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晗往事

2024-09-13 20:32:32 作者: 棠都廢人

  裴晗往事

  裴晗生在一個大雪飄飛的凜冬,他的母親掙扎了兩天一夜,血淋淋生下了他。

  彼時他的長兄已經足月,雪珠如玉零落敲擊了一夜,寧王卻只在廊檐停或片刻。

  「可惜了,」寧王說,「遲一刻也是不成的。」

  他的母親本不被允許生育,不過為了寧王能有世子才冒險生下了他,可寧王妃不惜用藥搶先誕育世子,裴晗不過遲了月余,寧王府的一切終究不再屬於他。

  裴晗長大後,對母親的記憶只剩下了那個瘋瘋癲癲的棄婦,卻不知道她原先也是西涼最美麗的佳人。年少情動,不可自抑愛上所有關心她的人,還是做了蠢事。

  二月初七,她死得悽愴,他在這世上徹底只剩下孤零零一人了。

  他生得一雙清冽瞳眸,模樣和脾氣秉性都與母親一般無二。可惜過分清麗漂亮的孩子,似乎總與不幸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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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年時孤苦、無人問津,少年時無法擺脫那如同跗骨之疽的骨釘刺痛,所謂驚才絕艷,所謂名動京城,裴晗這短暫的一生,不過是受盡折磨、身不由己。

  後來,長兄入京為質,他不得不隨行,轉移途中他終於逃脫,夜色如簾,他生平頭一次自己決定自己的去處,然而亭山暴雨如瀑,他昏死在溪水邊。

  再度醒來的時候,一個小姑娘湊在身邊睡得安寧。

  茅屋漏雨,冷風灌入,屋內藥香繚繞,素燈淒清燃著,照亮那姑娘梅枝般清俏骨骼。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自幼養就的謹慎讓他不敢輕舉妄動,直至過了許久,他順著姜殷和柔勉的談話將她們身份全摸了個清楚,才終於在她跟前睜眼。兩人剎那間對上目光,小姑娘撒了手裡的藥,臉紅成柿子。

  愛上她實在是太容易的事情。

  即便後來知曉她戀慕的是他人,他的心意也從未改變半分。他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凜川的寧王府沒有在乎他的人,只有他棄若敝履的過往。

  亭山上的年歲過得很快,年節時他陪著阿殷看燈,那時他對著仞仞春山、萬千籠火,祈願陪她一輩子。

  他心內鼓譟,不留神說出一句求娶的話,姜殷低垂羽睫,眼角眉梢明媚生輝,竟是默許。

  可惜正如他平生從未如願,命運也從那一刻開始往著無法回頭的方向奔流而去。

  他情急之下泄露了身份,惹了她生氣,寧王的人又以她的安危相逼,他不得不回去為他的父親效力。

  他知道她不會真的生氣,於是臨走前留下一封書信。可恨那時他總以為還有今後,信不長,聊聊數言全是閒筆,唯余最後一句:「或逢亂世,縱千里之遙,吾必尋汝,攜汝歸家。」

  帶你回家。他們都是沒有家卻又渴望家的人,這是彼時的裴晗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誓言。

  姜府橫禍時他未曾來得及阻止,尋了幾天幾夜,終於聯絡上晉王,知曉她的行蹤。那時的大齊已經很亂,他天真的以為她在邊境會過得安穩些,私下許了晉王不少條件,要他護她安穩。

  也正是這麼一個粗淺的決定,讓他後來為之付出了此生最為鐫骨銘心的代價。

  寧王到底還是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麼個不受寵的庶子竟也成了大齊最尊貴的皇太子。

  他想過要去看她的,卻每每想起她慘死的父母親人,想起這一切都是他父親的過錯,而他自己不察覺間也成了幫凶。

  他害怕再見故人她眼裡只剩下了仇恨,於是安慰自己,若她過得好,即使不再見也是好的。亭山那數月的美好回憶,外加些許自我欺騙,似乎就足以填滿他日後空洞的一生。

  然而幾乎沒過多久,晉王就遣人送來消息,要將義女加入東宮為侍妾。他知道晉王不甘,也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一個侍妾罷了,不過娶回來好吃好喝待著,他不得不同意。

  直至那夜洞房花燭,他看見姜殷那張依稀如舊的臉龐時,有一剎那希望自己在做夢。

  「子持,是你。」她水汪汪的眉目如同烈火燒心。

  他看見了她裙擺下的匕首,卻分毫未動,心甘情願死在她手下為自己贖罪。

  但她沒有動手,在東宮安穩住了下來。

  那段日子雖然平淡,回憶起來卻讓人心裡發痛。初初姜殷連見都不願見到他,他心中有愧,一切都遂她的意。王府里的阿眉心思最純淨也最細心,他拜託她去照料姜殷,每日只在她入睡後去瞧她。

  過了許久,她也慢慢開始願意同他說兩句話,或許只是太孤單的原因。

  他曾提過多找些女孩子在倦勤齋中陪她,可她總氣憤地拒絕。他那時不知道,只是因為她一見到年輕的女孩,就不由自主想起死去的阿勉,心痛難抑。

  於是他便自己多去些,久而久之,闕京都傳遍了,說倦勤齋中的儲著的那位太子侍妾容色無雙,最得寵愛。

  而其實,他從未多碰過她毫分,兩人相伴,也不過是靜靜坐著,偶爾閒話兩句。

  漸漸的,兩人話也多起來,隆冬天寒兩人飲酒暖身,阿眉心急抱錯了酒罈子,兩人情動身熱,一夜糾纏。

  接著姜殷便有了孩子。雖然她沒說,但裴晗知道她很高興。

  自從重逢以來,這似乎是頭一次見到姜殷笑得那樣多,她話多了,也不再像從前一般死氣沉沉。她學起繡孩子的衣服肚兜,和阿眉說說笑笑,聽她說王府中女子生產的事情。

  一個新的生命,似乎也賦予了這方小小天地新的生機。

  是以雖然裴晗心裡不安,卻也沒有顯露半分。女子生產總是過於兇險,那是他不願意施加給她的苦痛,更不用說這孩子本身是個意外。

  但見到她如此開心,他也從未顯露過半分自己的擔憂,將所有的閒暇時間都用來陪她,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對未來的美好期冀。

  他原以為那個亭山上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已經死了,此刻卻見到她復活。年少時祈願的陪她一生,此刻似乎真的有了具象化的徵兆。他安慰自己,一切害怕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她會順利誕下這個孩子,一切都會好的。

  總有一天,他們還能回到從前一樣,她會忘記戰亂和流離帶給她的痛苦,重新成為一個無憂無愁的人,或許還會試著遺忘裴晗施加給她的痛苦。

  算起來那真是很快樂的一段歲月,只可惜只持續了短短兩個月。

  他的父王找好了閔都趙家的女兒做他的正妻,也就是未來的皇后。

  他嚴詞拒絕,裴渙卻也絕不是好糊弄的人,那日他坐於煌煌大殿上,垂目看著跪坐在殿中央的裴晗,冷冷道:「君主之言,你也敢違抗麼?」

  裴晗垂眼答得乾脆:「恕兒臣不能從命,阿殷腹內懷著孩子,這時娶妻怕會驚動了她的胎氣,還請父王緩緩再提此事。」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但只要多往後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希望。等姜殷誕下孩子,他便可名正言順趁機封了她做正妃,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惜他的心思瞞不過裴渙。

  他轉動手中珠串,眼皮子也沒擡:「野路子來的孩子,本也不足為惜,更何況她還是晉王的人。若你執意不許,我便只好先行清理了你的內室,再公布成命了。」

  他恨自己的父親,卻更恨自己過了這麼多年依舊身不由己,護不住自己愛的人。

  他開始謀劃,插手從前不專心的政事,私下裡散播謠言、結交大臣,利用他父親的自負逐漸架空他的權力。

  不過在一切事成之前,他還得蟄伏以待時機,只是他未曾想到賜婚的旨意來得這樣快,更是在他陪著姜殷時直接下到了倦勤齋。

  時機未到,他不得不當著姜殷的面接旨,只可惜姜殷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那夜大雨傾盆,他在門外立了一夜,姜殷也沒有見他。

  這一次之後,她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不和他交談,終日悶在屋內。他每每想要解釋,她便摔門而出。

  她的情緒開始變得很差,春天終於來臨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了一句話。

  她穿著淡青色的宮裝坐在小軒窗下,垂著長發,阿眉站在她身後梳著。

  看見裴晗入內,她轉過頭來,眉目淒清,珠玉似的瀲灩瞳眸,其間緘默地流淌著墨色。

  「我的骸骨,想葬回亭山。」

  這話他聽不懂,卻分明察覺出是告別。他害怕她做傻事,開始十分不安,日夜守著她,不休息也不睡覺,在愈發沉重的朝局計謀和對她的擔憂下,把自己熬得逐漸乾枯。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阻止不了慘痛的命運。

  闕京春日宴,她暴起行刺,決絕地自戕於金陵台上。

  他早料到她決絕,卻未曾料到她竟那般決絕。她當著他的面橫刀刺入頸脈,臨死都不肯留給他隻字片語。

  她死去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去了。

  他此生所在乎的唯有她一人,付出一切想求她平安,卻偏偏不能如願。沒有她,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急太快。他忘記了自己那時在想什麼,只記得刺目的紅和匕首上刺眼的寒光。

  他好像只是想要抓住姜殷的衣角,即便她已經毅然決然地劃破了自己的喉管,即便即使救下她也再無生路。

  但他還是沒有任何猶豫地隨著她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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