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2024-09-13 21:16:32
作者: 瞬息
第104章 第 104 章
兩儀島可以登船的地方有四處, 每一處都有隱刃閣的人嚴密監控船隻和人員出入。
十一登島的消息,很快就傳至主閣。
「你說什麼?十一回來了?」少閣主聽聞消息,立刻推開趴在他腿上的兩名舞姬, 身子前傾,滿臉警惕。
第十殿不動聲色地看了身邊的第四殿一眼,接話道:「十一向來出鞘見血。莫不是他謹遵少閣主之令,成功把姜氏帶回來了?」
第四殿與第十殿今日皆隨侍少閣主左右。
第四殿先後刺殺晏昭回和姜月窈失禮, 在少閣主面前頗為丟臉。此刻一聽第十殿意有所指的話,立時橫眉豎目,隻不過礙於少閣主在前,不敢發作。
「沒有。」前來送達消息的親衛回稟道:「船塢守衛來報, 十一是獨身回來的, 不過帶了個玉盒。」
「他們開盒檢查過,玉盒裡裝著一顆行將腐爛的人頭, 據說是完成閣主密令的信物。」親衛知道少閣主對十一頗為忌憚,是故讓人格外留心十一的動靜:「他現在正往閣主的萬象閣去。」
「必定是秦大當家的項上人頭!」少閣主一拍扶手上的虎首, 哈哈大笑,目露得意:「十一啊十一,真是一把好刀!」
「秦大當家?」第四殿與第十殿聞言面面相覷。
他們二人都不知道閣主的這道密令。
自從閣主重病以來,下達給十一的絕大部分密令都是少閣主的意思,這些密令, 大都由他們經手, 他們自然了如指掌。
但可從未見過哪封密令裏,提到過「秦大當家」這個人物。
這一封誅殺愚公山匪匪首的密令, 事關隱刃閣最深的隱秘, 少閣主自然不欲多說,揮了揮手, 道:「無事,你們先去閬苑,讓閬苑現在就開夜宴,且熱鬧起來!我去一趟父親那兒,隨後便來。」
他說罷,扯過侍從手中的大氅,起身匆匆離開。
第四殿下意識地向前跨一步:「少閣主——」
他想提醒少閣主,不要輕易相信十一。可話到嘴邊,看著少閣主興沖沖的背影,他還是把掃興的話咽了下去。
少閣主必定不喜歡。
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個陰險狡詐,時時準備在少閣主面前給他上眼藥的小白臉。
反正十一去見閣主,必定會取下隨身所佩的所有刀劍,想來應當無妨。
第四殿掃了第十殿一眼,大步流星地往閬苑去。
不如挑個貌美的舞姬,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清閒。
*
在萬象閣裏,十一已然呈上玉盒。
少年仍穿戴著蓑衣蓑帽,將神色隱在蓑帽下,聲音隨意:「喏,首級。」
顧老九隨侍在閣主身側,接過玉盒。因為顧慮閣主的身體,他將玉盒放在離閣主稍遠處的桌案上。
顧老九正欲打開玉盒,就被閣主伸手按住。
他枯瘦如柴的手壓在玉盒上,看向十一,道:「十一,我聽花姨說,你與姜制香使以兄妹相稱,朝夕相處。把姜制香使帶回來,應該比闖愚公山寨更簡單,你怎麼沒先把她帶回來?」
唯一的憾事是十一頭戴蓑帽,他看不清少年的神色,隻能聽見他的聲音。
「闖愚公山寨要時機。」少年聲音泠泠,言簡意賅:「帶她回來,太簡單。」
因為太簡單,所以懶得耗費心力。反正,什麼時候出手不可以?
這可真是個相當「十一」的回答。
「闖愚公山寨的確需要天賜良機。」閣主笑了笑,道:「愚公山寨實力不可小覷,早先甚至盡誅有我們在背後撐腰的黑虎寨。」
他聲音溫和,看著十一的目光,卻銳利如鷹:「十一,你是怎麼找到那個良機,取下愚公山寨大當家的首級的?」
「哦,他們能盡誅黑虎寨,是因為有我出手啊。」十一聳肩,道:「黑虎寨擋了威遠鏢局的商路,也擋了我的財路。」
十一說罷,頓了頓,看向閣主:「閣規沒說不能挑了匪寨。」
閣主笑著移開手,咳嗽兩聲,點頭道:「確實沒有。」
這跟顧老九前來匯報給他的消息是一緻的。
愚公山寨與威遠鏢局能合謀盡誅黑虎寨山匪,尤其輕易誅殺黑虎寨匪首鎮山虎,皆有賴於一個神秘的少年。
「昂。」十一頷首,道:「所以,愚公山寨把我奉為座上賓,我出入自然簡單。三月初,我去愚公山寨吃了頓約好的飯。這首級——」
十一點了點玉盒,神色散漫:「我用刀取,就行。」
「也是。」閣主這才對顧老九微微頷首,道:「打開吧,也讓我看看故人面貌。」
顧老九也知道十一的話與事實相互佐證,應該並無虛言。
畢竟,愚公山腳的暗線曾給他傳來消息,三月初,愚公山寨大亂,據說秦大當家被殺。那日,不少人都瞧見有一個少年腰間別著鼓囊的包袱,自山上疾馳而出。包袱滴血,形狀似為人頭。
他這次回兩儀島,一則是應閣主所召,二則也是為了將這些消息一一告訴閣主。
顧老九於是打開玉盒。
閣中頓時彌散著石灰、草藥與腐肉交織在一起的氣味,格外令人作嘔。
「咳咳咳咳」閣主頓時爆發出猛烈的咳嗽聲。
顧老九頓時就想合上玉盒。
閣主朝他擺了擺手,制止他:「我總得好好看看故人。」
顧老九聞言,推著閣主的輪椅,離這顆人頭更遠些。
直到稍稍能喘口氣,閣主才半眯著眼睛,仔細地盯著這半腐的人頭。
這顆蒼白、腐臭、腫脹的腦袋,已看不出故人提刀勒馬的颯然風姿。唯獨首級右邊一道刀疤,裂至眉骨,依稀可見。
半晌,閣主靠在椅背上,慨然嘆息:「曆日曠久,若非眉骨那道傷疤,隻怕我已經難辨故人面貌。」
閣主話音方落,隨著外頭的通稟聲,少閣主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興緻勃勃地問道:「父親,十一可當真帶回了秦大當家的首級?」
眾人循聲而望。
沉重的朱門在少閣主的背後緩緩掩上,遮住已然昏暗的天色,連帶著將潮濕的風也一併鎖在門外。
閣中又隻縈繞著腐屍的臭氣。
少閣主頓時露出厭惡的神色,掩袖遮住口鼻,停下腳步。
父親在他兒時曾漏下隻言片語,透露出隱刃閣建立之前,家中曾經的輝煌。秦大當家身為父親暌違已久、碩果僅存的「舊友」,少閣主自然好奇他的面貌。
隻可惜,腐壞的首級並沒有面向他,他看不清它的臉長成什麼模樣。
少閣主環視一周,萬象閣閣內伺候的人不多,除去暗中潛伏的殺手,就隻有閣主和顧老九,以及他自己帶來的兩個親衛。
他看著懶怠脫下蓑衣蓑帽,仿佛完全不把這兒當回事的十一,心底嗤笑一聲。
十一還不知道他親手殺了誰吧。
少閣主朝十一招了招手:「十一,你把玉盒端過來,讓我瞧一瞧。」
顧老九錯愕地看向少閣主——這樣的舉動,無異於在把十一當做下人使喚。
然而,閣主低眉咳嗽著,沒有說話。
十一掃他一眼,神色淡然,隨手托起玉盒,步履從容地走向他。
少閣主看著少年向他走來,心裡升騰起一陣莫名的快感。
再銳不可擋、我行我素的一把刀,不還是要向持刀人低頭?
他不由微微擡起下巴,試圖以低矮的身高,藐視高他一頭的少年。
可旋即,他才嗅到到空氣中陡然炸開的屍臭,就見眼前掠過一道寒光——
他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玉盒碎裂的脆響中,幾大穴位驟然傳來劇痛。渾身發軟之際,一柄利刃已如毒蛇般緊貼他的咽喉!
少閣主頓時寒毛樹立,牙關打顫:「你、你你……」
十一竟然把匕首藏在了屍首裏!
「十一!」
閣主大驚失色,竟硬生生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他呲目欲裂:「你要叛閣嗎!?」
閣主話音方落,朱門轟然洞開,藏於暗處的殺手與門外的侍衛,如水一般湧進來,齊齊拔劍。
少閣主抖得像篩子一樣,不用十一開口,就死死地盯著眾人,尖聲道:「你們都別動!誰都別過來!他真的會殺了我的!」
他已感受到脖頸間的刺痛,好似有鮮血正在汩汩地往外流。十一方才一掌破開屍首,取出其中的匕首,那濃郁的屍臭味,仿佛昭示著他自己的結局。
「十一,你瘋了嗎?」閣主已顧不上顏面全失的少閣主,他一邊揮手讓顧老九急速去準備迷香,一邊死死地盯著十一,厲聲道:「隻要我一聲令下,信煙升天,你家就會毀於一旦!」
他話音剛落,竟真的聽見信煙升天炸響的聲音。
閣主渾身一顫,錯愕地看向門外。
等等,他明明還沒有下令……
他心頭本能地警鈴大作,可他的身體已殘破不堪,全靠一口氣死撐,思緒尚未能想明白這件事,就聽到十一忽而問道:「閣主,通寶島的大火,你聽說了嗎?」
閣主心下一緊,轉頭看著十一。
他當然聽說了通寶島失火的事,但所有的消息都指示,那是海市主山中的一個隱秘倉庫失火。
少年此時方擡起頭,直視著他,眸色深如寒潭。
閣主陡然回過神來,心頭大震:「不是倉庫失火,是桫欏山!」
「十一,你竟放火燒了你自己的家!?」他踉蹌後退一步,小腿重重砸在輪椅上,一個趔趄,頹然摔坐在輪椅中。猛烈的咳嗽中,他吐出一大口鮮血,聲音嘶啞:「為何?十一,為何啊!」
十一神色平靜地回答:「因為你給我下了我做不了的密令。」
發覺閣主引以為傲的轄制手段陡然失靈,少閣主的意志近乎崩潰。
他比閣主更快地想到女人身上,頓時就明白十一在說什麼,失聲尖叫道:「姜氏女——我不動她,我保證不動她!十一,你放了我,我保你榮華富貴!」
花悅來曾警示過他,姜氏女不可擅動。
可他沒有聽。他甚至不記得姜氏女原名叫什麼。
與跟攝政王妃結盟,博取攝政王的青睞相比,一個卑小的姜氏女算什麼?
他怎麼能想到,一個小小的女郎,竟然會讓十一這柄無心無情、堪稱怪物的刀,長出一顆人心來!
閣主閉了閉眼,在少閣主的哀求中,終於知道一切無可迴轉。
刀,自願選擇了自己的鞘。
「十一,你隻身一人,縱然有超絕的輕功,殺了我兒,也插翅難逃。」閣主的聲音放緩,疲憊地道:「你挾持他去碼頭,我讓人替你備船……」
顧老九神色凝重地來到閣主的身邊,閣主眼角餘光看到他,知道顧老九已準備妥當。
他稍鬆一口氣,繼續拖延時間,等待迷香發作,道:「然後,十一,你再放了他。我與你立下血誓,從今往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幹。」
「對對對,我也可以與你立誓,保證絕不派人追殺你。」少閣主馬不停蹄地道。
十一寸步未動,語氣隨意:「這兒位置很好,我不想走。」
他站的位置,位於萬象閣的首位,既居高臨下,俯瞰全場,又背靠鐵壁,能確保侍衛無法對他合圍。
可若是他挾持少閣主去碼頭,百密終有一疏,他沒有三頭六臂,不可能次次精準地抵擋從後背突襲的暗器。
少閣主簡直要瘋了:「那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近乎歇斯底裏地吼出這句話,卻宛如一道閃電,劈開閣主混沌的神思:「十一,你在等人!?」
哀戚地搖著撥浪鼓、唱著《鄉思》的女聲,與奔號著「有人闖島——」的敲鑼打鼓的警報聲,交織在一起,徹底打破夜的寧靜。
島上,恐怕一半在閬苑尋歡作樂,另一半被十一牽制在此地,失去了對四個出入口的嚴密掌控。
「昂。」少年側耳傾聽,坦率地頷首。
一聽到《鄉思》和撥浪鼓,他就知道閣主方才也在拖延時間。
可那首《鄉思》在他耳中,就跟海浪聲沒什麼區別。
她們唱得,都不如窈窈好聽,再也無法引他入癲狂的噩夢。
「父親!迷香對他沒有用,怎麼會沒有用!?」少閣主手腳發軟,一股腥燥的液體唰然打濕了他的褲腿。
閣主聽到了少閣主驚慌的求救,可他眼前發黑,就算想站起來,也已渾身脫力——
他此時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少年,即將徹徹底底地脫離他的掌控。
他手中,隻握著最後一個籌碼:「十一……哪怕你想起了你在隱刃閣的往事,可你決然不知你自己真正的身世。」
「隻有我能告訴你,你究竟是誰。」閣主定定地看著十一,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
「放了我,放了我!我父親就能告訴你——」少閣主點頭如搗蒜,他從未像此刻,想要給十一磕頭求饒。
可少年隻是遙遙地望了閣主一眼。
真是奇怪,他們怎麼還會覺得,自己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窈窈已經用很多很多的方式,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他是什麼出身,被別人忌憚、稱為怪物都無所謂。
待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拔刀闖進來,指向他的刀陣頓時一亂。在刀劍爭鳴聲中,少年手起刀落——
「我就是我啊。」
他自信、篤定而從容。
然後,割斷了少閣主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