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2024-09-13 21:20:16 作者: 怪鳥棲

  第20章 第二十章

  翌日。

  顧山嵐剛從連雲宗里負責財務的長老那裡領完靈石回來, 尚未來得及擡手叩門,便聽到了從里傳出的來自自家師尊近乎崩潰的聲音。

  

  「啊啊啊這不對啊,我不就打算眯個十秒鐘嗎, 怎麼一睜眼天就亮了?誰!到底是誰把我的時間給偷走了!還有我清單呢, 我清單又都到哪裡去了?」

  門外的顧山嵐仿佛早已預料到會是這麼個情形,那雙清凌凌的眸子沒有絲毫波瀾起伏,平靜至極。

  為了讓師尊安心, 索性放棄了敲門,在屋外說道:「師尊,清單弟子昨夜已經都整理好了。」

  聽到自家徒弟的聲音, 房間裡的桃黎明顯愣了愣:「山嵐?」

  幾息後, 她「蹬蹬蹬」跑過來開了門,同時不忘自個兒師尊身份,開門前還迅速地整理了一番表情。

  在消化了徒弟方才說的那些話後,一本正經的表情又有了短暫的崩塌:「等等, 你都整理完了?」

  顧山嵐微一頷首:「採辦需要的靈石, 弟子也已都盡數領回來了。」

  聞言,桃黎驚訝地微微張大了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是說了那些都讓為師來做麼?」

  顧山嵐乖順地低下眉眼:「弟子只是想讓師尊睡個好覺。」

  「......」

  話既然都說到了這個份上, 桃黎自然不可能再多說自家徒弟其他。

  更何況,徒弟本就是出於一片好心,她更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去責怪徒弟。

  不過話說回來, 講到睡個好覺——

  桃黎倏地想起什麼來,突然問徒弟:「山嵐,昨晚為師睡覺的時候, 你都在為師身邊?」

  此話一出,方才還對師尊有問必答的顧山嵐忽然就沒了聲響。

  徐徐微風撩動起少年衣袍, 顧山嵐很輕地擡了下眼,喉結也跟著上下滾動了一下。

  明明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夜,師尊耳垂那分外柔軟的觸感卻仿佛還停留在他指尖。

  大抵是近來一天比一天冷了,師尊的耳垂摸起來其實也很涼,然而此時指尖上那似有若無的觸感卻如同一塊燒紅了的烙鐵一般,將他從頭到腳都給狠狠燙了一下。

  更不要說師尊還在這時湊到了他的面前,那雙漂亮的栗褐色眼睛一眨不眨、格外專注地望著他。

  近得他都能夠聞到師尊身上獨有的好聞清香。

  顧山嵐不動聲色地將觸碰過師尊耳垂的那隻手背到了身後,視線卻落向了師尊烏髮下的白皙耳垂。

  久久不語。

  就在桃黎忍不住懷疑徒弟是不是真的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東西之際,顧山嵐終於啟唇回了話。

  少年的嗓音清越好聽,階如玉石:「並未,整理完清單後,弟子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桃黎狐疑地緊緊盯著徒弟的表情不放,直到確定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裡並無任何心虛之色,才淺淺地鬆了口氣。

  「噢,那就好。」

  她的睡姿什麼的被徒弟看到了倒無所謂。

  只要徒弟沒有聽到她說夢話,譬如她要一口氣吃三個大漢堡之類的就行。

  ... ...

  從房間裡出來,看到屋外已然融化的積雪,桃黎再一次深深懊悔,自己昨晚上怎麼就那麼輕易地睡過去了。

  好在自家徒弟說,在去領靈石的路上,他遇到了連雲宗里那位對天象很有研究的黃長老。

  黃長老同他說,今年孟城不會只下這一場雪,之後的雪只會比昨晚的更厚更大。

  一聽這話,桃黎瞬間就調理好了。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好飯不怕晚。

  她也等得起。

  靈石到手,剩下要做的就是去山下孟城集中置辦了。

  採辦的過程很是順利,不多時,用來囤放採辦物品的儲物囊便都裝得滿滿當當。

  桃黎讓徒弟仔細清點了幾遍,確定沒有任何遺漏,就可以打道回宗門了。

  只不過,為了迎接不久之後的新年,整個孟城都煥然一新,到處張燈結彩的,與之前的模樣截然不同了。

  桃黎不禁動了想留下來逛逛的心思,餘光瞥及身邊寸步不離的徒弟,一時間又有些遲疑。

  倘若和徒弟直說的話,似乎就顯得她這個師尊有點過於貪玩了,何談還要給徒弟做表率。

  雖說自從收了徒弟以來,她這個師尊在徒弟面前的形象一直都很固定——貪玩、鹹魚;也壓根沒有起到什麼表率作用就是。

  正當桃黎猶豫不決之時,忽聽跟在身邊的徒弟開口問道:「師尊,前面是為新年籌備的廟會麼?」

  桃黎沒有多想,下意識就回了聲「是」。

  緊接著便聽徒弟繼續低聲說道:「師尊,弟子這還是第一次遇到人族的廟會,尚不知裡面具體是怎樣的。」

  「我們能不能先不回宗門,容弟子進去稍微逛一逛?」

  這顯然不是自家那個稍微有點時間就往試練塔跑的徒弟會說出來的話,桃黎訝異地看了徒弟一眼,然後就懂了。

  徒弟這是看出來了她想玩,便和那次雷雨夜一樣,專程給她遞台階下呢。

  不愧是她桃黎親口認證的好徒弟,察言觀色的能力就是不一樣。

  桃黎輕咳兩聲,故作一本正經地說道:「也罷,念在山嵐你平日練功辛苦,為師便允你這一次好了。」

  她一副模樣瞧著煞有其事,悄悄向上彎翹而起的眼尾卻盡顯狡黠。

  顧山嵐看得一愣,好不容易回了神,也跟著提了提唇角。

  「多謝師尊。」

  距離新年到來其實還有一段時間,孟城的這處廟會並未建設完全,不過不少鋪子倒是已經提前開了張。

  好在桃黎習慣性多帶了些靈石揣在身上,帶著徒弟一路買一路逛,不一會兒,手裡就拎滿了各種各樣在連雲宗里吃不到的吃食,嘴巴也被糖圓子塞得滿滿當當。

  說得更準確一點,其實是師尊吃,徒弟幫著師尊拿。

  桃黎同時不忘也要讓自家徒弟有點參與感,等差不多吃飽喝足了,就帶著顧山嵐四處猜燈謎、套圈。

  猜燈謎並不是徒弟的強項,卻是桃黎散發魅力的地方。

  別人能猜出來的燈謎尚且不論,偏偏別人猜不出來的,她也全都知道。

  拿著贏得的獎勵,桃黎笑眯眯地回到了徒弟身邊,沖他擠一擠眼:「怎麼樣?」

  顧山嵐自是知道師尊想要聽些什麼的。

  他半垂下眼,說道:「師尊真厲害,那些才子都想不到的謎底,師尊也都知道。」

  桃黎於是笑得更歡了,一雙杏眼彎彎,將獎勵盡數都塞進徒弟懷裡,然後才故作謙虛地揮了揮手。

  「哎呀哎呀,為師的智慧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啦。」

  到了套圈環節,桃黎有意讓徒弟表現,便故意把徒弟推到身前,伸手往前一指,頗有股指點江山的意味在裡面。

  「山嵐,為師想要最後面的那個。」

  那是一隻做工精緻的貓咪玩偶,可愛是可愛,只不過小小一隻,還沒有桃黎的半個巴掌大。

  尺寸倒是很適合掛在桃黎的那把雪劍劍鐓上,這也是桃黎想要它的真正原因。

  一旁圍觀的人聽到了桃黎的話,不禁嘲笑桃黎異想天開。

  「嚯,又來一個不自量力的,在你們來之前,好些人都想要那玩偶,大把大把的靈石砸出去,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這風涼話說得並不好聽,饒是旁人聽了都忍不住蹙了眉,卻並沒有多說什麼。

  畢竟桃黎師徒二人來得晚,尚不太了解方才的情況,但一直待在這處的他們卻清楚得很,「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句話說的,其實是那人自己。

  在桃黎他們來之前,那人就向攤主買了五十個圈,最終卻什麼都沒撈著,也難怪剛剛聽了桃黎的話會有這麼大的怨氣。

  桃黎充耳不聞,只問攤主買了一個圈,然後交到徒弟手上,笑眯眯地說道。

  「山嵐,師尊兜里沒有靈石了,一個圈應該足夠你用了吧?」

  顧山嵐低頭看著那隻小小的圈,沒有回話,只無聲地在心裏面想。

  師尊又在哄人。

  在來套圈之前,她分明都還在同自己講,這一趟下山她帶了多少多少靈石,還規劃好了要用剩餘的那些靈石去買別的其他。

  但旁邊圍觀的那人還在不停叨叨,說什麼攤主就是專門坑人的,圈小獎勵也小就算了,還故意把東西放得那麼遠,怎麼可能扔得中,聽得他不免有些煩躁。

  顧山嵐便也就沒有揭穿師尊撒的這一個小小的謊。

  他伸手接過圈,對著那隻小貓玩偶信手一拋。

  黃色的細圈「哐嘡」一聲落地,師尊的劍鐓便擁有了兩隻可以替換的玩偶。

  桃黎見好就收,也不貪心,拿著剛剛到手的小貓玩偶,趾高氣揚地從剛才笑她異想天開的那人面前昂首經過。

  「哎呀呀,還好為師有先見之明,沒有多買圈,不然可就浪費靈石了呢。」

  那人:「。」

  怎麼辦?氣得他有點牙痒痒。

  -

  吃好喝好,周遭的天色也逐漸暗了下去。

  桃黎的玩心終於得到滿足,打算領著徒弟回連雲宗了。

  忽聽一陣熙熙攘攘聲,許多人都成群結隊地往某個方向去。

  桃黎便叫住其中一人,好奇問道:「請問,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呀?」

  那人回答道:「姑娘你沒有聽說嗎?東城街那邊今晚上要放煙火,大傢伙兒都打算去那邊湊熱鬧呢。你要是也想去的話,就快些跟過來吧,晚了可就要錯過最佳的觀賞位置了。」

  放煙火?

  桃黎立時眼前一亮,轉頭看向一旁的徒弟。

  她雖然沒有開口,但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說:徒弟,你想去看煙花的吧?你肯定是想去看的吧。

  顧山嵐:「......」

  他神色自若地避開師尊過於殷切的視線,如師尊所願地說道:「師尊,弟子想去。」

  師徒倆便順著人流的方向一同跟了去。

  只可惜他們到得終究還是晚了些,抵達東城街的時候,一整條街道早已堵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一眼望不到人流盡頭。

  桃黎不免咋舌,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大半個孟城的人都在今晚擠來了這條街。

  看來不管是現代社會還是仙俠世界,放煙花這種事對人的吸引力都大差不差。

  偏偏為了能夠「占據」一個稍微好一點的觀賞點位,周圍的人還在拼了命似的不管不顧往前擠。

  等到桃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被眾人推搡著被迫往前。

  眼看著就要因人潮與顧山嵐衝散,一隻手卻在此時探了過來,握住了狐裘之下的她的手腕。

  隔著兩層薄薄的衣袖,少年掌心的熱意格外清晰地渡了下來。

  涌動人潮擦肩而過,短暫的怔愣間,桃黎已被顧山嵐給輕輕拉了回去。

  頎長高瘦的黑髮少年不動聲色地微微側過了身,以一個近乎保護的姿態將桃黎與人潮隔絕了開來。

  待到師尊徹底站定後,才神色自若地收回了抓著師尊手腕的手。

  顧山嵐半垂著眼,將那隻手背在身後的同時,平靜地提醒了師尊一句「小心」。

  在旁人眼裡,他的言行舉止都合乎情理,沒有絲毫逾矩,更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桃黎也未將這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她滿腦子都還在琢磨,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和徒弟想要找一個沒有人影遮擋的觀賞地點怕是不太可能了。

  正發著愁,忽聽徒弟開口喚她:「師尊。」

  「我們可以去那裡。」

  桃黎順著徒弟手指的方向看去,歪了歪頭,有點疑惑:「山嵐,你是指那座閣樓麼?」

  「裡面不滿滿得都是人嗎,去那裡好像也沒有用吧?」

  桃黎口中的閣樓名為望月閣,是孟城裡修築得最高的一座建築。

  若是站在閣樓頂層向外眺望,幾乎能將孟城的小半盛景都盡收眼底。

  這同樣也是今夜煙火的最佳觀賞點,樓里擠滿了人,師徒倆究竟能不能夠擠得進去都成問題,何談還要到頂層去。

  「不是,」顧山嵐搖了搖頭,「弟子指的是閣樓樓頂。」

  閣樓樓頂?

  望月閣裡面的確是人擠人沒錯,但無人能夠翻越窗戶,去到最上面的樓頂——除了可以御劍的顧山嵐與桃黎。

  這裡同樣不會遮擋到他人的視線,於師徒倆而言,也是最好的去處。

  桃黎立時頓悟。

  對哦!她怎麼沒有想到。

  師徒兩人當即換了個隱蔽的地方御劍,施施然落於樓頂上時,桃黎總算體會到了什麼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滋味。

  底下攢動不息的川流人群仿佛都變成了只只螞蟻,張燈結彩、燈火通明的孟城夜景同樣美不勝收。

  涼絲絲的夜風拂面,桃黎用完清潔符後席磚瓦而坐,舒舒服服地抻了個懶腰,將未吃完的糕點擺在了自己和徒弟中間。

  只可惜樓頂上不能夠放碳爐和茶罐,不然就能和徒弟一起好生體驗一番所謂的圍爐煮茶了。

  桃黎身上披著暖和厚實的狐裘,然而在這樣的冬夜裡,難免還是覺得有點冷。

  她搓搓手,往掌心哈了口熱氣,剛要撚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忽聽遠處響起「咻」的一聲——

  桃黎一擡頭,看到的便是黑寂的夜空霎時間被煙火點亮的這一幕。

  五顏六色的煙火相繼升至上空,綻開的瞬間猶如一幅又一幅絢麗多彩的畫卷。

  桃黎連忙提醒徒弟:「山嵐快看,開始放煙花啦。」

  簇簇煙火五彩斑斕,色彩交織,說是一場如夢似幻的視覺盛宴也不為過。

  桃黎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不忘扯扯徒弟衣袖,問徒弟:「怎麼樣,是不是很好看?」

  只不過,為了能夠快點完成一百個任務,早日從任務管理局退休,桃黎常年忙於穿梭在各個小世界裡,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晚這樣不緊不慢地坐下來,優哉游哉地一邊吹著夜風、一邊欣賞煙火了。

  所以一直專注盯著天幕的桃黎並沒有發現,自家小徒弟其實壓根沒有在欣賞漫天絢爛的煙火,而是微微側著頭。

  ——在看她。

  桃黎今天梳的是靈蛇髻,似蛇一般的盤形,更襯得桃黎比平時多了幾分俏皮與靈動。

  大抵是真的很喜歡今晚的這場冬日煙火,她的眼尾眉梢都向上彎起了一個輕微的弧度,唇角同樣噙著清淺笑意。

  她鬢角的那些碎發被風吹得略微有些凌亂,人卻依舊是好看的。

  明明滅滅的煙火將她白皙的面龐也照得一會兒明,一會兒暗,那雙栗褐色的漂亮瞳眸卻好似完全不受這明滅光線的影響,如常泛著波光粼粼的水色。

  在這過於旖旎的月色里,似乎比天上的星星、綻放的煙火還要璀璨耀眼。

  顧山嵐的喉結上下輕滾了滾,視線不動聲色地從師尊耳垂的那顆黑色小痣上一掠而過。

  ......是他的錯覺麼,昨晚的那股不對勁似乎又上來了。

  他盯著師尊彎翹的髮絲尾梢,目光最終卻又落回到了師尊姣好的側臉上。

  顧山嵐想起了昨晚的鬼使神差。

  師尊自然還是那個師尊,不對勁的人只可能是他才對。

  他眯了眯眼,不由自主地返回去想,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自從那次師尊受傷回來就有了跡象,還是那次雷雨夜過後?亦或是師尊將半人半狼的他抱在懷裡,向他承諾,即使萬劫不復,她也絕不會拋下他時。

  不,可能還要追溯到更早——

  師尊將他從熊妖爪下救下那日,她牽著他的手,將他手上的泥污擦得乾乾淨淨,並沖他露出了他此生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之時,一些東西或許就開始了萌芽。

  煙火砰砰綻開的聲音接連不斷,恍惚間,顧山嵐感覺就連自己的心跳似乎都與這聲音同頻。

  有什麼東西悄然淌過心底,他伸手想要去抓,卻只能任其從指縫間滑走流過。

  於是到了最後,也只是桃黎一移不移地望著煙花。

  小徒弟一移不移地望著她。

  少年階如玉石的聲音響起,穿插在人聲鼎沸、此起彼伏的煙火聲中,格外地清越好聽。

  「嗯。」

  「好看。」

  ... ...

  桃黎覺得自己接的這次採辦任務接得還挺值。

  既相當於給自家小徒弟放了一個小長假,又痛痛快快地看了一場好久都沒有看過的煙火。

  只是在處理完這次採辦任務後,顧山嵐就又回到試練塔里接著去當他的「卷王」了。

  桃黎說他,他便回答一句:「師尊,馬上就是年底考核了,弟子若不勤奮一些,屆時萬一沒能通過考核,弟子自己倒是無所謂,但若是因此丟了師尊和長青谷的顏面,弟子恐會內疚不已。」

  平日裡分明就是只什麼話都不愛說的悶葫蘆,在這種事情上編起理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桃黎其實很想吐槽,照自家徒弟目前的修為實力,要是連他都通過不了年底考核,那同門的那些弟子就更不用想了。

  但徒弟給出的理由讓她實在是找不出可以用來抨擊反駁的點,索性就放棄了再勸徒弟。

  總歸等真正到新年了,她就不信徒弟還整天都待在試練塔里,不回家。

  桃黎不知道的是,自家小徒弟並非不想待在長青谷里,和以往一樣侍奉師尊。

  只是顧山嵐的直覺告訴他,他不能夠再這樣繼續不對勁下去。

  所以,他需要給自己一個獨立的空間,好讓自己能夠想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至少,絕不能夠讓那不對勁再度加劇。

  ... ...

  十天後,就是弟子們一年一度的年底考核了。

  為了讓弟子們能夠安安心心地過個好年,這次年底考核的內容設置得尤為簡單。

  以至於每個考完出來的弟子臉上都是一副輕鬆至極的表情,甚至還有閒心擠在一起說小話。

  董遠樂眼尖地注意到了剛剛考完的顧山嵐,立馬沖他揮了揮手:「顧師弟!」

  其餘的弟子聽見了,也跟著擡起頭來,很是熱情地同顧山嵐打招呼。

  經過這幾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還有董遠樂這個「顧山嵐吹」到處和弟子們灌輸「顧師弟有多厲害、人有多好」的理念,大部分的弟子漸漸不再覺得桃師叔這位半途入門的弟子冷冰冰的,不好相處了。

  尤其是在向顧山嵐請教了一些問題,顧山嵐都一一給出了解答後,他們逐漸與董遠樂的想法達成了一致。

  顧師弟那哪是冷冰冰,分明就是個、性!

  顧山嵐向他們微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他對弟子們之間講的小話不感興趣,只想要快些回到長青谷。

  ——儘管在這十天的時間裡,他依然沒有想清楚那不對勁的來源,但是師尊同他說,如果考核順利的話,記得要回長青谷第一個向她報喜,所以少年現在滿腦子裝的都是自己師尊。

  正欲與眾人擦肩而過之時,卻聽其中一人用格外誇張的語氣神神秘秘地說道。

  「哎,你們剛剛說的那些也配叫八卦?我這個八卦才叫一個『勁爆』好吧。」

  眾人自然不信:「你能知道些什麼勁爆八卦啊?可別吹牛了。」

  「誰吹牛了?我同你們說昂,清水宗你們總該知道吧,聽說那宗門裡有個徒弟喜歡上了自己的師尊,怎麼樣,這還不夠勁爆嗎?」

  聞言,顧山嵐的腳步倏而一頓。

  旁邊的弟子們早已嘰嘰喳喳地炸開了鍋。

  「什麼?你是怎麼知道的?」

  「清水宗的人自己說的呀。據說還是那個徒弟自己說漏嘴的呢。他不小心告訴給了自己同門,那同門嘴上說一定替他保守秘密,結果還沒到第二天就搞得人盡皆知了,你們說這離不離譜吧?」

  「我滴個乖乖,這不管是那徒弟還是他那同門,也都太炸裂了吧?哪有這樣——」

  接話的弟子話音未落,一個清越乾淨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什麼是喜歡?」

  說話的人正是顧山嵐。

  眾弟子聞言皆是一愣,畢竟誰也想不到平時待人疏離又冷冰冰的顧山嵐竟然會主動加入他們的八卦行列。

  短暫的驚訝過後,很快又都被顧山嵐的問題給轉移走了注意力。

  但弟子們個個都年紀輕輕,哪裡能夠真正明白到底什麼才叫做喜歡。

  於是開始七嘴八舌,爭相表達自己的見解。

  「是天天都想看到她!」

  「是覺得她很漂亮!」

  「是一見到她就很開心!」

  「是想要保護她,為她遮風擋雨!」

  就連一直都沒有說話的董遠樂也在這個時候插話進來:「誒誒誒,你們都講得太膚淺了。」

  弟子們都很好奇他究竟能說出個什麼所以然來,便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紛紛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在弟子們的目光聚集下,董遠樂故作神秘地清了清嗓。

  「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都會想方設法地為她摘下來!」

  聞言,滿懷期待的弟子們頓時嘁聲一片:「還以為是什麼呢,董師兄,你這也太老土了吧!」

  之後弟子們還嘻嘻哈哈地說了些什麼,已經完全不進顧山嵐的耳朵了。

  他只是看著系在木劍上的那隻毛氈貓,一言不發地在心裏面想。

  他也想天天見到師尊;

  師尊是他見過的最漂亮最好看的人;

  看到師尊高興他也高興;

  他想要保護師尊,不惜任何代價;

  他也願意為師尊摘月亮的。

  ——只要師尊想要的話。

  -

  桃黎驚訝地發現,考核歸來的徒弟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心情也不是很好的樣子。

  她懷疑是自己的感覺出錯了,同時又不免有點擔心。

  壞,總不能是徒弟真的沒有通過考核吧?可她先前分明聽謝青揚說了,這次考核的難度並不是很大呀。

  她看著收起劍的徒弟,小心翼翼地試探:「山嵐回來啦?怎麼樣,考核還順利嗎?」

  「順利,謝師伯說,弟子的分數是所有弟子中的第一名。」

  這才是桃黎預料之內的考核結果:「為師就說你肯定沒問題的吧。」

  她鬆口氣,笑眯眯地走過來想要拍拍徒弟肩膀:「還是第一名呢,咱們山嵐可真厲害呀。」

  可當那隻瑩白如玉的手即將碰到徒弟肩膀的時候,徒弟卻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半步,同時移開了目光。

  桃黎始料未及地低頭看著自己拍空的手,一下子輕怔住了。

  擡眸,黑髮少年卻依然聲色如常:「師尊,弟子有些累,想先回房間休息了。」

  聞言,桃黎緩慢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憋出一句:「......噢。」

  「為了考核,山嵐你這些天確實辛苦了,是該好好休息休息,去吧。」

  只是——

  桃黎轉過頭來,看著顧山嵐離去的頎長高瘦的背影。

  所以,剛才的那些果然不是她的錯覺吧?徒弟似乎心情真的不是很好的樣子。

  可是,今天早上出發去參加考核之前,徒弟不是都還好好的麼?

  桃黎不免擔心地皺了皺眉。

  她想了想,當即御劍去了趟長月谷,詢問了謝青揚師徒。

  偏偏師徒倆都說,沒發現顧山嵐今天有什麼異常。

  董遠樂主動舉手告知:「桃師叔,今日考完過後,顧師弟甚至還有閒心和我們一起聊天呢,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樣子呀。」

  謝青揚思忖片刻,也道:「會不會是顧師侄近來為了年底考核太用功了,當真只是累了,所以才會看起來情緒不佳?」

  桃黎摸摸下巴:「...是這樣麼?」

  可是,以前徒弟大把大把的時間都待在試練塔里,也沒聽徒弟喊過累呀。

  不過桃黎琢磨了半天,實在是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便當真的是謝青揚所說的那樣,等徒弟稍微緩緩,說不定過幾天就沒事了。

  -

  但接下來的事實證明,還真不是年底考核的原因。

  即使通過了考核,可以安生歇息一段日子了,徒弟大把大把的時間依然花在試練塔里,甚至比先前還要少回長青谷了。

  難不成自家徒弟真的到了叛逆期,有自己的小脾氣了?

  可是徒弟依舊很乖。

  只要他回一次長青谷,桃黎的暖手爐便永遠都是熱的;囤放零食的食盒裡永遠是有桃黎愛吃的糕點的;修剪盆栽枝葉、打掃谷內衛生的事永遠是不用桃黎操心的。

  事事都替桃黎做得周周到到,和以前乖順聽話、完全不用師尊費心的小徒弟沒什麼區別。

  弄得桃黎也弄不清徒弟這究竟是怎麼了。

  她想拉著徒弟好好聊一聊,偏偏徒弟一次機會都不給她。

  愁。

  真的好愁。

  桃黎不知道的是,自家徒弟年紀輕輕,天才絕艷,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卻不能夠求助於師尊。

  就連當初揚言不管顧山嵐有什麼問題麻煩都可以去找他的董遠樂,也無法替少年分憂解難。

  顧山嵐依然不能夠完全確定,自己對師尊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弟子們口中所說的喜歡,他也的確不懂得很多事情。

  但他至少知道,無論是徒弟喜歡師尊,還是師尊喜歡上自己徒弟,這放在所有宗門裡面,都是一件不被允許的事情。

  他也曾偶然間聽到謝青揚勸誡過桃黎幾次,不要太過溺愛她這個目前唯一的徒弟。

  畢竟不管是男師女徒,還是女師男徒,若沒能把控好界限,那都極有可能會出岔子。

  萬一一不小心亂了倫常,那要麼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要麼就是不知檢點、枉為人師。

  讓別人在背地裡嚼舌根都是小事,將來卻都是要遭天譴的。

  更何況,他的狼族身份本就是顆不定時的炸彈,已經足夠拖累師尊了,他從未想過還要在別的地方連累桃黎。

  所以,是的沒錯。

  不是他不喜歡師尊,而是,這怎麼能行?

  顧山嵐能夠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要將才剛萌芽的悸動給抑制回去。

  這樣的話,師尊依然還是那個師尊,而徒弟也就依然還是那個徒弟。

  只可惜的是,少年人的確對感情一事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又怎麼可能會明白,感情這種東西哪裡會像是修煉呼吸那麼簡單,是他想壓制就能壓製得回去的呢?

  剛解決完試練塔內一批築基後期的獸潮,從塔里出來暫作休息的顧山嵐餘光無意間瞥見了入口處的身影。

  今日難得下了場冬雨,雨幕模糊了雨中那人的面容,但顧山嵐還是從眼熟的油紙傘花紋以及那人與師尊相同的身量認出來了,傘下的人是師尊。

  顧山嵐輕微一怔。

  他萬萬沒有想到,師尊會來試練塔找自己。

  不過幾息時間,師尊已經撐著油紙傘,施施然來到了他跟前:「山嵐。」

  黑髮少年喉結微滾,表面上卻依然鎮定自若:「師尊怎麼來了?」

  桃黎說:「下雨了,師尊知道你沒帶傘,所以特意來接你回家。」

  這其實是一個很拙劣的理由。

  畢竟就憑顧山嵐這將成金丹期的修為,區區這樣一場小雨而已,就算是要回長青谷,對於顧山嵐來說,也根本就無需打傘。

  更何況打從很久很久以前,桃黎就再也沒來接過徒弟回家了。

  桃黎只是想著,既然徒弟不給她交流溝通的機會,那她就自己來找徒弟創造機會。

  而且她太久沒有見到徒弟,其實也有一點點想徒弟了。

  徒弟上一次回長青谷,都是四天前的事了呢,食盒裡徒弟親手做的青團和桂花糕都快空了。

  顧山嵐沒有選擇拆穿師尊話里的小小漏洞。

  他只是看著師尊那雙栗褐色的眼睛,久久不置一詞。

  見徒弟不說話,桃黎心裡也有點忐忑。

  她看一眼徒弟身後的試練塔,試探性地問道:「...還是說,山嵐,你今天也不打算回家呀?」

  又是無聲許久。

  就在桃黎都以為當真是被自己說中,徒弟的確不打算回長青谷的時候,忽聽徒弟應聲道:「回。」

  雨聲淅淅瀝瀝,桃黎一時沒有聽清,於是下意識地擡起眼來,問了句:「什麼?」

  顧山嵐看著她,重複一遍:「要回家的。」

  「我跟師尊回家。」

  只因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不回長青谷,只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感情有任何連累到師尊的可能,他只想要師尊天天開心。

  可是,不對勁的人自始至終都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在師尊的視角里,她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麼,同樣的,她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徒弟能一直都高高興興的罷了,憑什麼要承受徒弟突然的冷遇?

  他希望師尊能夠開心,現在卻好像反而弄得師尊......不高興了。

  顧山嵐忽而又想起,近來每次回長青谷的時候,師尊似乎都不曾怎麼笑過,每每望向那雙栗褐色的漂亮眼睛時,裡面盛著的也都是對自家徒弟滿滿的擔心。

  這絕不是顧山嵐想要看到的。

  所以,就算他真的對師尊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無論因此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自己受著就行。

  反正在師尊面前,他一直都將「乖乖徒弟」這個角色扮演得很好,想必今後也能這樣一直扮演下去。

  桃黎聞言一喜,正要和以前一樣將傘舉到兩人頭頂中央,未曾想一隻修瘦有力的手卻在此時伸了過來,從她手裡拿過傘柄,接手了她的「工作」。

  桃黎輕輕「咦」一聲,轉頭看一眼徒弟。

  未曾想從這個角度平視過去,竟只看到了徒弟冷白的脖頸。

  她訝異地眨一眨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誒?小徒弟什麼時候長得這麼高了?

  剛把徒弟從那座山巒里接回來的時候,徒弟不是還比自己矮半個頭的麼?

  這分明才過去不到一年而已。

  不過有人幫著撐傘,桃黎自然樂得輕鬆自在,也不打算和徒弟搶活干。

  然而等徒步回到了長青谷,桃黎才發現,徒弟的半邊肩膀和烏髮都被雨水給淋濕了。

  她連忙把徒弟摁到椅子上,找來一張乾淨巾帕,蹙眉念叨:「怎麼回事?以前下雨的時候打傘也沒這樣過呀。」

  自家徒弟無論劍術還是術法都那麼厲害,總不能連撐個傘都撐不好吧。

  被淋了也就算了,偏偏一路上還一聲不吭,簡直就像是故意被淋的一樣。

  顧山嵐便擡起那雙清凌凌的眸子,提醒師尊:「師尊,弟子跟以前不一樣了。」

  不一樣?能有哪裡不一樣?不還是她的乖乖徒弟麼。

  桃黎下意識地想要接話,低頭卻徑直迎上徒弟的視線。

  她張口啞然。

  去試練塔試煉了半年,徒弟不但修為上突飛猛進,就連周身氣質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見當初那個患得患失的小少年的身影,整個人好似都脫胎換骨,變得越發穩重了起來。

  一張生得格外好看的臉也在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褪去了少年稚氣,五官長得愈發昳麗。

  桃黎不禁又想到了自己才發現的與徒弟的身高差,頓時恍然。

  噢,是不一樣了。

  徒弟長大了。

  少年不光個子竄得快,身子骨架也比以前寬了不少,以前能夠輕鬆裝下師徒兩人的油紙傘,如今若還想要完完全全地將兩人遮擋在下面,就有些勉強了。

  但是為了不淋著師尊,所以在回家的途中,顧山嵐都有意識地將傘往師尊的方向傾了傾,這才最終致使自己被淋得半濕。

  少年鴉羽一般的眼睫沾染了些許冬日寒氣,看起來霧蒙蒙的,濕漉漉的烏髮和肩頭更令此時的他看上去像極一條落湯小狗。

  桃黎立馬不由分說地將巾帕蓋在徒弟頭上,對著徒弟潤濕的長髮一頓猛搓。

  覺得差不多擦乾淨了,才把巾帕取下來:「要不等天晴過後,再去孟城......」

  話將將說到一半,桃黎的聲音忽地戛然而止。

  只因徒弟的頭髮在經過方才她那一遭毫無章法的亂搓後,便變得亂糟糟的了。

  說是雞窩倒算不上。

  但現下頭髮凌亂的小徒弟沒了平日裡在外人面前的那股清冷勁,看起來自然而然也就可愛了許多。

  桃黎一個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肩膀一抖一抖,停不下來。

  雖然手邊沒有銅鏡,但顧山嵐大致也清楚師尊是在笑什麼。

  他有些無奈,想要轉移話題:「師尊方才想說...」

  偏偏一句話尚未說完,起了玩心的桃黎就再度將巾帕蓋到了他的頭上,搓一搓,取下來:「哈哈。」

  被這樣一打岔,顧山嵐只好從頭問起:「師尊方才......」

  桃黎再搓搓,取下來:「哈哈哈。」

  顧山嵐:「。」

  算了。

  師尊開心就好。

  只是看著面前笑顏如花的師尊,顧山嵐目光一止,倏地就怔住了。

  心跳在悄然間逐漸變頻,少年抿直了唇線,忽然生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大膽念頭。

  他不想再抑制那些蠢蠢欲動的感情了。

  管它到底是喜歡還是別的其他,就算他真的喜歡上了師尊——

  師尊這麼好,他憑什麼不能夠喜歡她?

  只是。

  意識到徒弟突然間不說話了,桃黎止住笑,停下了逗徒弟玩的行為。

  她歪一歪頭:「山嵐?」

  顧山嵐便掀起烏漆漆的眸子,無聲盯著桃黎的眼睛。

  只是。

  他要有出息,不能夠連累師尊。

  要將所有不恥的念想都深藏於心裡,才不會被師尊、被別人察覺出異樣。

  要永遠都做師尊的乖乖小徒弟,這樣才能夠留在師尊身邊。

  一輩子。

  好在對於顧山嵐來說,想要做到這些其實並不困難。

  畢竟他最擅長的就是在師尊面前扮成她最喜歡的那種乖徒弟模樣,不是嗎?

  一想到這裡,這些天來積壓在顧山嵐心頭的那些情緒與心事瞬間都煙消雲散了。

  他坦然地望向師尊,慢慢勾起唇角,彎起了眼睛。

  是桃黎以前經常會在徒弟臉上見到的那種乖順無比的微笑。

  「沒什麼,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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