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淒風

2024-09-14 00:15:09 作者: 無遠弗屆

  第七十六章 淒風

  大雨突至,漫天皆作冰涼,砸在地上,砸得街衢上的人向四處散去。

  四下的匆匆退避里,唯蕭山淵只是一步一步朝著前走。

  

  任憑大雨砸在他的身上,他也好似沒有知覺。

  跑的人中有湊近蕭山淵,關切道:「還不快去避雨啊。」

  蕭山淵卻只是自顧自的往前走,仿佛沒聽到一樣。

  眼前的人也都化成雨水四散的泡影,只是匆匆散去了。

  蕭東合……蕭東合能殺他,他卻不能殺蕭東合。他是他的親叔叔,是蕭氏一族在這世上僅剩的幾人之一,是他的堂弟蕭影的父親。

  可是蕭東合也是將蕭氏一族往火坑裡推的劊子手。

  蕭山淵心底一片淒涼。

  但是他知道,若是他爹還在,也不會允許他殺了蕭東合的。

  蕭山淵深吸口氣,寧願這大雨能洗去這一場記憶,寧願蕭東合只是東璃國的合王,這樣,他也不必為前塵往事難過了。

  不遠處的風雨里,夜州白撐著傘快走而來。

  長街上的人已盡散去,只余蕭山淵這一個悲傷的背影在遊蕩,夜州白無奈嘆口氣,追到了蕭山淵的身邊,將傘撐起,把蕭山淵護在他的傘下。

  蕭山淵頓了下。

  夜州白攔住蕭山淵的手臂,「蕭山淵。」

  蕭山淵停下,轉向夜州白,滿是雨滴的臉上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悽慘,在夜州白的眼裡,是讓人心疼的可憐。

  大雨已經將蕭山淵澆透了。

  夜州白的心裡一酸。

  他用心疼的目光描摹著蕭山淵的臉,蕭山淵俊美的臉被淋濕的模樣顯得可憐又動人,映在他的眼底,他不由得嘆口氣。

  蕭山淵看向夜州白的眼睛。

  夜州白的眼睛裡分明寫滿擔心、關切、無奈的複雜情緒,那是為他才有的心情。可是蕭山淵卻覺著,那更是一種折磨。

  他貪戀這種牽連,可惜這牽連又不為他一個人而存在。上天分明是在千迴百轉的折磨他,要他體驗這種溫情,又讓他無法擁有這種溫情。

  夜州白想了想,道:「對不起。我沒想到無念大師……是我自以為是。」

  蕭山淵輕輕垂眸,眼底浮起一片失落,「你想和我說這些,那你還是走吧。」

  說著,蕭山淵便掙脫開夜州白的手,繼續往大雨里去。

  夜州白追上他,再次攔住他的手臂:「蕭山淵!」

  蕭山淵被夜州白的動作攔下,他皺了皺眉,可是這一次,夜州白的力氣卻更大。

  夜州白看著蕭山淵的眼睛,堅決道:「這是你的事情,我是不該過問。我只想你別難過。若你需要我,我會陪在你身邊。」

  蕭山淵看著傘下的夜州白的臉,眸中山著淚光,默然不語。

  夜州白繼續安慰道:「我知道你無法放下過去,我不能勸你如何。可是過去難纏,我們終究是要為以後活的。仇恨我們無法放下,但也一樣要好好往前走。若是蕭氏一族你的親人,泉下有知,他們看到你孤零零的活在這世上,被仇恨裹挾,被往事困住,為了報仇不顧其他,他們也會為你難過。你不必在乎我對你的擔心,但你要自己看重你自己。」

  蕭山淵的呼吸更沉重了一些,被夜州白抓緊的手臂隨著身體的顫抖而輕輕動彈著。

  夜州白深吸口氣,又向蕭山淵的眼前走近了一些:「無念大師已斷情絕愛,了卻前塵,他的話你不必在乎。」夜州白看著蕭山淵的眼睛,用堅定的語氣道:「你對影鬼說,他沒有錯。蕭山淵,你也沒有錯。如今我才知道,當年你為何那麼急切的離開寂道書院。你為蕭氏一族只有你活下來而難過,你覺著當年沒能留在王府守護親人是你的過錯。但你又如何料到那兩年間會發生的事情?蕭東合不想你活下去,那是他的自私和罪孽。你的父親、蕭城、蕭氏一族的其他親人,都想你好好活下去。他們一定為你能活下去而高興,而非像蕭東合那樣怨懟。」

  蕭山淵被夜州白說中了心事,垂下眼眸,一滴淚卻混入臉龐上的雨水,一同滑落。

  在佛堂時,他有一瞬間,竟然無法反駁無念大師。

  是,蕭氏一族只有他,當年在寂道書院,躲過了這場宿命的絕殺。

  他沒死,可是他的靈魂卻被困在那場宿命的血案里,再也無法見生機。

  只有殺戮。無盡的殺戮,殺了那殘酷的暴君、奸邪的侯爺,滅了這是非不分的、搖搖欲墜的國度,才是他被困住的靈魂的出口。

  蕭山淵收緊了拳頭,無邊的涼意將他覆滅。他的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無法開口。

  夜州白道:「我想起阿山的話,他說的對,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苦痛,也沒有勸別人放下仇恨的立場。但我會陪著你。就像在寂道書院那兩年,我們也是一起走過來的一樣。錯的人不是你。這一點你要清楚。你可以懲罰那些犯下惡行的人,但決不能用過去困住你自己。」

  夜州白將傘遞進蕭山淵的手裡,「至少,你別讓自己淋濕。」

  蕭山淵已分不清淋濕自己的臉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他的手顫了顫,試圖握著夜州白遞過來的傘。可是他還是沒有握住。他又有些殘存的妄想,想夜州白能在自己的面前久一些。

  再也沒有誰能讓他感覺到,這人世間還沒有那麼無望。

  夜州白看著蕭山淵惶然失落的模樣,終於還是自己撐住了傘,卻湊上前一步,用空出的一隻手擁住蕭山淵的脊背,緊緊抱住他。

  淒風冷雨,席捲了無人的城。

  蕭山淵一頓,低頭抵在了夜州白的肩頸上,試圖埋進他的身體。

  他緩緩擡起手,試圖摟緊夜州白。

  但那隻手終於只是停下,又落下。

  大雨還是澆著長街。

  傘撐在夜州白和蕭山淵的身上,好像永遠都不會動搖。

  合王府上,佛堂在風雨里顯得光輝更盛。

  無念大師擦去臉上淚痕,看著立在古佛前臉色陰鬱的影鬼。

  影鬼聽聞了過去的事,仇恨未銷,心中卻更多了千瘡百孔。他為自己的父親背叛了宗族而失望,也為自己的父親捨棄了自己而難過。

  無念大師卻釋然了許多,至少……蕭影還活著。他道:「影兒,當年的事是我的錯,你恨我,我無話可說。只要你活著就好。」

  影鬼淡淡:「可是當年你沒想我活。」

  無念大師道:「影兒,我對不起你。當年我知道事情或有危機,能想到的只有速到邊關尋城兒,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做什麼,東決侯便對王府動手了。我當時知道,回國都必是死路一條。城兒也是愚蠢,不願起兵、也不願遁逃。我當時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逃到東璃避難。我真的沒想到最後是這個結果。」

  影鬼冷冷一笑,「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了。」

  無念大師往前一步,抓住影鬼的手:「影兒,往後讓爹好好補償你吧。如今我在東璃國,也算有些威望。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影鬼冷酷的看向無念大師,眼底滿是深深的失望,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是這樣的人,這對他而言無疑是最大的折磨。

  影鬼冷笑:「重新開始?」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會從自己的父親口中說出的話。

  「蕭氏一族亡族了,我哥死了,這些都是拜帝國和東決侯所賜。如今你到了另一個國度,便能這樣重新開始了?哥的仇你也忘了!你對王伯心懷嫉妒欲取而代之,對淵哥忌恨也能派殺手殺之,可是哥是你的親生骨肉,是你機關算盡也要送上高位的天之驕子。他被帝國害死了,你也能忘了?」

  影鬼的語氣愈發激烈,眼眶越來越紅。

  無念大師無奈,輕輕嘆氣:「影兒,你哥哥已經死了!還能要我如何!我當年要帶他走,是他要回到天都城!是他自己去送命的!被夜州白救出以後他已經是個廢人,世上唯有天祈山莊的顧夕月懂得接骨之法,我為他甚至要重回寂國,自投羅網,可是他卻寧願死,也不願再見顧夕月!那是與他有婚約的妻子啊!你哥哥這一生,就輸在一個蠢字。他太顧及兄弟之情,始終不願與淵兒相爭、太顧及家國之重,將性命赴沙場,又為忠義而被俘、太顧及兒女情長,寧死也要救顧夕月。若非如此,怎麼會落得這樣悽慘的下場!」

  影鬼蹙眉,語氣里滿是失望,在他看來,蕭城是真正的英雄,他急道:「你不能這樣說我哥!」

  無念大師一時情緒激烈,說完這些話也有些無奈,他深吸口氣,搖了搖頭:「我是太難過了。我對不起城兒,也對不起你。」

  影鬼嘆息,陷入冰涼的折磨中,他實在覺著諷刺:「可是連夜州白,當年不過是一個十九歲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聽聞我哥之事,都願為了他涉險闖天牢。而你……這麼多年,你只是躲在這裡。」

  無念大師頓了下,他無法掙脫痛苦,過去的一個抉擇留下的陰影已經是遮蔽了他的一生,他不想面對那份罪孽,卻也只能為自己辯解:「躲?影兒,你錯了,蕭氏一族最會躲的人,是淵兒啊!若不是他當年躲進了寂道書院,怎麼會活到今日?他在寂道書院甚至還習得了天下絕學遇淵訣!他……」

  影鬼蹙眉,又生了怒火:「夠了。當年淵哥根本也無心那蕭氏一族的繼承人之位,他會到寂道書院,只是因為他不想待在王府讓人們覺著他是我哥的對手。淵哥自小便無心王府的明爭暗鬥之事,這些連我和哥都能看得出來,你看不出?別再為自己的自私找藉口了。」

  無念大師一頓。

  藉口。

  是啊,終究,影鬼還是說破了他的心思。

  他這十幾年來,沒有一刻不在為自己找藉口。

  若是沒有這藉口,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度過那些噩夢纏身的黑夜。

  無念大師看著影鬼的臉。這時候他才發現,他的小兒子,真的長大了。

  「影兒,我犯了一個錯。世人常說,人可以第二次機會。可是我犯下的這個錯,我心裡清楚,我這一生,都無法彌補。」無念大師終究還是看向了古佛,眼中寫滿了懺悔,「我軟弱,自私,無情,甚至還想殺了淵兒,結束這一切。影兒,你說得對,我沒有對得起任何人。」

  影鬼動了動唇,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他深吸口氣,激烈的情緒如針尖一般刺穿他的心口,「哥來到東璃國以後,發生了什麼?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影鬼問向無念大師。

  無念大師轉向影鬼,眼眶已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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