。

  一兩年的記憶平白缺失,她不知道該向誰問。嚴肅的爸爸,還是消失的媽媽?

  或者是向嚴肅的爸爸詢問媽媽的消失。

  她連媽媽兩個字都沒說完,她的爸爸就用一種深黑的眼神看著她。

  她知道她不能再問了,就像她知道她不能踏出那個屋子,不然「和平美滿」就會被打破,花瓶就要開始破碎。她無法親眼看著花瓶成為碎片,她只敢收拾殘局。

  外面的世界好像發生變化了,父親變得很忙,匆匆和她說了下病變的事,就把她扔給了王威,扔給了她的「室」友們。

  他們說她也是實驗體,可她就和五個實驗體共處一室,怎麼會看不到橫亘在自己和他們之間的巨大溝壑呢?

  溝壑中還填滿了父親塞進來的平靜水流,水流動,成了河,一邊是她,一邊是夏魚他們和這個世界。

  她和夏魚姐他們一樣是實驗體,深居於地下,與世隔絕。她卻覺得自己和他們之間仍存在鴻溝。

  她常常看到其他實驗體的消失,聽到他們的哭聲、慘叫;常常看到夏魚他們訓練到筋逆骨斷,看到他們出任務後帶回來的傷口,她也偶爾會聽到他們帶回來的一點消息,關於外面的世界。

  但她始終不用出任務,不用高強度訓練,不用受傷,不用被苛責,她甚至不用被實驗,只是躺在台子上,看著冰冷的機器發出冷光,「撫摸」自己冰冷的軀體。

  他們說這是父親的能力帶給自己的恩惠。

  茫然而一無所知地看著這個世界,被圈在地下,一個人孤零零地揣摩、觀察。

  拿著那丁點兒線索摩挲,臆斷。

  這是恩惠嗎?是。

  反正她早已習慣了,走在幸福與悲慘之間,披上自己的烏龜殼,安靜看著世界。

  看著一個又一個分明能接觸到世界,卻看不清世界的人、的書,然後替他們撿起碎片。

  少許的觀察、約等於零的接觸、過度的臆斷、永無盡頭的圈養,這些織成了她的模樣。

  就如同她不再願意打開門,即便找到了鑰匙。

  現在她也不願意參與那些風雨,因為無需接觸也能看懂,如若看不懂,那她願意就此淪陷、放棄。

  但是不可否認,「圈養」養出了她強悍的「臆斷」能力。

  代價就是她不再情願走進「執行中」的狀態,她只喜歡事前的推測、事後的復盤。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