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 窒息
2024-09-13 22:24:05
作者: 若尋游
Chapter20 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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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合作細節都寫在合約裡頭了,你看下,三天內,給我一個答覆。」
「好,辛姐,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好好考慮的。」
「嗯,那今天就到這,有事電話聯繫。」
兩人禮貌道別。
咖啡店門前沒有停車位,辛澈將車停在街角處,見丁思渺也要往同一方向去,辛澈問,「要不一起走一段?」
丁思渺沒有拒絕。
熱浪追在她們的身後,仿佛滾出茶壺的沸水,迅速汽化,緊接著在皮膚上留下一條短暫的汗印。
一段路,她們誰也沒有主動想要開口說話,就這麼安靜地走著。
丁思渺比辛澈要高一些,步伐卻沒有那麼快。辛澈為了能和她並肩行走,按壓下兩腿頻率,以一種散步般悠閒的節奏,不遠不近地同她保持著距離。
走到岔路口,恰有一輛灑水車駛過,丁思渺在外側,沒有來得及避開,水霧高高落下,湮滅了熱浪,同時也打濕了她的髮絲。
「啊...」她驚呼一聲,腳步頓了下來。
辛澈轉頭,「怎麼了?」
手裡還握著那份演出合約,丁思渺發間低落下的水珠,在封面暈出斑駁。那塊斑駁慢慢擴散開,丁思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忽然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
辛澈看了眼她,又看向她手中,放下肩包,從內里取出一包紙巾,遞給丁思渺。
「沒事,只是封面濕了一點,擦一下就好了。」
伸出的胳膊被陽光烤炙,半晌,沒有人回應。
丁思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出神地愣在原地,胸膛起伏,一下,一下,幅度逐漸變大。
辛澈察覺到她的異樣,眉稍稍擰起問,「你怎麼了?」
回答她的仍是沉默。
辛澈疑慮頓起,拿著紙巾的那隻手,下意識觸碰到她胳膊,「你沒事...」
「別!」
關切的話還未說完,丁思渺一下又像魂歸了似的,蹭地彈起,躲閃開辛澈的手,「別..別碰我...」
辛澈手被推到半空,以一個尷尬的姿勢停滯在那,她怔住,看丁思渺猛地往後退了一步,低垂著頭,指甲死死摳住自己的大腿,似乎是想要控制住什麼。
「你?」
「辛姐..我..我沒事。」丁思渺原本就沙啞的聲音此刻更啞得不像話,她呼吸越發加重,兩頰隨之也起了紅暈。卻不似是被熱氣熏蒸,而是如同一個缺氧的人那樣大口地想要汲取足夠空氣。
「你這樣看著可不像沒事。」辛澈收回手,定定凝住她道,「你到底怎麼了?」
「一點...老毛病...」丁思渺咬緊唇,努力擠出一個笑,「以前為了演出,經常節食,落下了低血糖的毛病。站久了容易頭暈...沒什麼的,很快就會好。」
「你確定?」
「嗯,我真的沒事。」
辛澈半信半疑地看著她,想了想說,「那你在這等著,我去給你買個巧克力。」
「不用...」丁思渺忽然高聲止住正要往回走的辛澈,「辛姐,不用麻煩了,我..我不吃甜食。」
辛澈在那一秒,察覺出她的異樣。
她靜靜地轉過身來,目光探究式地打量起丁思渺,半晌,沉聲說,「丁思渺,如果你有任何生理問題想隱瞞我的話,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合作了。」
聞聲,丁思渺緩緩擡起頭,一雙眸子,盛滿了辛澈形容不出的淒涼感。
辛澈將車窗搖起,從后座拿出一個抱枕,拉開拉鏈。
抱枕沒幾秒攤開成了個毛毯,她抖落開,往丁思渺的身上披去。
冷氣剛開沒一會,車內溫度還沒有完全降下,而即使在三十多度的高溫中,丁思渺依然需要裹緊自己,才能獲得一點點安全感。
她曲膝,緊抱住自己的小腿,蜷縮在副駕駛,像只受驚的布偶貓,雙目不再明媚,而是失焦地望著玻璃窗上的某個光點。
對於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辛澈談不上有什麼同情心。只是她看著她的樣子,恍然像是看見自己在醫院時,也常常以這樣的姿勢,從黑夜坐到白天。
或許人總是容易受相似的人影響。
辛澈輕嘆了口氣,沒有催促她把事情交代清楚,靜默地坐著,一手將毛毯拉抻,蓋過她的腳面。
很久之後,
丁思渺才開口道。
「辛姐,我有...恐慌症。」
這個病症,辛澈並不熟悉,不過聽名稱,應該是心理疾病的一種。
她一手搭在方向盤上,談不上意外地說,「看你這樣子,我猜到可能是和精神方面有關。不然不會突然行為就不受控了。」
丁思渺沒有立刻回話,她似乎在下一種決心,片刻後,丁思渺看向她,嗓音干啞道,「我一直在服藥...平時表現都和正常人是一樣的,只是...偶爾如果碰到了一些讓我情緒閃回的事情,我就會...就會驚恐,緊張,心悸...」
辛澈聽著她說和正常人一樣。
忽而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她抿唇,回過頭來看她,「所以..有什麼事會讓你情緒閃回?「
「遇到水的時候。」丁思渺頭歪向一側,略帶疲憊地搓了搓眼皮,低聲說,「像今天這樣,突如其來的水柱,會讓我感到害怕。」
「下雨天呢?」
「雨天幾乎不能出門。」
「湖邊,海邊也不能去?」
「是的...」
「那你日常洗澡,喝水,都會害怕?」
丁思渺輕輕地搖頭,「那種程度的不會。不過洗澡,我只能淋浴,不能在浴缸里。」
「懂了。」辛澈頷首,「也就是說任何你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看到水潑過來都會有情緒閃回是麼。」
「對...醫生說,這是種一種心理創傷表現。對不起,辛姐。」丁思渺聲音漸弱,最後幾乎輕不可聞地說了句,「我不是有意想要瞞你。」
「你沒必要和我說對不起。」辛澈臉轉向前方,「換作是我,我也不會輕易把這事告訴一個陌生人。」
「那...我們...」丁思渺欲言又止,暗想被她看到自己失態的這一幕,估計工作也要泡湯了。她深深地垂下眼,手指絞著毛毯邊,不知自己該走還是留的時候,聽到辛澈說,
「介意和我聊聊你創傷是怎麼來的嗎。」
丁思渺仰起頭,辛澈正看著她,「要是你不願說也沒關係。」
有限的空間中,兩人相隔只有一個換擋杆,一方呼吸平穩,而另一方,也在跟隨她的呼吸。
其實辛澈這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並不算親切。
她說話時,唇部弧度是小的,笑意也很淺,即便在笑,眉梢眼角也很平靜。叫人看不出一絲真正高興的模樣。丁思渺必須承認,她一開始對她是有防禦心在的。
尤其是知道她要對她的丈夫做那些事時,那種無法認同的心理就更重了些。然而,現在,她陪在她的身邊,替她蓋了毛毯,又不急不慢地聽她說完那些話。她本來可以轉身離去的,或者,在知道她有心理障礙時,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樣,帶著有色眼光去揣測她。
但是她什麼也沒有做,沒有評判,沒有憐憫,也沒有假惺惺的安慰。
仿佛接受這件事,就像呼吸一樣自如,簡單。
約莫過了半分鐘,辛澈見她不動,自己就做了個決定。
她擰轉車鑰匙,右手握上擋杆,在發動機啟動前說,「把安全帶系好,我送你回家。」
「等一下...」
毛毯下蓋住的一截胳膊,輕輕探出來。
不知是不是體溫回升的緣故,搭在辛澈手背上的手是溫熱的。
她因為這溫熱,下意識地低下視線,去看握住她的那隻手。丁思渺的指甲顏色偏淺,沒有月牙的形狀,一看,就知道是氣血不足導致。
「辛姐。」她朝她微微靠過來,眼裡原先的驚惶散去,慢慢被柔和的霧光取代,「你願意花時間,聽一個故事麼。」
她小心翼翼地問她。
明明在素不相識的人面前,去袒露傷疤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可說不上為什麼,丁思渺有種直覺,眼前的這個人,能接納她塵封的往事。
踩住油門的腳尖鬆開,鑰匙被擰回原位。
車內一切重歸於靜謐。
「好。」
辛澈答應著,她的手安放在她的手心中,沒有再抽離。
**
車開到一座老舊小區門口,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初升的月,遙遙掛在天邊,斜照下來化作一絲銀線,將地面切割成陰,亮兩塊。
丁思渺哭過之後的眼睛,在亮處,如同一顆玻璃珠般澄澈。
漆黑的夜總是會放大人的傷感,然而當傷感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時,眼淚只是麻木地流淌著。
「我知道我當時太傻,太想能夠得到一個女主角的機會,才會被他們騙去那裡。可是能怎麼辦呢,普通人家,沒有資源,沒有背景,靠熬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
「一開始,她和我說,只是陪導演吃個飯,混個臉熟。我信了,可等我去之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的...」
一滴淚悄無聲息地砸在辛澈的手背,「那間屋子有四五個男人,我不肯,想逃,他們就捉住我,把我拖去了洗手間。放了半池水又倒了半池的白酒,把我頭強按下去...
「一下,兩下...看我喘不過氣,就把我撈起來,等我緩過勁,再按下去...」
一回想起那種窒息感,丁思渺就不可抑制地顫抖。
她艱難地大口大口喘息著說,「後來,我沒撐住,休克過去。他們大概也是怕真鬧出人命,就叫了酒店的經理來,把我送去了醫院。等我從急救醒過來,那個帶我去飯局的人,賠了我一筆錢,說是作慰問。」
「那天之後,我就被整個行業封殺了。我的聲帶,也是因為被強灌了太多白酒而受到永久性損害。」
「你有想過報警麼。」
「沒用的。」丁思渺苦澀地咬著下唇,「辛姐,我報過警。但是調取酒店監控時,攝像頭就那麼巧地壞了,而那個值班經理也聲稱目睹我是在清醒狀態下主動進入的酒店。就連我的醫院治療記錄,也被他們說成是我自己失足掉進浴缸而導致的溺水。」
聽到這,辛澈已經完全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普通人家的漂亮女兒,沒有家世撐腰,也沒有任何威脅他們的能力,在那個圈子裡,自然是被當作一塊肥肉,作為資源贈送。
哪怕被侵犯,被脅迫,也很難有反抗的權利。
而且看那些人能將這事處理得滴水不漏,想來,也是有些厲害的權勢。
沉重的氛圍籠罩在車廂內,辛澈搖下車窗,讓月光能將這片陰暗驅散些。
「好了。這個故事就說到這。」縱然眸色如水,她聲息間也難掩顫動。
只是這件事丁思渺解決不了,她也解決不了。再說下去,只會反覆讓她陷入絕望。
她調整好神色,望向丁思渺,輕柔道,「以後,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再提起,包括對我。」
「沒有誰值得你去無條件信任,要記住,你暴露的軟肋,很可能在某天就會被對方變成刺向你的尖刀,所以不要示弱,哪怕裝,也要裝得強硬一點。」
丁思渺哭過一回,人有些脫水,辛澈看著她乾裂的唇,臨別時,囑咐她,「回去好好睡一覺,記得三天,給我答覆。」
丁思渺因為訝異,嘴巴微微張著。
鼻子不通氣。她皺縮了下鼻尖,小聲問,「辛姐,我以為,你不會願意再和我合作的。」
「確實會有顧慮。」辛澈沒有想瞞她,「但既然你信任我,我也該信任你。」
「...那你是不是因為可憐我沒有工作機會才?」
「不完全因為這個原因。」
辛澈停頓住,「思渺,關於我的故事,等戲演完了,我也會說給你聽。快回家吧,回家睡一覺,第二天,又會是新的一天。」
「好吧,辛姐,我明白了。」
丁思渺推開車門,走出一段路後,又折回,趴在車窗邊,將身上帶走的毯子疊好,遞還給辛澈。
「辛姐...謝謝你。」
「謝什麼?」
「今天所有的事。」
丁思渺回家後,整個人脫了力般,順著門框滑下。
關於那個故事,還剩下後半段。
可是她沒有辦法向辛澈說完它。
太多太多的傷痕,醜陋的,扭曲的,像無數蜈蚣走足盤踞在她的心間,她掙脫不了,她也遺忘不了。
夜是黑暗的,即使有一點月光,可又能照亮倒多少人呢。
丁思渺近乎絕望地想著,抱起手臂,將自己瑟縮在牆角。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口袋震動過幾遍。
丁思渺接聽起,是外賣電話。
「喂,姑娘,你電話終於打通啦,可急死我了。」操著一口方言的外賣員在那頭喚她,丁思渺思緒還未平復,她疲憊地說,「你打錯了,我沒有點外賣。」
「欸?芳草小區,我看這地址是對的呀,哎,姑娘你先別急著掛電話,是你朋友給你點的枸杞黃桃燉雪梨,她也沒寫門牌號,就讓我送到門口給你打電話,你能不能出來拿一下啊?我這單都要超時了。
枸杞,黃桃,雪梨...
「餵?餵?姑娘你聽得見我說話麼?餵?哎呦,不是,你怎麼突然哭了啊?你別哭,別哭,不行你把門號告訴我,我給你送上去就行唄,多大點事啊。」
細碎的哭泣聲沉浸在夜色中,這一次,卻不再是因為委屈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