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2024-09-13 23:09:29 作者: 見綏

  第87章

  那天夜裡, 動物園起了大火。

  小熊貓叼著一隻小鳥,沿著陌生的街道拼命奔跑。

  生怕一旦停頓就會被抓走了。

  但在動物園長期苛刻的對待下,小熊貓身體早已羸弱不堪。她很快便腰酸爪軟, 氣喘吁吁地停在寂靜的路邊。

  該去哪裡?

  小熊貓站在濃黑的夜中, 一時陷入迷茫。

  進動物園前,她似乎本是要去尋找什麼。

  

  可現在大腦霧蒙蒙一片,伴隨電流遊走的刺痛, 混沌的空白令小熊貓心慌。

  她鬆開口中的小鳥,輕輕放在地上。

  小鳥被她叼咬得濕漉漉的, 一屁股栽坐, 抖抖羽毛。

  輕晃爪里的兩枚錦囊, 「絨姐, 這是什麼?」

  小熊貓說:「我也不知道。」

  她擡起兩隻瘦爪爪, 將兩枚灰撲撲的錦囊扒拉開。

  ——只見一枚錦囊里是創傷藥膏和小樹手鍊, 另一枚錦囊里是一支漂亮髮簪。

  小熊貓不自覺斂住呼吸, 迷惘地看著。

  心尖隱隱揪痛, 忽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

  她難道不就是一隻生來便被同族拋棄, 胡亂四處流浪,後來不慎進動物園的小熊貓嗎?

  身為這樣的小熊貓,她應該很習慣孤獨, 怎麼此時卻特別想哭。

  靜默片刻,她小心地將錦囊收好。

  伸出舌頭, 舔舐被淚水沾濕的臉頰絨毛。

  ......

  在那之後, 一能一鳥漫無目的地在郊區流浪了許多天。

  白天趕路,夜裡上樹。

  餓了就胡亂啃野果、啃青草, 啃得兩眼冒星花。

  正值秋天,路邊的野果都熟過頭了, 一口咬下去是濃濃酒精味。

  一能一鳥有時候會吃野果吃醉,化成一灘軟爛如泥的毛茸茸,醒來後感覺身體被掏空。

  此外,啃青草也有風險。

  「哈哈哈......」

  那天,毛茸小鳥突然大笑,兩隻爪爪亂彈。

  小熊貓歪了下腦袋,「念秋,你笑什麼?」

  念秋笑得滿地打滾:「哈哈哈哈......」

  小熊貓無可奈何地搖頭。

  真是好幼稚的鳥,能不能有她小熊貓半分淡定成熟?

  下一秒,她跟著啃了口草,突然笑得渾身絨毛顫抖,四隻爪爪亂彈。

  「這到底是什麼草......」

  後來,笑得精疲力盡、還上吐下瀉好幾天的小熊貓仔細記住草的模樣,決定再也不吃這種草。

  吐到虛脫,小熊貓累極,睡了長長的一覺。

  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

  她擡起爪爪,揉揉惺忪睡眼,習慣性地喊著:「念秋——」

  無鳥回答。

  「......念秋?」

  小熊貓睜開眼,清醒了些許。

  下一秒心頭驟驚,她整隻猛彈起來,將整片草地翻找了個遍,又沿街找了好久好久。

  念秋不見了。

  ......

  一能一鳥的流浪之旅只剩一能。

  好朋友下落不明,小熊貓獨自帶著兩枚錦袋,懵懂無措地漂泊。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流浪的盡頭又是什麼。

  到了夜裡,她會隨便找一棵樹睡覺。

  小熊貓其實不喜歡那些樹。

  不夠乾淨,不夠香,也無法讓她獲得絲毫安心。

  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有一棵樹。

  那樹挺直乾淨、滿身清幽的香味,溫柔而包容,可以讓她小熊貓恣意攀爬打滾。

  ......是獨屬於她一隻小熊貓的樹。

  那棵樹在哪裡?

  低頭看向自己掛在脖頸間的兩隻錦袋,她迷惘地滯愣了好片刻。

  隨即一無所獲地搖搖頭,抱緊自己的大尾巴枕頭,將就地在陌生枝幹間進入睡眠。

  ......

  秋轉冬去,春林初盛。

  那天,漂泊已久的小熊貓無意間闖進一處奇妙的湖區。

  入口處巨大的標識牌上鐫刻著三個字:羽棲湖。

  春日,羽棲湖碧波萬頃,在清風中蕩漾出細膩的波紋。岸線開闊無垠,山水相依,美不勝收。

  湖畔有大片連綿的竹林,綠意盎然,鬱鬱蔥蔥。

  小熊貓爪爪踏在柔嫩草地上,莫名感到無邊的親切和愜意,如同靈魂回到棲息地一般放鬆安定。

  她在其中隨意探索,發現這裡有大片竹林和蘋果樹林——

  顯然,羽棲湖區是會讓一隻小熊貓快樂打滾、吃飽喝足的地方,甚至仿佛專為小熊貓而生。

  小熊貓在羽棲湖區住下了。

  她每天在裡面愜意打滾,果足葉飽。因為營養不良而枯燥稀疏的絨毛日益變得富有光澤,綿密軟糯。

  長期消瘦的羸弱身體也日益豐盈健康。

  這般快樂的日子卻沒有持續太久——

  小熊貓得到了滋養,不用再流浪。

  她分明可以在這片富饒之地住到生命盡頭。

  然而,她的心情漸漸空茫,孤獨得連吃果都不香甜了。

  那晚,小熊貓攤成一塊毛茸餅,獨自躺在草叢裡看夜空。

  天幕深藍,倏然有明亮的流星划過。

  她心尖驀顫,眼神一瞬渙散。

  隱約記起,她曾對著流星許過一個虔誠的願望——

  希望能找到......能找到......

  找到什麼呢?

  想不起來了。

  那個願望好像早已隨著當年消逝的流星一起墜落。

  意識到這一點,小熊貓忽然悲從中來,難過得不能自已。

  她蜷縮在空寂的草叢裡,抱著大尾巴嚶嚶哭起來。

  後來,眼淚流干。

  她邊慢慢給自己舔毛,邊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

  如果安於享樂,永遠在這裡打滾下去......她就再也拾不回那份被遺忘的願望了。

  第二天。

  小熊貓揣著幾顆果離開羽棲湖區,再度開始流浪。

  ......

  -

  「好多星星果,好甜......」

  酣睡間,小熊貓輕嚶一聲,滿足地舔了舔齒尖。

  「不許跑!」

  樹下倏然傳來人類的聲音。

  小熊貓的毛茸耳朵瞬間支棱起來,迷迷糊糊地睜眼。

  她爪爪扒拉著樹枝,從繁密的樹葉間偷偷往下看去——

  便見樹下有隻受傷流血的三花貓,正警惕地與一個男孩對峙。

  她似乎已經退無可退。

  耳朵斂成飛機耳,喉間隱隱發出羸弱的嘶聲,在樹腳邊的草叢裡瑟瑟發抖。

  小熊貓凝神細看,那草叢很是眼熟。

  而前面男孩手裡拿著小刀,正步步逼近。

  「他們都欺負我。」男孩面露恨意,「你也給我欺負一下吧。」

  眼看男孩蹲下,拿著小刀似要欺負三花貓,小熊貓頓時睜大眼睛。

  她心急如焚,想也沒想,連滾帶爬地從樹上下來。

  猛地往小男孩一撲,不慎被小刀劃拉了一下左爪。

  揪心的刺痛之間,她莫名化作了人形。

  而這正巧方便她從草叢裡的拔起幾根草,強行塞進男孩的嘴裡。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男孩反應不及。

  驚嚇之間,他下意識將草咽下去。

  幾秒後,他開始大笑著打滾,蜷縮成一團,手裡的小刀胡亂劃傷了自己。

  而小熊貓趁機將三花貓抱走。

  ......

  「那隻三花貓是白霜麼?」葉清羽問懷裡的小熊貓。

  裴小能貓安心地趴在獨屬於她的小樹上,搖搖毛茸腦袋。

  「那是一隻已經年邁的三花貓,她也會說人話。」

  當時小熊貓抱著受傷的三花貓匆匆逃離,跑到附近一個偏僻無人的草地。

  「謝......」

  三花貓開口嗓音蒼老嘶啞,年邁受傷之際,虛弱得沒力氣吐字。

  「別說話!別急,我會救你。」

  小熊貓從錦袋裡掏出那條不知為誰買的創傷藥膏,急切地給三花貓敷藥。

  那藥效果很不錯。

  仔細照顧了幾天,三花貓身上的傷口漸漸好轉,呈癒合之勢。

  而化成人形、無法爬到樹上睡覺的小熊貓卻日漸憔悴。

  昏沉幾天,老三花貓的精神好了些許,嗓音沙啞地說:

  「小熊貓姑娘,可以麻煩你帶我去林業局嗎?那是我主人家,應該就在這附近。」

  小熊貓於是一路問路,步行半天,終於找到了林業局。

  三花貓的主人是個頭髮花白的八旬老嫗,名為孟昭,是林業局的前任局長。

  看見失蹤好些天的三花貓,她頓時老淚縱橫。

  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抱著貓,呼吸發顫,喉間溢出嘶啞的哽咽。

  「這隻三花貓陪了我半輩子,就和我的親女兒一樣。謝謝你救下她,小姑娘。」

  小熊貓輕眨青澀未褪的桃花眼,欣悅地笑起來。

  她道別,轉身就要走,卻被孟昭叫住。

  從三花貓那裡了解到小熊貓的艱難處境,孟昭語調輕緩地說:

  「家裡有一個收拾得很乾淨的空餘房間。如果不嫌棄,你就在我們這裡住下吧。」

  小熊貓有了庇護之地,滿懷感恩地留下來。

  孟昭和老貓的年齡都大了,多有不便。

  年輕的小熊貓便主動做事,每天去林業局食堂打來飯菜,幫忙倒水提物,力所能及地照顧她們。

  那晚,孟昭翻開動物科普書。

  眨著因年邁而變得渾濁的眼睛,捏著老花眼鏡艱難地辨認那些字。

  「原來小熊貓喜歡吃蘋果。」

  她嘀咕。

  於是,從此小熊貓每天去食堂打菜,都會莫名其妙被食堂阿姨贈送一顆蘋果。

  已經許久沒吃過蘋果。

  小熊貓饞得咽口水,但回去後還乖乖地上交了蘋果,準備榨汁給牙口不好的孟姥姥喝。

  但孟昭呵呵笑道:「哦?竟然送蘋果。」

  「我和老貓都不愛吃蘋果。小熊貓姑娘別浪費,就幫忙吃了吧。」

  小熊貓面上矜持地收下,背地裡啃得連果核都沒剩。

  如此,一人一貓一能溫馨地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

  孟昭一生行善樂施,自己則生活節儉,沒存下什麼錢。

  但畢竟曾是林業局局長,她動用關係給黑戶小熊貓上了戶口。

  「姥姥記性不好,一直忘了問。小熊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小熊貓桃花眼輕扇,「我叫絨。」

  好像是一個人類為她取的,她暫時想不起來了。

  但她很喜歡這個字。每每念起,都有一種被溫柔庇護的感覺。

  就仿佛她小熊貓有家。

  孟昭笑起來,臉上縱橫的皺紋很慈祥:「小絨,很可愛的名。但要上戶口,你還需起一個姓。」

  小熊貓有些侷促:「我可以先想一想嗎?」

  孟昭給了她一本新華字典。

  那晚,小熊貓在孟昭家的客房裡挑燈夜讀。

  無意間翻到「裴」字時,桃花眼驟亮。

  「裴」字是上下結構。

  上半部分看起來是有著長長枝葉的樹,以後可能會結甜甜的果。

  下半部分則是樹在土地里深扎的根,說明樹會結很多很多年的果。

  小熊貓看得越來越饞。

  最後心滿意足地給自己起名為「裴絨」。

  於是小熊貓成為了裴小熊貓。

  後來,裴小熊貓終於明白孟昭為什麼著急為她上戶口——

  一個月後,三花貓便離世了。

  孟昭亦日薄西山。

  彌留之際,孟昭喊裴小熊貓取來房產證和存摺。

  小熊貓依言翻開房產證,便見紙上的戶主名赫然是「裴絨」。

  因孟昭即將逝去而傷心不已的小熊貓抽抽噎噎,淚眼迷濛,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孟昭慈愛地看著她,斷斷續續地艱難道:

  「我沒有後代,只有這棟老房子和一隻老貓。如今貓去了,我也要走了。」

  「小絨你若不嫌棄,便收下這棟破舊房子和一點點存款吧。」

  她低低咳嗽了一下,看著淚眼汪汪的小熊貓笑起來:

  「可憐的好孩子。」

  「善有善報,惡有惡果。無論如何艱難,都要記住這一點。」

  一人一貓都壽終正寢,走得很安詳。

  孟昭早已將自己的後事安排好。

  但裴小熊貓還是為之奔忙幾天,最後看著孟昭和老三花貓一起葬在繁花里。

  那天,她回到空蕩蕩的家。

  先是抱著大尾巴孤獨得嚶嚶哭,後來發了很久的呆。

  夜裡,她來到窗邊,仰望星空。

  群星璀璨,時明時滅。

  她回想起自己被無數次幫助和收留——

  獸醫阿姨、雨天為她打傘的路人姐姐、紅姐、孟姥姥......

  唔,好像還有最最重要的存在。

  不過很可惜,她不記得了。

  在動物園之前的事,她都已經印象模糊,甚至想不起那位路人姐姐的臉。

  但總之,如果沒有她們,小熊貓早就可憐地死掉了。

  裴小熊貓擦乾眼淚,做了一個決定——

  要像好心雌性們幫助她小熊貓那樣,去收留、幫助別的雌性。

  她想要創建一個溫暖的大家庭。

  沒有飢餓和痛苦、辛勞與傷害。

  大家一起嬉鬧玩耍、幫助和支持彼此、勇敢而熱情地生活下去。

  她閉眼,對著流星虔誠地許下了心愿。

  -

  裴小熊貓沒捨得亂花孟昭留下的錢,她決定去找工作。

  恰好,林業局的食堂招聘一個員工,每天負責記錄採買清單和實際售賣情況等。

  這份工作不算辛苦。

  裴小熊貓很快成功應聘。

  孟昭一生行善,威望極高。

  林業局的大家都認識裴小熊貓,知道她是孟昭收養的孩子。

  也看到過這姑娘勤勤懇懇照顧孟昭,是個心善的。

  於是待她都很親切。

  而裴小熊貓工作一陣子,後知後覺——

  「原來食堂不送蘋果的。」

  大家笑盈盈地說:「那是孟局長自己掏錢,每天買個大蘋果,讓我們送給你。」

  得知真相,裴小熊貓桃花眼含淚,愣在原地良久。

  食堂的工作簡單,薪資也不高。

  因此,作為窮過餓過的小熊貓,裴絨雖然有了房子和工作,過得還是頗為拮据。

  更重要的是,十分孤獨。

  這世界上到底還有幾隻和她一樣的小動物?

  有時候她會悵惘地想。

  那天,她經過報刊亭,發現了一本名為《動物手冊》的雜誌。

  心頭頓生喜意。

  要找到小動物組織了麼?

  她幾步上前,小心地詢問老闆那本雜誌多少錢。

  老闆回答的天價數字令貧窮的小熊貓頭暈目眩。

  當時報刊不讓試讀,於是她認認真真工作,省吃儉用,終於攢出了錢。

  迫不及待、歡天喜地地把雜誌買回去,發現手冊分為兩個部分:獵捕和烹飪。

  那天,裴小熊貓獨自蜷在林業局的某棵樹上,抱著大尾巴嚶嚶哭了很久,覺得小熊貓生遭到了巨大打擊。

  後來擦乾眼淚,回到家。

  小熊貓許下了新的心愿:

  如果以後有了錢,要創辦一本小動物雜誌。

  價格設置得特別便宜,即使再貧窮的小動物也買得起。

  她提前給它取名為——《小動物生存指南》。

  -

  「接下來,就一切都好起來了。我其實是一隻特別幸運的小熊貓。」

  裴小能貓見身下三個人類都被自己厲害得淚眼汪汪的,不由驕傲又矜持地打了個滾,大方露出毛茸肚肚。

  隨即抓來葉清羽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暗示年輕女人揉揉伺候。

  「後來,我的家裡逐漸多了許多好朋友,她們現在都還在我的工作室。」

  小熊貓擡起爪爪,如數家珍:

  「蝦蝦是我去火鍋店吃飯時,從隔壁桌買下來的。再遲一點,她就要被下火鍋了。」

  「豚豚之前待在私人動物園裡,身上一塊一塊光禿禿的,皮膚都是龜裂狀。正值動物園倒閉,我和蝦蝦湊錢把她買了。」

  「再後來,我們大家一起偶然間救了流浪的白霜、中毒的豹豹、被壞人盯上追捕的鵜鶘......」

  「然後在鵜鶘的大喙里發現了被夾著的念秋。」

  「大家住在擁擠的房子裡,一起出去做各種簡單的工作。雖然不富裕,但每天都很快樂。」

  裴小能貓的尾巴輕揚:「突然有一天,我們的房子拆遷了。」

  首都、獨棟、黃金地帶的老房子,讓裴小能貓分到了驚天的拆遷款。

  裴絨一夜之間變成了裴·富婆小熊貓·絨。

  她高興得絨毛尖尖都發飄。

  小熊貓要有吃不完的蘋果了!

  但作為姐姐獸,裴小熊貓沒有急著去買蘋果。

  她得先帶大家尋到新住處。

  眾獸一起坐著三輪車到處看房,潛心研究、比對地段和價格。

  最後,裴小熊貓拍板,在毛絨街買大房子。

  那時地鐵尚未修建過去,路也坎坷不平,交通不算便利。

  因此毛絨街雖地理位置並不偏僻,但房價不高。

  家裡有太多小動物,不能還像以前那樣住得緊緊巴巴的。

  裴小熊貓豪氣地一揮手,買了108號那處最寬闊的院落。

  說到這裡,裴小能貓又驕傲了:

  「我很有投資眼光。那地方後來鋪好了路、直通地鐵,房價翻了好多倍。」

  買完房,小熊貓把剩下的錢小心存了起來,留作應急之用。

  小動物們都是受過苦的,並沒有因為拆遷暴富而變得驕奢淫逸、坐吃山空,仍然繼續勤勤懇懇工作。

  直到那個周末。

  裴小熊貓帶小獸們回到闊別已久的羽棲湖區,愜意地玩耍打滾、四處探索。

  繞著湖泊來到對岸,她們發現那是人類的私人竹林。

  不知是氣候還是土地問題,這大片的竹林收成不好,泛黃枯萎,蔫耷不已,正在以低價售賣。

  裴小熊貓看得目不轉睛。

  她記得自己曾在這片竹林里住過好一陣。

  那些竹筍竹葉特別好吃,清甜新嫩,滋養了瘦弱的小熊貓,在心靈上也給予了她不明來源的安穩。

  闊別數年,這裡竟零落至此,她心裡莫名酸脹。

  思忖許久,她說:「我想買下來。」

  大家無條件支持她的決定。

  算是破釜沉舟,裴小熊貓幾乎掏空積蓄,買下這片簡直無邊無際的竹林。

  神奇的是,自從那片竹林納入小熊貓名下,竹子便長得日益生猛,鬱鬱蔥蔥,頗為高產。

  曾俘獲小熊貓心的高質量竹筍竹葉,被售往高級茶餐廳,一度供不應求。

  說到這裡,裴小能貓愉悅地甩了下尾巴:「就仿佛這片竹林一直在等著我小熊貓認領。」

  而也是因為這片竹林,裴小熊貓重逢了紅姐。

  橘色的海

  紅姐沒讀過太多書,也沒學過什麼專業技能,從動物園出逃後一直找不到好工作。

  她當年在動物園勤懇劈柴,後來便在竹林對面的園區當伐木工,賺著辛苦錢。

  但裴小熊貓在動物園和紅姐接觸太多,她知道紅姐多麼聰明、堅韌和善良。

  她把紅姐撬走,來當自己這片竹林的總管。

  那天,紅姐才剛結束伐木工作,穿著厚重工服,一身汗與灰,頗為狼狽。

  她看著面前漂亮得過分、擁有一整片竹林的年輕女人,侷促地用袖口擦擦臉上髒污:

  「您為什麼找我做總管?我是個粗人,不太會這些。」

  裴小熊貓笑意盈盈,唇瓣張闔時,露出兩顆銳利的小獸犬齒尖尖:

  「我相信你。」

  紅姐看著她發了愣。

  裴小熊貓給紅姐付高薪,買六險一金,每年還有收益分成。

  這些年來,紅姐把竹林管理得很好,營收穩步上升。

  小熊貓很放心,一年到頭都不用去察看幾次。

  有竹林在手,裴小能貓不再是一次性的暴發戶,她有了長久穩定的經濟來源。

  從此過得日漸奢侈,花錢大爪大爪,眼都不眨。

  也不再讓一起共苦多年的小動物們去工作了。

  她自己當老闆養著大家,每月付不菲的工資。

  苦盡甘來,事事皆順遂無比。

  「生活就這樣富裕平靜地過下去。」

  裴老闆愜意地說,對人類揉揉肚子的手法頗為滿意。

  「一直到今年春天,我在街道上偶遇了羽寶。」

  葉清羽心跳一顫,伺候小熊貓的手也停頓下來。

  她意識到什麼:「我不是你無意間招進來的麼?」

  「當然不是。」

  裴小能貓氣定神閒:「我工作室里都是會化人形的小動物,大家不便和人類相處,所以我原本從未想過招人類進來。」

  「直到那天......」

  -

  某個平平無奇的雨天清晨,葉清羽撐傘去上班。

  離公司越近,腳步便越沉緩。

  擡起傘沿,看到那棟流光溢彩的建築,她腳步暫止。

  坐在剛剛晉升的、人人艷羨的高位上,葉清羽有著無量的前途和豐厚的薪酬。

  但這家引無數人前赴後繼的頂級公司,在她心中卻是一頭凶獸。

  它就像巢穴吞噬勤勤懇懇的工蟻一般,用那一格格密集的玻璃窗吞噬兢兢業業的人類們。敦促、驅使她們麻木地燃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供養不知誰的夢想。

  而她明知如此,卻莫名無法止下腳步。

  ——「啪。」

  忽有什麼東西伴隨著它濕漉漉的重量摔砸在傘面。

  葉清羽一驚,下意識擡頭,隔著傘面隱約看到一團小小的動物。

  ......像鳥。

  她瞳孔驟縮。

  捏著傘柄的指尖瞬間用力得發白,有僵麻的感覺從腳底快速蔓延至全身。

  葉清羽從小就莫名害怕鳥類,怕得要死。

  她好想兩眼一閉暈厥過去,頭腦卻不爭氣地保持清醒。

  甚至於,那向來旺盛的同情心作祟,她意識到在傘面嘀嗒作響的雨珠也正擊打著小鳥的身體,而她的指腹亦沿著傘柄感受到來自微弱生命的顫抖。

  就像是一種無聲的求救。

  憐憫漸漸衝破恐懼的桎梏,葉清羽咬唇,從傘里探出頭來,看向傘面。

  小鳥通體灰白色,裹著濕漉漉又破碎的羽毛,可憐地蜷縮著。

  ......拼了!

  葉清羽深呼吸一口氣,迅速將它撈進手心捂暖。

  那濕潤綿軟的觸感入手的一瞬,葉清羽的皮膚就立即起了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她遭不住地閉上眼,手抖得像篩子,眼淚也啪嗒啪嗒地不斷往下掉,比雨勢還洶湧。

  她上輩子肯定是被鳥啄死的......

  ......

  不遠處。

  裴小熊貓站在樹下,無意間擡頭,望向路的另一邊。

  那雙慵懶絕艷的桃花眼倏然微凝,目光變得直勾勾的。

  只見綿密的雨簾中,年輕女人身姿筆挺如樹,姣好的面容則如浸潤春雨的竹葉,柔美清新。

  一眼看去,漂亮溫柔似春日遠山。

  裴小熊貓不自覺屏住呼吸。

  那本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卷,偏偏年輕女人下一秒就變得狼狽——

  「撲通。」

  裴小熊貓看見一隻毛茸小鳥直直栽倒在了傘面。

  傘下的年輕女人倏然僵愣,隨即溫潤的明眸開始泛紅懸淚。

  她顯然陷入了某種驚懼與糾結,身體輕輕顫抖,齒尖咬住了唇瓣。

  唇紅齒白,淚眼婆娑,柔美可憐。

  可即便如此,脊背仍然挺直,像一棵不屈的樹。

  須臾,她閉了下眼,面上逐漸流露出勇敢的果決。

  深吸口氣,年輕女人快速探手取下傘面的鳥,認真捂進手心裡。

  隨即捧著小鳥在雨中瑟瑟發抖,面容泛起潮濕的緋紅,如一朵柔美脆弱的春花。

  裴小熊貓看得忘了眨眼,不自覺舔了下齒尖。

  ......好可口。

  而那邊葉清羽努力捧著鳥,兩眼一暈,軟趴趴地就要往下倒。

  「你怎麼了?」

  忽有清悅的聲音經由雨幕落入耳畔,有如春風吹拂。

  葉清羽心頭一顫,下意識努力想要睜開眼。

  隔著潮濕朦朧的淚霧,她隱約看見女人漂亮得過分的容顏。那頭紅棕色長捲髮與桃花眼極為相宜,在攜著春雨的輕風中搖曳生姿,像爛漫的焰火。

  她呼吸一滯,心跳莫名撲通撲通地躁動起來,比傘面雨點還激烈。

  然而下一秒,「咕嘰——」

  手中濕漉漉的毛茸小鳥打了個噴嚏。

  葉清羽脊背一麻,驚懼頓起,瞬間沉沉地暈倒過去。

  裴小能貓眨了下桃花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突然睡著在自己懷裡的人類。

  眼角懸淚,濃密睫毛尖濕漉漉毛茸茸的。

  漂亮、善良、勇敢,可憐又可口。

  小熊貓的心尖泛起痒痒,心跳在胸口快速鼓譟搏動,有陌生的熱流涌漫。

  她行善已久,卻頭一次生出如此濃烈的、蓬勃的、毫無緣由的、不善良的占有欲望。

  就像小熊貓想要占有一棵天生就該屬於自己的樹。

  ......不管。

  從今天起,這個人類就是她小熊貓的了。

  裴小熊貓桃花眼清幽,慢條斯理地舔了下齒尖。

  彼時,她並不知道——

  這一見傾心的初遇,其實是一場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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