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2024-09-13 22:30:27
作者: 不為舟
第 93 章
這個地方, 謝無舟似乎是認識的,可他的眼裡明顯有些陌生。
那種陌生不是從未來過的陌生,而是曾經似曾相識, 卻不管怎麼努力也尋不到幾分記憶的陌生。
有那麼一瞬, 鹿臨溪甚至在謝無舟眼底看見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悵然若失。
他已經很努力在壓抑自己的情緒了, 可鹿臨溪還是看見了。
她想, 她或許能夠猜到這是什麼地方了。
如果她沒有猜錯,這裡應該是謝無舟曾經的家, 是他來不及記下就已被無邊孤寂徹底模糊了的記憶。
她望著謝無舟沉默了許久, 忽然晃了晃他的手臂, 輕聲說道:「我們四處看看嗎?」
謝無舟:「好。」
鹿臨溪在書房裡走了一圈, 而後轉身去到了外頭。
這院子不小, 兩側有迴廊,不知通往何處。
蓮池之中有魚,一隻白羽藍喙的仙鳥飛過, 徘徊於蓮池之上撲扇了幾下翅膀,也不知灑落了什麼東西, 好似點點星光飄在池面,魚兒們紛紛靠了過來,開合著小小的魚嘴,吧嗒吧嗒爭搶了起來。
鹿臨溪有些好奇地站在池邊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魚兒們把那些「星光」吃完, 下潛著四處散去,這才回過神來,擡眼望了望四周, 隨便挑了一個方向,伸手指了一下。
「去那邊吧?」她說著, 也不等謝無舟回應,便拉著他走上了右側的迴廊。
迴廊沿山石向上蜿蜒,不知要將人引向何處。
她只知道,途中有草木、山石、河流,河水自上而下流淌出如簾的水瀑,仙鶴落在水流平緩之處,稍停片刻後又翩然遠去。
這裡不是一處尋常的宅院,一切都是依順山水走勢修建的,房屋也好,迴廊也罷,就連半途的涼亭,都與山水渾然一體。
鹿臨溪走在迴廊之中,遙遙望著四周之景,不由心生感慨。
如此居所,實在是太符合她對世外仙人的想像了。
遠方忽然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動靜。
她稍稍愣了一下,便見一群五顏六色的小鳥飛了過來,嚇得她瞬間瞪大雙眼,屏住了呼吸。
她本以為這些小鳥是來逐客的,直到它們吵吵嚷嚷著自她旁側掠過,甚至好幾隻從她身體上穿了過去,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在此處是並不存在的。
或者說,不存在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一片幻想。
鹿臨溪扭頭看了謝無舟一眼,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你對這裡有印象嗎?」
謝無舟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遠去的群鳥,輕聲應道:「……有點。」
「這是你曾經的家,對嗎?」鹿臨溪試探著問道,「天魔為什麼把我們帶來這裡?」
謝無舟沒有應答,鹿臨溪擡眼望了望向上的長廊,又一次繼續向前走去。
迴廊末端,是一處斷崖。
斷崖位於雲間,卻依稀可見遠方那一望無際的海。
鹿臨溪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腳下忽然亮起一個光陣,只一瞬便將四周盡數籠入其中。
她下意識想逃,卻見光陣之中亮起了點點靈光,靈光向斷崖外不斷延伸,好似有仙人織錦,緩緩形成了一道盈盈流水般彎曲向前的靈橋。
靈橋對岸雲霧繚繞,只能隱約望見一點山形。
仙人似有仙人的浪漫,明明可以飛過去,也還是要做這麼一道好看的橋。
鹿臨溪走到崖邊,小心翼翼伸出了試探的腳,用力踩了兩下感覺十分結實,於是一臉興奮地大步邁了上去。
山間鳥雀落至靈橋之上,似也享受著靈光的沐浴。
橋上路過之人的腳步聲並未將它們驚動,鹿臨溪彎下腰來,試著伸手觸碰,依然落了個空。
繼續前行,過了靈橋便是另一方天地。
好似玉山那般,明明位於山頂,本該天寒地凍,卻偏偏溫度適宜,百花綻放、草木繁茂。
仔細一看,看似尋常的建築,竟是被建在了一處仙池之上,各個房屋之間以一座又一座的石橋相連。
仙霧悠悠縈於池面,走在橋上,都似踩在雲里。
鹿臨溪又往裡走了一些,忽然一眼望見不遠處的假山石邊站著兩隻綠色的孔雀,一時開心地拽著謝無舟一路跑了過去。
「謝無舟,孔雀誒!」她驚喜地叫著,似怕驚擾了它們似的,偷偷摸摸靠了過去。
「它們看不見你。」謝無舟提醒道。
「哦!」鹿臨溪臉上浮現了一絲小小的尷尬,不過很快便被看見孔雀的歡喜掩了過去。
她一會兒彎腰,一會兒半蹲,足足繞著兩隻孔雀看了好半天,不由在心底感慨,真是好優雅的一種鳥兒。
太可惜了,它們並不是真的。
她擼過貓貓狗狗,卻從來都沒有擼過鳥類,特別是孔雀,要是不算視頻里看見的,那她真就見都沒有見過一次。
謝無舟:「……這有什麼好看的?」
「我第一次見嘛!」鹿臨溪想也不想就懟了回去,「你又不給我看,也不給我摸,不准我找代餐啊?」
謝無舟一時噎住,默默盯著伸手順著孔雀輪廓摸了半天空氣的鹿臨溪看了許久,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有機會。」
鹿臨溪:「啊?」
謝無舟:「有機會給你……摸。」
就那最後一個字,鹿臨溪要沒豎著耳朵去聽,都快捉不到一點聲音了。
她忍著笑意向他望去,歪頭問道:「有那麼羞澀嗎?」
謝無舟沒有回答,只是向旁側走去。
鹿臨溪連忙站起身來追了上前,又一次牽起了他的手,大聲說道:「說好了哦,回頭要給我摸!」
「……」
「別一臉不樂意的樣子嘛,我做鵝的時候都被你摸過那麼多次!」鹿臨溪一時笑彎了眉眼,「小孔雀,太小氣是討不到女孩子喜歡的哦!」
她說著,看見謝無舟的耳朵漸漸泛了紅,心底笑意更是濃了幾分。
鹿臨溪還想說點什麼,卻見日升月落忽然快速交替,身側似有無數看不清的「過客」擦肩而過,短短數秒恍惚,便已過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時間流逝恢復正常之時,天邊夜色正濃。
星月懸於天邊,池中浮著蓮燈,不遠處的石橋上多了兩個背影,飄在半空的點點靈光透過池面的霧氣,將那兩道身影映得朦朦朧朧。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謝無舟便已靠了過去。
鹿臨溪連忙追了上前,擡眼朝謝無舟望了一眼,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異樣的神色。
是陌生,是詫異,更是想要看清,卻又害怕靠近的萬般猶豫。
謝無舟的腳步到底是停在了十米之外,隔著一層夜霧,看不清誰的面容。
鹿臨溪想了一會兒,拉起他的左手,輕踏著水面飛上了那座石橋。
謝無舟:「鹿臨溪,你……」
「為什麼不敢靠近啊?他們也看不見我們。」鹿臨溪理直氣壯地問道,「如果你已經猜到了他們是誰,為什麼不看看清楚,記住他們的模樣?」
謝無舟一時啞口無言,目光卻是不自覺看向了兩米之外,那相依著坐在橋上的二人。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這石橋的邊緣。
青衣女子生著一副似玉的少女模樣,月色落在她垂下的眼睫,照著她眼底深深的不悅。
她盤起的長髮有些散了,絲絲縷縷落在橋面,她卻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低著頭,提著裙角,光著一雙白淨的腳丫,在池面輕輕晃蕩。
女子的腳尖撥弄著仙霧繚繞的池水,每一下都踩在旁側之人的倒影之上,顯然是故意生悶氣給他看的。
而她身側之人,眉目如月般溫柔,身著一襲白衣,乾淨得似從雲間裁來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守在她的身旁,幾度欲言又止,仍不見吐出半個字兒來。
鹿臨溪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越看越是著急。
如果說天帝和沈遺墨之間的天差地別,讓她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遺傳學了,那麼此時此刻眼前之人便又讓她開始相信這個世界的遺傳學了。
天帝說得不錯,謝無舟確實與眼前之人有幾分相似。
這父子倆的相似,不只在眉眼,還有那副看見女孩子生氣就完全不知道怎麼哄的傻樣!
這種缺點真就是可以遺傳的!
要不是做不到,她是真想上去推他一把,要麼把嘴裡的話推出來,要麼把人推下去洗洗腦子。
鹿臨溪嘆了一聲,在一旁坐下身來,繼續等了起來。
最後先開口的還是那青衣女子。
「這次天帝召你回天界,又是因為天魔的事?」
「嗯。」
「真是讓人不得安生。」
「這次過後,也就安生了。」
青衣女子並沒有被這句話哄好,反而更生氣了幾分:「你每次都這麼說,也每次都離開好久。」
「天魔以城池血陣煉化怨氣,如今已是天怒人怨,前些日子,元滄答應出山,只要有他幫忙,必定能將天魔誅殺。」
「你要走便走,和我說這些做什麼?」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賭氣似的說道,「澄兒還那么小,你就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真不怕他將來長大了半點也不親你。」
「那你再隨我去天界暫住一段時日……」
「別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吧!」女子皺了皺眉,「我和澄兒就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見我們母子。」
「仙瑤……」
「天界大大小小的規矩那麼多,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金貴的,半點也惹不起,澄兒上次就受了委屈……」仙瑤憤憤說道,「我不會再讓他被那些孩子欺負了。」
承淵不由詫異:「受了委屈?什麼時候的事?」
「還不就是瑤華家那個小丫頭?」仙瑤不悅地冷笑了一聲,「山間精怪都知道的事,你這當爹的真就一點也不知道!」
「我……」
「不知道,那我告訴你,那丫頭每次都是怎麼欺負我們澄兒的。」仙瑤說著,忍不住推了承淵一下,皺著眉心抱怨起來,「她說我們澄兒是下界來的,來了天界也只算是個地仙,她還說澄兒是怪胎,說這世上哪有紅色的孔雀,像染了血似的,嚇人、難看……」
「她帶著好幾個不知誰家的孩子一起欺負他,逼他幻出真身讓他們玩弄,還踩著他的尾羽不讓他走……」
「你說天界神族的孩子多,要澄兒多交一些朋友,可要不是我發現了,都不知他受了那麼多委屈。」仙瑤別過頭去,話語裡滿是委屈,「反正我不會再去天界了,那些天界長大的孩子只因不曾聽說過我的名字,便半點不把澄兒放在眼裡……」
承淵一時失了言語,全然不知如何回應,眼裡滿是錯愕與愧疚。
鹿臨溪詫異地看向謝無舟,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還發生過這種事?」
謝無舟不由蹙眉:「我不記得。」
想想也是,他應該不會記得,畢竟他要是還記得,當初上天界尋她時心情得有多微妙啊,那時他還不知道她不是雲杪呢。
如此看來,雲杪還真是一個長在天界的混世小魔女,那么小就已經開始欺負老實人家的孩子了。
不對,重點好像不在這裡。
謝無舟小時候竟然被雲杪這樣欺負過,他好像一直十分抗拒幻出真身,該不會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心理陰影吧?
真是太過分了,怎麼能這麼欺負小孔雀呢?
承淵都還活著的時候,這小孔雀才多大啊,被人圍著欺負肯定嚇壞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哭鼻子……
真不是人啊!
更可惡的是,她竟然十分好奇他哭沒哭鼻子……
太可怕了,她也不是人!
鹿臨溪有些心虛地吞咽了一下,趕忙將那一瞬的好奇壓回了肚子裡,把心思放回了眼前二人身上。
她聽見仙瑤好似嘆息一般,輕聲說道:「說到底,上頭那些神仙還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仙瑤,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你們……」
「我不想聽這些,你說過的,你會陪我永遠留在曦山,直至徹底枯竭。」仙瑤低聲說著,有埋怨,卻也有無可奈何的理解,「我知道,天魔降世,三界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我只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希望天魔死後你能信守諾言,別再讓旁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了。」
「會的,等這一切結束了,我就回來護著你和澄兒,再也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們。」
「……」
「回頭我讓瑤華帶那丫頭過來給澄兒道歉。」
「……」
「還有其他幾個孩子,都得叫過來道歉。」
「你最好說到做到……」
女子似是不悅地應著,眼底卻已泛起一絲期盼的笑意。
眼前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了,一轉眼日月又已交替了無數次。
鹿臨溪不解道:「天魔為什麼要給你看這些東西啊……」
謝無舟:「不知道。」
她撇了撇嘴,擡頭張望了一下,好奇地轉身走向別處。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望見遠處一棵樹下坐了一個小孩兒,小孩兒穿著一身紅衣,身旁圍著好多鳥兒。
鹿臨溪下意識看了謝無舟一眼,只見謝無舟一臉無語地深吸了一口氣,手上用了幾分不大的力,似想要把她拉走,卻最終被她拽著跑到了那個孩子的身旁。
「澄兒!」她彎下腰來,笑著沖那小孩喊了一聲。
「……鹿臨溪!」謝無舟的眼裡似有幾分窘迫。
「做什麼?」鹿臨溪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叫澄兒,又沒叫你!」
她說著,在小孩兒身旁蹲了下來。
他看起來好小,最多只有兩三歲的樣子,一張瑩白的小臉圓嘟嘟的,說起話來更是奶聲奶氣。
鹿臨溪從來都不喜歡小孩子的,逢年過節最不想面對的就是親戚家的小孩子了,都不需要交流,光是看一眼都提不起半分好感。
可是眼前這隻小孔雀,坐得那叫是一個乖巧,說話聲音細細軟軟的,哪怕嘴上的話沒有停過,也還是給了她一種這個孩子平日裡很安靜的感覺。
他好像在和身旁的鳥兒們聊天,這些鳥兒似乎也都很喜歡他,甚至有些鳥兒會從遠處銜來花枝送給他。
她隱隱可以感應到,這些小鳥有的未開靈智,有的則已修煉了不少年月。
不止這些鳥兒,就連一些開化了靈智,但還未能修煉到可以挪動自身的花草樹木,也都很喜歡和這個奶呼呼的小傢伙打招呼。
他是真的會搭理它們,算不上熱情,甚至有幾分笨拙。
謝無舟說過,他生來靈質特殊,能夠聽見很多旁人聽不見的聲音。
鹿臨溪是真沒想過,他小時候還有這麼特別的一群玩伴。
孩子每天只和動物植物玩,長大後不會自閉嗎?
鹿臨溪這般胡思亂想著,只見日夜又於天邊快速地交替了起來。
花兒謝了又開,葉子綠了又敗,轉眼便已過了好幾個秋冬,要是換做人類的孩子,早就該長個子了,可那奶呼呼的小娃娃仍舊還是最初那副模樣。
神族的小孩兒個子長得就是很慢。
四時輪轉間,鹿臨溪到處尋找著那隻安靜的小孔雀。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他雖然十分安靜,但是他的身旁總是十分熱鬧。
雖說曦山之上,除了仙瑤與這孩子,再無第三個仙人,更別說神族了。
不過這孩子可沒有感受過半分孤獨,這地方比鹿臨溪想像中熱鬧許多。
平日裡負責伺候這位小孔雀的,是山間已經修出了人形的妖靈。
準確說,不是伺候,是自覺看顧。
在這座仙島上,沒有天界那麼分明的尊卑,不管多麼弱小的妖精,都受著他們心中最好的神女的庇佑。
在他們眼裡,就算是古神承淵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是神女仙瑤的神力變幻了島上天地之景,無數妖靈與精怪才能在漫長歲月中漸漸孕育而生。
在他們口中,神女曾是崑崙山上一隻青鳥,生出神骨是個意外,正因深知弱小修行不易,這才從來不會看不起他們。
神女那麼好,他們自然也就樂意幫神女日日哄著這個乖巧的小娃娃。
就這樣,吃的喝的好玩的,總是會在忽然之間被某一個,或是好幾個妖精一同帶到他的面前。
好像只要他開心了,大家就都十分開心。
原來這裡真是他的家,他也真的忘記了曾經的家在哪裡。
也有可能,他並不是忘了,只是他確實不知道這裡與天界的區別,就像太小的孩子一旦離了大人,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當年受困屍山之時,他只知自己是個神族,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曾經住在天界,也曾無數次想要回去天界。
可是天界沒什麼好的,正如他的娘親所言,那裡處處都是規矩,講地位,論尊卑。
就算他是承淵之子,也仍舊會因為居住在下界,被人看不起,被人隨意欺凌。
如果他一直在這裡多好,這裡的大家都那麼喜歡他,他一定能夠遠離一切的紛擾,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長大。
可他最終沒能留在這裡。
在一個無星也無月的夜晚,年幼的孩童看見娘親坐在山巔,向著北方痴痴望了很久,直到遮蔽星月的烏雲再也拽不住那急著下墜的雨珠,一點一滴將她雙眸打得通紅。
天魔死了,說好要護她一生的人卻也悄無聲息地食言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靠近她的身旁,用尚還微弱的靈力為她撐起了一個不用淋雨的方寸之地。
而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如何都沒想好要怎麼告訴那個孩子,他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斗轉星移間,她這一想就是三百多年。
仙人壽數漫長,一個離開的人沒有歸來,好像並不會引起誰的注意。
更何況,那個孩子在父親離開時還那么小,到底有沒有弄明白父親與山間其他妖靈的區別都不好說。
忽然失去了一個本就不常在家的親人,除去娘親臉上的愁容多了一些,總是需要他想法子去哄以外,那個孩子的世界似乎沒有發生多少變化。
他長大了不少,個子高了一些,已似十歲左右的孩童,眉宇間有了幾分日後的模樣。
忽然有一天,島上來了好幾個神仙,在與神女爭執一番後,帶走了那個安靜而又懵懂的孩子。
那一日,山間的妖靈都受了不輕的傷。
或許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娘親,眼裡滿是對這一切感到的不解與驚恐。
她被術法定住了身形,一聲又一聲地向他喊著——澄兒別怕,娘會接你回家,娘一定會接你回家。
忽然之間,所有的畫面都扭曲著化作了漫天魔氣。
鹿臨溪不自覺握緊了謝無舟的手心。
她看見他的眼裡生出了恨意,一點一滴,似是不斷地吞噬著他的理智。
原來,天魔想要的不是他的恐懼,而是他的恨意。
那些曾經被淡忘了的一切,它都為他一一拾起,又一次送回了他的面前。
不,不對,天魔曾與謝無舟共存那麼久,確實能夠知曉謝無舟的過往,可承淵與仙瑤臨別前的對話,它又是如何知道的?
「謝無舟,我們冷靜一點!」鹿臨溪皺眉說道,「這一切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有很不對勁的地方!」
「你想啊,這一切是天魔變給你看的,它被封印在你的體內,能夠看見你的過往並不奇怪,但它怎麼可能看見你都不曾見過的事情?」她說著,晃了晃謝無舟的手臂,「他一定是在用這些真假參半的東西擾亂你的心神,想著對你趁虛而入呢!」
謝無舟低眉看了鹿臨溪一眼,輕聲說道:「我明白。」
可就在下一秒,一個森冷的聲音似冰一般鑽入了她的耳朵,又涼遍了她的全身,嚇得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你明白,你當然明白,我若於此消散,外頭所有的結界便只為你一人而留……」
「謝無舟,你的娘親因何而死,你不也曾想過無數次?」
「你說你不恨,只是因為你什麼都忘了,就像你也曾對身旁那個小丫頭失去愛意一般……不記得,又要如何去恨呢?」
「我替你把記憶尋回來了,你的眼底,不就有恨意了嗎?」
天魔笑著,它的聲音迴蕩在天地之間,卻又好似就在耳畔沉吟。
「你為什麼要幫自己的仇人呢?你不也厭惡天道,厭惡仙神,厭惡那些破爛規矩?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分明你什麼都沒有做,可這世間的所有公道,所有正義,還是早就徹底拋下了你。」
「你為什麼……不能也拋下它們呢……」
謝無舟不由閉上雙眼,緩緩深吸了一口氣。
天地之間,還迴蕩著天魔的聲音。
「那些神仙以天為尊,可這世間若是無地,哪裡有天?」
「是非黑白,善惡對錯,界限從不分明,就像天與地、神與魔、光與影……看似尊卑有別,卻未必不能翻覆……」
鹿臨溪忍不住罵了一句:「亂七八糟說些什麼鬼話呢,我一句也聽不懂!」
「若是一個擁有過黑暗的地方,忽然只剩下了永恆的白晝,你覺得那裡的人們會不會渴求黑夜。」
「分明我才是與你同路的人,你為什麼就是不願與我相融,讓我帶著你的所有,顛覆這片天地,重塑這個不公的三界呢?」
謝無舟不由冷笑一聲:「話說得這麼好聽,你若能取下祈澤身子,還不是會在第一時間湮滅了我?」
「那倒也未必,我與你更相熟一些,到底是近七千年的相伴,若你想得明白,願意將這副身子交給我,我可以留住你的魂魄,為你再尋一副能用的身子,放你與那小丫頭安生度日……」
絕了,它還會打感情牌!
鹿臨溪正想將它打斷,便聽它幽幽說了一句:「你不知道,當年天帝到底做了什麼……」
它笑了,笑得無比諷刺。
「今日你若幫了他,便是這世間最可笑的人。」
話音落時,所有魔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而蔥鬱的山林。
天魔再次消失無蹤,鹿臨溪望著陌生的四周,忍不住喃喃了一句:「這又是什麼地方?」
「屍山。」謝無舟沉聲說著。
「啊?」
鹿臨溪有些茫然地仰頭轉了一圈。
這裡沒有怨氣,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怎麼也不能和屍山聯想到一塊兒。
可謝無舟對屍山太熟了,他認錯哪裡也不可能認錯屍山。
或許他可以換一個稱呼的。
這個地方,是那神魔一戰前,未曾遭受毀滅的不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