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故人

2024-09-13 20:32:34 作者: 棠都廢人

  風雪故人

  消息傳來的時候裴晗照料著感了風寒的姜殷,不許旁人叨擾,因此受了命來報告的人被他狠狠抽了兩耳光,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裴晗此時早已對姜殷的重重過往遭遇瞭若指掌,因此也知道姜殷從前受訓成為神女的事情。知曉了這個消息後,他理所應當以為晉王終於成功培養出了一個神女,卻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一次一切會有些不一樣——

  在先前的七十世中,他從沒成功過。

  姜殷躺在殿內咳嗽,聽見裴晗發怒,穿著裡衣就輕飄飄走了出來。她面容冷峻,絲毫沒給裴晗面子,對那剛被抽了兩巴掌的屬下問道:「你說什麼?」

  她似乎對這件事迸發出了久違的濃烈興趣,裴晗已經多年不曾見她如此,於是他帶她往西涼走了一遭。

  與其說是去刺探虛實,不如說是帶她遊山玩水順帶滿足一下姜殷的好奇心。對於具體會發生什麼、真相如何,裴晗本人其實毫不在乎。

  因為神女鮮少露面,即便出現在公眾場合也往往覆面,是以這一世裴晗最終也沒有見到她的臉,只是遙遙交手兩次,雖沒有落了下風,卻也讓他敏銳地察覺到——神女似乎認識他,甚至有些厭惡他。

  他已經安穩地過了百餘年這樣的日子,自然不會允許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不可控的「變數」擾亂他的安寧歲月。於是他稍微使了點手段,就將那神女乾淨利落地殺死了。

  

  只是那時的他並沒想到,這也將成為他後來幾十年最後悔的決定之一。

  在隨後的幾世中,這位神女得證「神位」的時間越來越早,也開始致力於不斷給裴晗找茬。

  此時的裴晗精神狀態已經很不好,姜殷幾十次的死亡早已成為他無法擺脫的夢魘,每日午夜夢回時都在糾纏他。他不知道醒來時身邊的人究竟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還是他拼死護了幾百年的愛人,於是天明都變成煉獄。

  凡人的精神本該與□□一同消亡,唯獨他被強留世間,被迫承受著剖心剜骨之痛,本非□□凡軀所能承受。

  他早有了不敢入睡的習慣,只有瞧著姜殷安詳睡顏時才能稍稍安心,有時不察覺間一夜就這樣過去。

  這樣的陋習對身體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消磨,以至於他在同時應對西涼日益昭然的野心時顯然力不可支。他也由此終於在神女手上栽了個跟頭——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臉。

  出乎裴晗的意料,這位手段了得、恨他入骨的「神女」竟然不過是個還沒成年的姑娘,瘦削漂亮,像江南閨秀的模樣。他莫名覺得眼前人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她。

  他在世上已經活了太久,很多年少時,甚至是剛剛重生那幾世的記憶都早已模糊成遙遠的篇章,猶如潭底沉眠,偶然只隨一剎月色浮現。

  他很快意識到這位神女和他一樣也是被強留世間之人,一樣帶著記憶重生,總在同樣的時間節點重遇。

  他也終於發現她的真實身份是姜殷從前的那個收養的妹妹,本該死於淳定寒冬的柔勉。他打探到她的本名,據說姓孫,是大齊中原人出身。

  他知曉姜殷有多麼思念柔勉,多麼愧疚,於是他也曾將事實告知姜殷。可惜由於柔勉對他太過戒備,姜殷最終也沒能和柔勉再度相見。

  倘若是剛剛重生的裴晗,或許會與這位姑娘致信,一同思慮如何破除這輪迴之法,千方百計也要幫姜殷與她重逢不可。可如今的他畢竟不是從前的他。

  苦厄上千載,他早已成了癮、入了魔,再逃不開沒有姜殷的歲月,至於旁人,不過寥寥紅塵過客,命不足惜。

  是以他依舊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姜殷身上,不再留意柔勉的一切動作。到後來,和她的鬥爭也已經成了習慣,兩人依舊水火不容,卻也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第九十九世,沒有任何區別。

  百世也不過俯仰一瞬,此時亭山上的碑林已經一望無垠,骨血滋養的仞仞春山依舊如昔,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隆冬,這一世姜殷比以往離開得都要早,裴晗一身單衣背著她的屍身上了亭山。紅梅覆雪,料峭寒冰懸墜於枝頭,裴晗每行一步,膝間都深深滲入雪被。

  他冷玉般側頰被瑟瑟寒風颳出痕跡,黑髮隨風覆在耳側,容貌與頭次上亭山時沒有分毫差別。

  他早就習慣了死亡的痛楚,也早就接受了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結局的事實。只是冬日的凍土格外堅硬,他虎口皸裂滲出鮮血,打濕素白雪地。

  他到底還是在天明前將她葬入了亭山的故土。

  裴晗幸福地用刀匕割開自己頸脈,眉目溫和柔軟,逐漸黯淡的瞳孔中倒映出天邊日出勝景,仿佛剛剛經歷了平生幸事。因為他知道再睜眼時就可以見到她。

  ……

  第一百世,他甦醒在亭山溪邊,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渾身鈍痛如摧,唯有身側景致熟悉,竟是春日亭山。

  他不知今夕何夕,好在對亭山的路再熟悉不過,於是強撐著重傷之軀上山打探。才剛至浮月閣正門外,卻發現姜殷的那間靈徽閣熄滅了百年的素燈冷冷燃著。

  是誰?

  暴雨如注傾盆而下,他指節伴隨冷雨敲窗。等待的片刻他感受著雨水順著血水在他周身流淌,垂目,雙腕上鎖鏈留下的傷痕森然可見白骨。

  他微微擰眉,回想著何時能有人傷他至此。

  正在此刻,窗戶「吱啞」一聲開了。

  水滴沾濕了他的睫毛,他還沒來得及擡頭,卻先聽見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裴晗」。

  是眼前的人在叫他。出了姜殷,這浮月閣上還有誰能脫口便呼他名諱?他沒控制住情緒,猛一擡頭,眼裡有寒光血色。

  他迅速地收斂了自己的情緒,垂目思索,沒顧上眼前人的反應。他仔細思考著此地是在何處、今夕何夕,然而記憶一片混亂。

  按照常人的標準,他早已垂垂老矣,更何況他被困在同一段歲月里太久,如同被久困的獸物,早已忘卻了走出籠外的生活。

  「你是誰?怎會在此?」

  姜殷又一次開口問道。

  裴晗面上巋然不動,卻藉由這個問句摸出一點熟悉的氣息,心下更是疑雲陡升。

  從前每一次重生後見到姜殷,她都對自己滿腔敵意,這次卻全然不同。最初是見到自己時不留意脫口而出名字,顯然認出了自己,現在卻著意要裝不認識。更讓他懷疑的是方才對上姜殷時她的眼神。

  他與她共度了百餘年歲月,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極為熟悉,光看她點頭搖頭便知曉她心中想的誰很美。如今她的打扮雖同以往截然不同,軀殼裡卻顯然住著熟悉的靈魂。

  幾乎在一剎那間,他便猜通了事情前後因果。

  這一次同以往都不同,是因為她和自己一起回溯了。

  希望有毒且上癮,裴晗頭一次品出了其中滋味。只不過用了片刻時間他便有了完整的計劃,再擡眼時他已經面色平靜從容。

  他唇邊勾出幾絲淺淡笑意,著意扮出自己從前的模樣,擡頭一掃看見窗前的芙蓉玉佩,因此有了那句開場白:「在下寧王次子裴晗,遭奸人所害至此,識得姑娘窗外懸的是堂兄的芙蓉玉佩,這才冒昧叨擾。裴某身受重傷,想問姑娘可否收留一夜?」

  他憑藉著對年少回憶的稀薄記憶籌謀著,無數個難眠的夜晚,他便靠著這些讓他痛的苦澀回憶飲鴆止渴。他知曉如今的姜殷絕不會收留自己,一定會將自己交給於清。

  他曾與她師父於清交手過幾次,知曉這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好在他早有準備。他雖因傷重脫力栽倒,卻沒到暈倒的程度,只是在姜殷面前裝模作樣,到了清師父面前時便私下同她陳明利弊。

  寧王叛變幾乎只在早晚,但此刻仍是淳定皇帝當權,他無論是活著下山還是死在山上,對浮月閣都是有害無益,當今最佳之策是將他留在山上,讓姜殷救他。

  他語氣中帶了隱含的威脅,說道寧王若有榮登大寶的一日,他必會念及亭山救命之恩。

  不出所料,於清默許了,劃傷了他聲帶以作掩飾,將選擇權交給了姜殷。

  那一夜後來的記憶已經有些混亂,裴晗可以承受疼痛,卻也是多年未曾有人能將他傷重至此了。

  從前他曾經千萬遍想過,倘若他不是甦醒在兩人的大婚夜,而是其他的時刻,可以有機會改變一切該有多麼幸運。命運垂青,他有了這個機會。這一次,他沒有對她撒謊,將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唯有重生的事情不敢如實相告。

  九十九世。這些過往太沉重,她不知曉最好。

  當然,於清也不是可以為人所脅迫的人,她留了後手——放鬆了浮月閣的管制,放了那兩個暗衛上山來殺他。解決他們當然不是問題,他只是很愧疚。

  可笑的是他將他們埋入碑林時,身側漫漫無垠皆是埋的姜殷屍骨,她卻活生生站在那兒,問他:「你掘墳倒快,練過?」

  他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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