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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 122 章

2024-09-13 21:17:01 作者: 瞬息

  第122章 第 122 章

  姜月窈以阿娘的帳中香為主香, 用她調製的「返魂香」當夢引。

  但是,這一次試香,以失敗告終。

  「我夢見了阿娘, 但也只是夢見而已。」姜月窈快速記錄第一次試香的感受,擱筆之後,對守著她的十一搖了搖頭:「在通寶島時,我就已經能藉助撥浪鼓和《鄉思》, 用引魂香和帳中香引你尋回真正的記憶。」

  「這一次你不用藉助外力,僅憑兩炷香就能做到。」十一果斷地道:「已經比當初更進一步。」

  「可還是不夠。」姜月窈喃喃道:「我僅僅夢到了兒時的事,卻沒能讓阿娘好似活過來一般。返魂返魂,喚故人魂歸夢裡, 不過只是第一步。」

  難怪第一大香師胸有成竹。

  「從手劄里看, 第九大香師和第十大香師已經做到了這一點,可他們還是雙雙殞命。」姜月窈當機立斷:「我去請教第五大香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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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大香師聽明姜月窈的來意後, 已經拿到唇邊的杯盞一頓。

  她沒有喝茶,而是把茶杯放了下來。

  她並沒有藏著掖著, 徑直道:「返魂香,不僅僅只是讓人夢見故人。最重要的是,用香者想以今時模樣,與故人交談,以寄哀思。」

  姜月窈一震。

  「這, 才是它最難的地方。」第五大香師緩聲說罷, 凝視著姜月窈。

  在她的香殿裡,姜月窈總是會解下面簾, 與她坦誠相待。

  就如從前領她入香道的玉簪大香師一般。

  後來, 玉簪大香師於聲名鼎盛之時,請辭離去, 成為御香殿裡的禁忌。旁人都說,玉簪大香師是畏難而道心崩壞。

  唯獨她知道,實情定然並非如此。

  玉簪大香師是她見過最天賦異稟,而持守本心之人。那時,朝中對女子入主御香殿頗有微詞。玉簪大香師無懼無畏,只不過在御香殿時,行事極為低調,無人知道她家中情況。

  只怕,玉簪大香師請辭離去,也是為了保全家人,而選擇了另一條路。

  所以,她為了在御香殿裡站穩腳跟,決意自梳,終生未婚。

  但如今,看著姜月窈與故人相似的眉眼,第五大香師有一瞬的恍惚。

  這樣短的時間裡,眼前的少女,已經能引魂入夢。

  姜月窈的天賦,跟玉簪大香師相比,只怕無出其右。

  只是,她又能否持守本心?

  第五大香師定了定神,才道:「當年,我也試著調製過返魂香。可惜,天不遂人願,敗在這一步上。不過,我也因此隨手記下了些許筆記。與返魂香有關的志怪奇談,不一而足。」

  「只是因為雜亂不堪,所以沒有完全謄寫進御香殿有關返魂香的合集裡。」第五大香師說著,拿出一本裝訂成冊的手劄。

  從前,玉簪大香師調製返魂香時,她是香侍。玉簪大香師沒有藏私,讓她得以根據玉簪大香師的口述記下這本手劄。後來,玉簪大香師離去,將她自己關於返魂香的記載焚毀殆盡。

  第五大香師不再敢把這本手劄拿出來,還以為,它永遠只能被自己私藏。

  第五大香師轉身,把這本手劄交給姜月窈:「你若不嫌棄,大可拿去看看。」

  姜月窈立刻起身拜謝:「多謝您。」

  *

  第五大香師的手劄里,的確以圍繞「返魂香」的志怪為主。

  「西海聚窟州有返魂樹……」姜月窈逐字逐句地翻閱:「在引魂香的基礎上,第五大香師是根據這個傳聞調製返魂香。」

  「聽上去,這些志怪傳聞,跟趙三郎帶領香侍整理出來的資料別無二致。」十一拿過書桌旁的另一沓記錄,同時翻閱道。

  趙三郎當上大香師後,就馬不停蹄地來幫忙。

  除卻御香殿整理的手劄外,他還帶香侍從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各類與「返魂香」相關傳聞。

  不過,因為擔心趙三郎牽扯過深,最後被第一大香師當成了踏腳石,姜月窈略施手段,讓趙三郎腹瀉修養。等他修養好後,姜月窈表示擔心他體弱,不敢讓他廢寢忘食。

  與此同時,她把自己拿到的得臉的活,比如準備各個大小節日的慶典,都交給他。她自己則全心全意地調製返魂香。

  十一合上書冊,皺眉道:「我浸淫海市許久,從未見過這樣一棵『狀如楓、柏,花、葉香聞百里』的海外奇樹。總不至於是天上仙樹吧?」

  「不會。」姜月窈搖了搖頭,道:「第五大香師的手劄印證了我的想法:傳聞里的返魂香,或許指的是以域外香材為原型的殊方異物。」

  姜月窈輕抿著唇,翻過一頁。「『采其根於釜中水煮取汁。』返魂香的炮製之法與采松明提煉松脂極為相似,多半也是樹脂類的香材。」

  「可是,第五大香師手劄里羅列的可能是返魂香的香材,我都已經試過了。」姜月窈眉心微蹙。

  「而且,第五大香師也嘗試失敗。」她說著,指尖輕輕地划過第五大香師手劄中的話:「『返魂樹之根煉之如漆。樹脂顏色相近者,或為蘇合香、安息香。我如玉簪大香師所言,試之,未果。』」

  姜月窈的指尖落在「玉簪大香師」這幾個字上,總覺得腦海中有什麼呼之欲出。

  她還沒想明白,先聽十一忽然問道:「是哪種安息香?」

  「海市里,古安息香和今安息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價格。」十一凝望著「安息香」這三個字,有些懊惱地道:「我剛剛提及海市,才想起來。」

  他曾為桫欏山的「家」搜羅天下奇香,安息香這樣的域外之香,自然也在其中。

  姜月窈一愣,然後,便陡然像一隻小兔子一樣蹦起來,用力地親了十一一口:「十一,你說得對!」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聲音近乎欣喜若狂。

  十一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唇,難得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問道:「昂?」

  「你提醒我了,古今所載的『安息香』其實並非同一種香材。我記得……」姜月窈迫不及待地拿出阿娘的手劄,翻到「安息香」那一頁:「你看,阿娘的手劄里也寫著呢,就在『松脂』這一頁之後。」

  只不過,阿娘的手劄里沒有詳述古籍所載的究竟是什麼香。

  姜月窈和十一立刻翻閱典籍,終於從前朝的記錄里,找到了出處——

  「古籍所載的安息香,實為拙具羅香。與今時所用的安息香,根本不是出自同一樹種。」姜月窈灼灼地看向十一:「十一,我和第五大香師,都漏了這一種香材!」

  「龍驤衛在通寶島待了那麼久,一定有拙具羅香。」十一二話沒說,果斷地道:「我這就去香材庫取香!」

  *

  待到春末夏初,她的披帛從錦緞變成雲紗,姜月窈再次試香。

  這一次,姜月窈不僅調換了返魂香的香方,而且讓章嬤嬤和七斤重新修整她家中爹娘的房間,務必使它儘可能地貼近記憶中爹娘的房間。

  並且,她參照當初引十一入夢時的經驗,請來樂者,於門外悠然奏響阿娘喜歡的小調。

  香霧徐徐升騰,在十一的守護下,她緩緩沉入夢鄉。

  竹露清響,瓊玲叮噹。

  她遙遙望見爹爹和阿娘,穿著她熟悉的家常衣裳,攜手向她走來,笑喚:「窈窈。」

  「爹爹!阿娘!」她小跑著,裙裾飛揚,撲入阿娘的懷抱。

  爹爹的手落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摸了摸。

  姜月窈沒有追問阿娘為何會離開御香殿,更沒有訴說自己這些年的艱難險阻。

  她貪戀阿娘的懷抱,更怕這一刻如曇花一現。此時,她只想說出她心底深處最在意的事:「爹爹,阿娘,我現在過得很好,哥哥也好好地活著。你們看到了嗎?」

  「當然看到了。」爹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爽朗:「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在爹爹自豪的笑聲里,阿娘沒有說話。

  但是,阿娘溫柔地笑著俯身,似兒時那般,親了親她的額頭。

  於是,縱然他們轉瞬便消逝在她的眼前,她也足以篤然地肯定——

  阿娘一定也看到了。

  *

  醒時,姜月窈睜眼就看到了十一。

  他俯下身來,什麼都沒問,只輕輕地用軟帕擦拭她的眼角。

  姜月窈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她伸手,緊緊地攬住十一。

  十一馬上回抱她,甚至比她抱得更緊。

  在十一的懷抱里,她從來十分安心。

  「十一,我見到了爹爹和娘親。」釋然與高興,一併流淌在她的眼淚里:「我們,成功了!」

  *

  作為夢引的返魂香已定,姜月窈用玉令叩開京郊的院門,開始全心全意製作符合魂歸者的主香。

  攝政王沒有出現,但他在院子裡,留下了一疊書信,以給她提供更多的信息。

  「這些……」姜月窈拆開信封,驚訝地輕咬了一下唇。

  這些,竟是署名為「謝玉真」、「容寶簪」、「孫白萼」三人的書信往來。

  她記得,信王世子自報家門時,口稱「容祺」。這個 「容寶簪」,想來就是十一的阿娘,宜和公主。

  從這些書信中,姜月窈逐漸拼湊起這三個摯交好友的經歷。

  謝玉真在後母手下生活艱難,被迫跟胞弟謝存,也就是十一的父親,搬至郊外的莊子上。

  有一日,她和謝存外出禮佛時,被人故意分開。謝玉真在尋找謝存的過程中,差點被人迷暈,幸而孫白萼就在附近,替她解迷香之圍。

  而謝存心知不對,急著尋回胞姐,沒曾想不小心衝撞了偷溜出來的容寶簪。他只好帶著容寶簪,與謝玉真和孫白萼匯合。

  那是她們第一次相見。

  後來,她們交情越來越深,時不時地相約抵足而眠。

  阿娘在信中悄悄地吐爹爹的苦水,說他實在黏人,太掛心自己。

  容寶簪更是對謝存「怨言」頗多。只不過,怨著怨著,女郎竟筆鋒一轉,打探起謝存的喜好與行程。

  謝玉真是她們中間最年長的姐姐,她的筆觸穩重而不失風趣,主意極正。

  她先點明阿娘明著抱怨,實則甘之如飴,再對容寶簪直言,只要是她送的,謝存都喜歡。只要她有空,謝存就有空。

  這下可好,惹得阿娘和宜和公主足足一個月沒有給她回信。

  姜月窈忍不住會心一笑。

  笑著笑著,她又極輕地一嘆。

  她們中間,唯獨謝玉真從未提過什麼喜歡的郎君。容寶簪最喜歡打聽,提起謝玉真救下一個瀕死的郎君,還教他讀書識字。而謝玉真,只在一封信里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周郎似我。」

  姜月窈記得,攝政王,姓「周」。

  原是這樣的淵源。

  這樣想來,攝政王恐怕跟昭慧貞皇后一樣,也曾是家族的棄子。

  難怪她接觸的周家,總覺得養不出攝政王這樣的人。

  不過,那也只是「曾經」。

  孫白萼憑藉極高的香事天賦,幫著謝玉真安然度過謝家的算計。而在容寶簪的相助下,謝玉真成功帶著謝存回到謝家。

  後來,謝家見其天資過人,安排謝玉真參加選秀。

  書信到謝玉真即將選秀為止。

  不過,姜月窈想來,謝玉真當上皇后之後,也並沒有跟孫白萼和容寶簪斷了交情。

  否則,當年御香殿從未有過女香師,阿娘若無昭慧貞皇后的鼎力支持,極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當上第一大香師。

  這樣想來,說不定「玉簪」這個化名,都是各取「謝玉真」和「容寶簪」的一個字,由三個人想出來的。

  更不用說,宜和公主如願嫁給謝存。哪怕信王府全部遷至封地,獨留容寶簪在盛京,可在恭太妃口中,容寶簪依然風頭無兩,並不孤獨。

  只是……

  姜月窈重新整理好書信,望著外頭日薄西山的霞光,深深地嘆了口氣。

  天際一抹殘陽,好看得緊。可既是霞光如緞,亦是餘暉將盡。

  一朝權力更替,書信里所有的美好,頃刻間便支離破碎。

  這些書信雖然被保存得很好,但它們發毛的邊緣,足以證明,有人時時翻看。

  攝政王若是如此惦念昭慧貞皇后,昔年扶持陛下登基,盡誅謝氏族人的時候,又怎麼面對她呢?

  更何況,他如今已經娶妻。

  而今,他與她香魂相見,又能說些什麼呢?

  姜月窈不知道。

  她默然提筆,寫下在看書信時就已在腦海中揣摩出的一二香方。

  *

  攝政王試香之日,是炎炎夏日裡,一個難得的雨天。

  攝政王謝絕了絲竹管弦,凝望著洗滌污濁的雨水,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很好。」

  然後,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他平靜地躺到床榻上。

  姜月窈跽坐在香案前,素手薰香。

  *

  十一知道此事緊要,他索性守在院門外,以免不長眼的人闖進來驚醒攝政王,讓窈窈的一番苦心付諸流水。

  果然,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就橫衝直撞地疾馳而來。

  車軲轆濺起污泥水,若非十一行動迅速,恐怕就要被濺髒一身泥。

  一個衣著富貴的女子踉蹌地從馬車上走下來,她壓根顧不上身後替她打傘的宮婢,提著裙裾,就欲往院中走:「本宮要見王爺!」

  龍驤衛認出這是攝政王妃,但他們早就奉命把守在門口,立刻上前一步,長戟交叉,將攝政王妃攔下來:「王爺有令,還請王妃回去吧。」

  「本宮今日硬闖,你們敢奈我何?」攝政王妃眼神一厲。

  在龍驤衛遲疑的瞬間,她嫉恨地望著這座無名小院緊閉的朱門,斷然走上台階:「王——」

  她才揚高一個音節,身體就陡然傳來劇烈的刺痛。

  她還沒回過神來,努力地張開嘴,竟壓根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她甚至覺得下肢一陣發麻,連站都站不穩,只能微頓在宮婢懷裡,驚愕而憤怒地瞪著站在龍驤衛跟前的陌生少年——

  十一可根本不把攝政王妃放在眼裡。

  他手中垂落攝政王的玉令,面無表情地俯視她,道:「不如何。」

  他頓了頓,想起姜月窈把玉令給他時,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管發生什麼,都要推到這枚玉令頭上,必須得補充一句:「依令行事而已。」

  攝政王妃想治他死罪,可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朱門洞開。

  攝政王不疾不徐地走出來,看見她,他皺了皺眉頭,一揮手,冷淡地道:「把王妃扶上馬車。」

  他竟然不肯讓她進小院休憩。

  雨水順著脖頸滑入她的衣襟,看到攝政王冰冷的目光,攝政王妃不由打了個寒顫。

  十一渾不在意攝政王妃如何,他一看到攝政王出來,下意識地越過他,眺望小院——姜月窈就站在門邊,朝他眨了眨眼。

  十一眼前一亮。

  窈窈,成功了!

  *

  姜月窈和十一離開之後,攝政王才坐進馬車,隨意地拂了拂袖子。

  「王爺……」攝政王妃戰戰兢兢地開口。

  可攝政王只瞥一眼她,她就遽然止聲,噤若寒蟬。

  「是誰告訴你我在此地?周家,還是丁家?」攝政王面無表情地問道,問完,又嗤笑一聲,道:「罷了,你怕是也弄不明白。」

  這樣明晃晃的嘲諷,讓攝政王妃心裡刺痛:「王爺,臣妾只是關心則亂。怕您……」

  「怕我如何?」攝政王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意:「怕我得償所願?」

  「臣妾當然希望您能得償所願。」攝政王妃艱澀地道:「但是……」

  「但是,我病體之軀,如果沒有執念支撐,身體會徹底垮掉,病來如山倒。」攝政王目光清明地看著她:「你三番兩次跟太醫打聽我的病情,是不是終於說服了你自己,這就是你做這一切,最『誠懇』的理由?」

  攝政王妃只覺得一顆心被丟在地上碾:「王爺,臣妾的真心,日月可鑑!」

  「哦,真心。」攝政王冷淡地道:「你對本王的真心,就是當別人的棋子,三番四次阻撓本王想做的事。」

  「從前,你污名玉簪大香師,但至少未曾加害於她,本王不與你計較。你反倒變本加厲,竟暗殺姜大香師未果。本王見你沒釀成大錯,既往不咎。可這次,你又違背本王的嚴令,擅闖此地。」

  攝政王目光清明地看著她:「王妃,這究竟是你所謂的『真心』,還是你的『私心』?」

  攝政王妃一抖,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為,恐怕都逃不過攝政王的火眼金睛。

  她又髒又冷,一顆心還被刀絞似的疼:「王爺,臣妾愛慕您甚深,難道不能有此私心嗎!?哪個女子願見自己的夫君……」

  她還要說話,攝政王搖了搖頭,平靜地打斷她真情剖白:「顧氏,本王娶你的時候,就已同你說得清楚明白。你做好攝政王妃的本分,本王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你如今扯真心做幌子,無非是怕本王病逝,讓你失了榮華富貴。」

  「顧氏,你已經失了本分。」

  「本分?」攝政王妃似哭似笑:「王爺,十數載夫妻,臣妾究竟哪裡做得不夠好,竟換不回您一絲一毫的情誼?您還要把臣妾的一顆心,往泥里踩!」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夢中得見又如何?她已經死了,死了!!」攝政王妃幾乎聲嘶力竭地吼道。

  攝政王額角青筋一跳,「啪」地一聲,狠狠地甩在攝政王妃的臉上。

  攝政王妃冷不丁地撞到車壁上,頓時頭暈目眩。

  她的思緒尚未回籠,就聽見攝政王冷硬如刀地道:「王妃病了,堵了她的嘴,把她關回內院。無本王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

  攝政王妃瞪大了眼睛,可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有宮侍直接塞住她的嘴,一左一右轄制著她。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攝政王甩開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下馬車。

  攝政王妃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犯了攝政王的大忌。

  可她焉能不恨啊!

  當年溪源香會,攝政王與會之時,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她。

  她於是一步登天,連帶著溪源香會後來的女郎,都對「香徒弟」這個身份趨之若鶩。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命好得不真實。

  後來,當她無意中在香室撞見攝政王凝視著一幅畫卷,那時她才明白,她的命,的確好得不真實。

  ——攝政王,有一個從未忘卻的心上人。

  她是有私心,憂慮自己的榮華富貴。可她更不甘心,不甘心十數載的夫妻後,攝政王竟還要竭盡全力求一枚返魂香,請那個無名的心上人與他相會。

  他們若是相會,她這個攝政王妃算什麼,她自以為的天賜良緣,又算什麼!?

  她活得,就像一個笑話。

  *

  只不過,沒人有空去笑話攝政王妃。

  攝政王妃病重不出,相比起姜大香師得陛下召見,在有心人眼裡,簡直不值一提。

  「姜月窈難道真的製成了返魂香!?」第一大香師不似往常鎮定,甚至不再蔑稱姜月窈為「姜氏女」。

  他在房中來回踱步,神色緊繃:「宮中消息千真萬確?攝政王真的將姜月窈引薦給陛下?」

  「千真萬確。」心腹點頭道:「周家似乎也並不樂見其成,但是周德妃幾次求見,都被拒之門外。」

  「周家跟攝政王在這件事上,本來就未必是一條心。」第一大香師緊攥著桌角,沉聲道:「攝政王跟瘋了似的要替陛下調製這一丸返魂香,周家只怕他這是強弩之末、最後一舞。周德妃還沒有子嗣,周家當然希望攝政王再茍活幾年。」

  「只可惜,周家跟攝政王妃一樣廢物。」第一大香師怒罵一聲。

  「但,周家哪怕失敗,到底跟攝政王打斷骨頭連著親。我們卻不行。這麼多年來,我們依靠著替陛下薰香緩解頭疾,讓陛下對我們愈發信重。」

  「若是姜月窈果真令陛下如願以償,而我們從前竟做不到,陛下必然失望之至。以陛下多疑的性子,只怕還會懷疑我們是故意為之,好讓他對我們的香產生依賴。真到那時,我們丁家,也要完了。」

  「兵行險著。」第一大香師深吸一口氣,目光陰戾地道:「陛下的心疾根深蒂固,只需一點刺激,縱然他見到昭慧貞皇后的魂魄,也只會是一場噩夢。」

  「屆時,姜月窈必死無疑。」

  *

  七月十五,中元之日。

  姜月窈已先在昭慧貞皇后在宮中居所探底,並據此調整了主香的香方,譬如將更普通的黃熟香,換成鶯歌綠,以與皇上印象中長秋宮的雍容華貴相匹配。

  同時,她還新增一味輔香,以安神寧躁、平心靜氣。

  畢竟,從她和諸多試香人的反饋來說,與逝者相見,實則皆繫於用香者的執念。

  逝者的回答,其實,只不過是用香者想聽到的答案。

  雖說陛下尚在襁褓中時,昭慧貞皇后就將他接到膝下撫養。因此,謝家欲扶持謝家庶女之子為皇帝時,昭慧貞皇后想來並不願意。

  按說母子情深,要不然,謝家盡數伏誅後,而她去世時,陛下大哭罷朝三日,還執意替她加封「昭慧貞」的美諡。

  但是,從第九大香師和第十大香師的遭遇來看,姜月窈絲毫不敢賭陛下跟昭慧貞皇后之間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母慈子孝」。

  她最怕陛下要招昭慧貞皇后的魂魄,是因為心懷愧疚。

  恐怕,阿娘亦是參透了這一點,才壯士斷腕。

  否則,她實在想不明白,信中那個堅毅大氣的女子謝玉真,怎麼會那麼快香消玉殞。

  所以,她只信任自己和十一。

  長秋宮內,陛下要試香的地方,她和十一在宮中女官的陪同下,巨細靡遺地檢查了一遍。

  然而,等明黃色的衣袍掠過她的眼角,姜月窈還是心下一驚——

  她的嗅覺極為敏銳,皇上一走進來,她就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可是要命的大事。

  更何況,十一就跪在她身邊,勢與她同生共死。

  「陛下。」姜月窈行禮過後,立刻再叩首,道:「臣斗膽,不知何人在陛下的衣袍上留下芸香。芸香融在麝香中,容易令人頭疼不適,恐難安神,與返魂香不相宜。」

  房中氣氛陡然凝固,眾人都難掩錯愕,就連攝政王也驚訝地看向姜月窈。

  姜月窈離皇上當然不近,因男女之防,她甚至還跪在珠簾後。

  可僅僅是門開風過的這一瞬,她立刻就捕捉到了這一絲極為細弱的氣息。

  唯獨跪在姜月窈身邊的十一,面色如常。

  從他見窈窈的第一面,他就知道,窈窈的嗅覺有多敏銳。

  他幾乎同時想明白髮生了什麼,心裡閃過一絲冷意和嘲弄——

  第一大香師,太低估窈窈了。

  姜月窈說完之後,珠簾後的攝政王跟皇上耳語了幾句,皇帝點了點頭,折回內室,重新沐浴更衣。

  這一次,姜月窈終於鬆了一口氣。

  「臣姜氏,請為陛下獻香。」

  *

  姜月窈不知跽坐了多久,才終於聽見珠簾的另一邊,傳來細碎的聲音。

  皇帝醒了。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朕方才夢中可有說話?」

  聽到這個問句,姜月窈只覺冷汗淋漓。

  她深知,若是他們聽到什麼,這一屋子人恐怕都難逃一死。

  幸好,幸好。

  她尋人做了那麼多次試驗,人人皆酣夢難醒,不會囈語。

  果然,當聽到否定的答案後,皇上才撫掌而笑——

  「賞!」

  *

  皇上的一個「賞」字,隨風迅疾地傳入各色人的耳中。

  第一大香師頹然地摔在地上,兩眼無神:「完了、完了……」

  他話音未落,龍驤衛已衝進來,一腳踢開他身邊的心腹,亮出令牌:「丁大香師,跟我們走一趟吧。」

  *

  而周德妃和李淑妃爭相邀請姜月窈入宮,珍玩如水一般流入姜家。

  周德妃更是馬不停蹄地找了個由頭,把周四姑娘怒斥一頓。再也不要想嫁什麼信王世子,趕緊發配回溪源鎮好生待著,不要出門。且務必要讓這件事,傳進姜大香師的耳中。

  ——準確的說,是姜第一大香師。

  敬明十七年,昭慧貞皇后第十五年的忌日,盛京城上下縞素,皆稱頌陛下孝感天地,方得昭慧貞皇后香魂歸來,寬慰聖心。

  陛下心病已除,龍顏大悅,認定除姜大香師外,無人堪為第一大香師。

  為顯皇恩浩蕩,陛下准姜第一大香師的請託,替玉簪大香師正名,嘉賞第五大香師、第十大香師趙三郎,以及御香殿替製作返魂香出力的諸多香侍。

  這一年,瑞雪紛飛,人人都說是個好時候。

  可惜第一大香師畏罪自盡、攝政王妃病死家中,皆不得見。

  敬明十八年,京郊爆發時疫,姜第一大香師與太醫院合力,以香藥阻隔時疫。她的夫君時刻伴其左右,因率隊救人、誅殺流匪極為得力,眾人都猜,他會得封正四品中郎將。

  然而,就在陛下大肆論功行賞之時,姜第一大香師和她的夫君,卻雙雙請辭。

  第一大香師自然易主,惹得眾人大聲可惜,只覺得姜第一大香師想不開,辜負了最好的時候。

  可奇怪的是,御香殿往來的香師們卻發現,御香殿的十大香師,竟破例多了一位。

  她不在十大香師之內,可聲名無人可以匹敵。

  所以,就連她的名號,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變成了傳說——

  第十一大香師:姜月窈。

  *

  不過,傳說里的這個人,正安安穩穩地坐在馬上。

  時值上巳節,春風宛然,拂綠江南岸。

  姜月窈倚在十一的懷裡,勾著他的衣袖:「十一,你說,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尋有意思的香方呢……」

  章嬤嬤和七斤跟著姜誠留在盛京,夥同季樂開一家小鋪子,又有季善這個開心果在,不用她操心。

  因為陛下久無子嗣,再加上先前的返魂香讓他嘗到甜頭,他愈發迷信丹丸和奇香。聽說身子日漸垮塌,脾氣更加暴躁,逼得攝政王不得不拖著病體,與諸位大臣商議過繼之事。

  不過,反正這一切已與她無關。

  她一點兒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畢竟,攝政王在擇嗣的時候,略過了信王。

  仁德善行的信王世子,才是首要人選。

  而哥哥,是信王世子心腹中的心腹,前途更不必她擔心。

  而今,她和十一終於能無事一身輕。

  十一不喜歡繁文縟節,她更不喜歡他被那兒困住。而她,也得見廣闊天地,去尋她自由自在的香道。

  「你想先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十一俯身親吻她的側頰,一如既往地問她。

  「那就先去海市!」姜月窈想了想,欣然道:「我還沒逛過真正的海市呢。還有取龍涎香,百聞不如一見,我一定要去看看。」

  「好!」十一頷首:「我順便從秦伯父那兒接個活,去收拾收拾那些不安分的海匪。」

  「那你記得多拿些金銀珠寶回來。」姜月窈狡黠地眨眨眼:「到時候,我開一家香鋪,你再也不用接什麼活,我給你撐腰!」

  十一也不問他們明明有十輩子都用不完的錢,怎麼還不夠,他只斬釘截鐵地答應:「好。」

  姜月窈莞爾一笑,雙手交疊在小腹前,眉眼溫柔。

  喔,等她探索夠了,就相看一個好地方,築一個獨屬於她和十一的巢。

  不用背負過去,無需如履薄冰。他們自由自在地過活,只需要腳踏著現在,期盼著未來,就好。

  那個未來啊。

  縱然有風雨荊棘,可她絕不會獨行。

  而其間的艷麗風景,她總有人共享。

  她倚靠著十一,絮絮叨叨地跟他細數她想去海市做的事兒。

  在少女和少年輕快含笑的聲音里,白馬嘶鳴,不疾不徐地奔向山花爛漫處。

  春風吹呀吹呀,特意將他們微散的髮絲吹到一塊兒,又喚喜鵲來瞧,看青絲交纏,在風裡,飄搖與共。

  於是,雀兒在枝頭嘰嘰喳喳地笑著、鬧著、羨慕著——

  這才是人間,最美的時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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