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燭
2024-09-13 20:31:46
作者: 棠都廢人
洞房花燭
裴晗等了這個問題很久,心裡打了無數次腹稿,然而真被當頭一問時,卻覺得心下雜亂無章,不知該如何回答方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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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如擂鼓,緩緩合眼。
再睜眼時,眼前仿佛閃著耀眼紅燭。
咸熹三年,東宮,倦勤齋。
燈下看人更添三分顏色,然而眼前近在咫尺的舊人芙蓉面,卻叫他心中發酸。
夜來有風,颳得紅絲綢幛子緩緩飄動,紅燭火焰搖曳,暗光拂動,流轉生輝。門前有一張立畫廊觀魚戲蓮宮殿圖屏風,滿堂金紅,雖是侍妾入宮,卻也因是晉王義女極盡奢華相迎。
只見新娘子一身真紅大袖衫,鳳冠雖不沉重,輕輕巧巧壓在頭上,也可見雕飾無不精細之極,頸間隱隱約約可見一條金絲項圈,襯得冰肌玉骨、驚為天人。
她唇上點著殷紅蔻丹,雙鬢貼著珍珠飾,眼光里盈著較之珍珠愈為奪目的淚花。
她仿佛不是明艷活潑的,就是冷峻沉靜的,從前那樣多的時日,裴晗未曾瞧見姜殷哭。
如今這樣幾點極力克制著不曾落下的盈盈淚珠卻仿佛醒骨熾焰,燒灼得他顱腦刺疼,心肝肺腎攪作一團,教人痛極。
瞧著是美人垂淚,卻分明是怒火滔天,這怒氣卻並不凌人,只因她周身一切都仿佛不是向外而是向內,清苦哀戚,要想灼傷別人,得先將自己燃燒殆盡了。
裴晗不敢說話,生怕是場一觸即碎的鏡花水月。
良久,紅燭淌下醜陋而張牙舞爪的燭淚,姜殷沉著聲音出口道:「子持,是你。」
這並非一個問句。
裴晗雙眼重重一閉,自是被宣判了死刑。不經意間,他瞧見了她寬袍大袖下藏住的雙手顯出不自然的形狀。
是了,她手上必然是握著那把折剛匕首的。
他早先知道晉王不懷好意,本不該太驚訝,心裡隱隱期冀著她出手,然而等來的卻只有無盡沉默。
他靜靜摸索著回憶,想著自己從前是如何同她說話的,然而卻是徒勞掙扎。回憶浸泡著一股皂角味,浮沉間給洗涮得晦暗不明。
他憑著一腔孤勇,卻只說出句沒頭沒尾的話:「阿殷,我……」
姜殷頭一偏,仿佛不願聽他喚她名字,再轉過頭來時已然收了淚,儘管塗抹著脂粉,面頰卻顯出比方才蒼白。
她扯出個淡淡笑容:「你還記得我。」
千言萬語哽於喉間,裴晗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說呢,原來是太子殿下,」她仿佛自嘲般又笑了笑,「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自然是指的那封多年前求救的信,明明已經那樣久了,卻是姜殷記憶里最後一次同裴晗再有任何交集。
這封信裴晗是收到了的,卻並不是在姜殷寄出來時,而是在姜殷早已到了涼州後多時,他從軍中偷跑出去瞧她,回來時被寧王罰跪於大殿內,揉碎了扔在他眼前的。
裴晗不知道信的內容,自是依舊沉默。他渾身作痛,仿佛骨頭散架被驟然重新拼合,是常人難耐的痛苦。
姜殷卻仿佛得到了答案,眉目皺縮了一下,這是個極為難過的神情,幸而裴晗雙眼恍惚,並未瞧見。
她兩行清淚兀自垂落下來,卻再沒了悲傷之色,只冷冽冽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前可說過一句實話麼?」
裴晗啞聲答道:「我姓裴名晗,表字確是子遲……只是並非手寺持,是周道倭遲的遲。」
姜殷惡狠狠道:「我倒是聽過你名諱,可幸從前你沒告知我真名,不然我如何會留你這般亂臣賊子之後在身側,當真髒污了我的院落。」
她本是來行刺,心道必死,是以口無遮攔。然而分明是說著氣話,她卻只覺悲涼。
四牡腓腓,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鹽,我心傷悲。
裴晗靜靜將她望著,黑壓壓的眉眼雙睫,原來也有與她一般之痛。
她如何下得了手呢。手腕一送,叮噹一聲,匕首墜落在地。
遠遠仿佛傳來晚寺敲鐘,恰恰掩過了這清脆聲響,裴晗只狀若無覺。想了這般久,他思緒似乎略有清明,開口道:「阿殷,你若要做什麼,便做吧,我絕不還手……都是我的錯,你恨我罷了,別為難自己。」
姜殷擡眼瞧他,正當要開口時,門外傳來一聲長長呼聲:「禮成——請太子殿下安歇。」擋住了她即將出口話語。
腦海中仿佛也是「嗡」一聲,裴晗猛然睜開眼,又對上多年後姜殷雙目,她仍等著他作答。
姜殷久未聽到他答話,心中隱隱又起疑道,莫不是我瘋了?然而先前種種情形,皆是印證了他與自己一般知曉前世事件,不該是從前的裴晗。
死法原是最簡單的問題了,她從前沒問當真是不想聽,他那時為著她不關切還仿佛不快一般,可如今真是問了,又是這般沉默良久。
為何如此呢?她正要再開口追問,遠處卻傳來一陣呼喚:「姜小姐!姜小姐!」
兩人具是從屋頂往外探頭一看,瞧見阿眉站在樓下探頭探腦:「方才勉姑娘睡下了,說要我來瞧一眼小姐,若小姐沒有旁的吩咐我就睡了。」
她講完了才瞧見裴晗,給嚇得往後縮了縮,忙逃也似的跑了,臨走還不忘道:「不知曉世子也在此,打擾了……打擾了。」
她倒仿佛是誤會了姜殷和裴晗月夜談情說愛,避嫌似的,誰料她只不過打亂了一場沒有預謀的試探。倒也是救了裴晗,姜殷再想追問,終究沒了方才的氣氛,兩人皆是有些尷尬。
「往後有空同你細說罷,三言兩語有些講不清楚。」裴晗搪塞道,「你不是預備著明日去拜見晉王?今夜還是早些歇息吧,是我唐突打擾了。」
說完他便轉身要走,卻被姜殷叫住了。
「裴晗。」她垂著頭,背著月光,面上一片昏暗。「倘若此事能了了,咱們的事情就一筆勾銷。」
裴晗頓了頓,點了點頭。他說,好。
***
入夜,姜殷才溜回房中,誰知道這時候柔勉竟然還沒睡著,躺在床前光下邊看書,阿眉坐在她身側,手支著腦袋,小雞啄米般點著腦袋犯困。
兩個小姑娘都是軟綿綿小獸物一般蜷縮在光下,卻莫名讓人覺得歲月靜好,仿佛那些不遠處的刀光劍影都不存在一般。
姜殷打著手勢對柔勉道:「阿眉怎麼還不上床睡,你別欺負人家。」
柔勉笑著:「姐姐別錯怪我,我可沒有。她非要看著我睡,我打發她去瞧你,她又說你和裴晗在一道呢,又回來守著我。」
阿眉比柔勉還小一些,從前便是這樣天生讓人心疼的性子,姜殷眼底光線柔和了些許。
姜殷躡手躡腳除了外衣,上床躺在柔勉身側,兩人皆是還沒有睡意,乾脆打著手勢聊天。
「你和裴晗……」柔勉一臉八卦,雙眼亮晶晶的。
來涼州的路上閒來無事,姜殷避開要害,已將一切同柔勉告知,柔勉大概也知道姜殷同那太子裴暄的婚事大概要告吹了,是以正大光明談起別人來。
姜殷不願提這個,笑著搖了搖頭,顧左右而言他:「你忙著看什麼呢?」
柔勉擡手亮了亮方才捧讀的書名,竟是本闕京頗盛行的話本子,世家小姐本來不該看這些,好在除了姜殷也沒人閒得來管教她,她便愈發肆意了。
姜殷搶來她的書敲她腦殼:「我說呢,滿腦子不知道裝些什麼東西,原來是日常就看這些。讓你多讀讀聖賢好書,就是念念詩也是好的,我真是管你管少了。」
柔勉抑制不住捧腹笑起來,她笑起來也是沒有聲音,有種靜謐的快意,仿佛一張生動的古畫。
兩個人在一起總沒什麼緣由便笑得收不了場,終於靜下來的時候柔勉才正色道:「明日你去見晉王,要假借個什麼由頭呢?他會見你麼?若知道你是太子的未婚妻,不會有危險吧?」
「這個你放心,我就說實話是浮月閣來的,他們大約也都不知道我的字,知曉不了我的身份的。」姜殷靜靜交代著,心裡揣度著計劃,覺得也只有三成把握,若有什麼突發狀況,屆時也只能隨機應變了。
只是這次,柔勉絕對不可以再有閃失了。
「到時候我做什麼你都不要擔心,我有後招呢。你就乖乖跟著裴晗,不要同我說話,也不要出聲,裝作他的侍婢就好。」姜殷道。
柔勉皺了皺眉:「為什麼非要我去呢,我留在屋裡等你們不好麼?」
姜殷想起潁川府的事情,一時間後怕起來,這回非是要把柔勉帶在身邊不可。卻又想著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一世,生逢亂世,實在不是她們的福氣。
柔勉已經大了,再想培養她去練防身的頭腦身手也的確不現實,要想護住她,唯有將主動權握在手中,待到再沒人能威脅她,能妄圖藉由她的軟肋威脅她時,她也就不必再擔心柔勉了。
姜殷眼底神色冷了冷。
她再對向柔勉的時候眼神軟了軟:「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跟著我們更好,裴晗也會護著你的。」
想到自己險如不測之淵的計劃,看著一如既往乾淨得像一張白紙的柔勉,她有時會覺得自慚形穢。
阿勉依舊是潔白如昔的,她卻已經墮落成了個自己都不認識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