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望月
2024-09-13 20:31:45
作者: 棠都廢人
房檐望月
裴晗沒想到她會這般問,驟然愣住了。
他腦海里霎時間閃過許多混亂的畫面。
疏星對月,萬里無雲下影影綽綽的淡青色浮光下,是姜殷小小身軀無數次蜷縮於房頂上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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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或圓或缺的月色,身穿著或薄或厚的衣裳,大多數是簡樸的。但他總看不真切,想是從太遠處眺望的緣故。
她在他眼中總是孩子,不想今日已經長成這般高挑奪目的姑娘,行事果敢,與記憶中分毫不相同了。
答案在心裡原是無比清晰的——他來過無數次,但他不敢說。
只是此刻姜殷雙目中有久遠的亮光,閃耀著碧清的星子,仿佛玻璃杯里執著的灩灩琥珀酒。他剎那間被擎住了魂魄,沒察覺間竟然說出了實話:「我來過。很多次。」
姜殷想起無數次伴她如夢的氣息,這味道十分久違,她必然不會記錯。
她忽然心頭催痛,怔怔看了裴晗幾秒,轉而低頭蹙眉道:「你來過……為什麼不同我說?為什麼不帶我走?」
她想說,我等了你很久。
同這年一般,那時他大傷初愈,她帶著他下山去瞧郎中,順道遊山玩水。從潁川一路走馬回闕京,策馬的一草一木、皚皚白雪,都教人難以忘懷,再沒比那更歡樂的時光了。
只是一時不察,她竟然顯露了身份,一日漏夜時被一伙人捉住,竟是寧王黨人,潛伏京中尋覓世子蹤跡,不想拿住了姜小姐。
那群人捆了她置於暗室中,料想著要拿淳定皇帝的兒媳去換世子回府。裴晗在身側沒有聲響,姜殷心頭大亂,不僅僅因著自己,更是牽掛著傷沒好全的裴晗。
誰料那群人提刀上來,一直默默無聞的裴晗卻忽然暴起傷人,繼而又亮出信物。
那綁匪見了信物,立時全跪下見禮,姜殷這才知道裴晗也屬寧王一黨。
他假借自己處理姜殷之名為她鬆了綁,眉目間皆是愧疚神色,不敢瞧她的眼睛。
那時姜殷還不知曉他是寧王次子,但僅是這般欺瞞的事實已然叫她怒不可遏,她發了驚天動地的一場脾氣,要逼迫裴晗將一切和盤托出,裴晗啞著嗓子,卻向她表白心意。
姜殷見他仍不肯說實話,賭氣說要回家嫁人去,裴晗雙眼濕漉漉的,卻到底沒說出阻攔挽留的話來。
姜殷失望透頂也是氣急敗壞,兩人就此分道揚鑣。她回府待嫁,誰料春來回亭山的馬車岔了路,一道把她送至涼州。
所謂良緣佳偶,無論是父母替她選的還是她自己選的,全化成一場空,姜殷這輩子嬌生慣養長大,還未受過這般大的委屈,好在她並非全然不濟事,雖叫人矇騙,到底不至於遭受折辱。
終於有一日讓她尋著了空子跑出來送信,那時她地處荒郊野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廢了好些時候找到寄信的地方,臨要寄出信時卻不知該寫給誰。
亭山上保護嚴密,等閒信件必然送不上去。可若是送回家,她這時已經起疑是被家中人所害至此,聽著門外愈發近的搜查聲,萬般為難下,她在收件人上寫上了裴晗那時的化名。
她想,若他還念及兩人情誼,必然能尋著蹤跡來救她。
畢竟,他原也是說過要娶她的。
然而她到底還是淪落進了晉王府,晉王面上瞧著相貌堂堂仿佛正人君子,誰知下手卻比誰都狠。
她若不從,便用帶了釘子的長鞭抽她;若是比試中敗了,便吩咐了藥師給她加藥量。
那藥是剔除她無用筋骨、使人短時間內力足清明的,副作用卻是讓人生不如死,每每入夜仿佛筋骨寸斷的劇痛使她徹夜無眠。
她每天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卻仍舊掙扎著不肯放棄。
若入夜間還能剩有一絲力氣,她便會爬上房頂。她總期冀著裴晗收到信後會來接她,她想,若她站在最高處,便能第一時間看見他來時的身影了。
遙遠的,酷熱的,荒涼的蠻荒處,她仍掙扎著,存有一顆澄澈的心。
天濤與大漠邊她枕暮色睡下,見黃沙在夜色間化為雲霞,雲霞於白晝又回到大漠。
然而,等到再打進藥物時她都不再作痛,等到她股間因藥物而潰爛的傷口全部癒合成醜陋的疤痕,等到她幾乎不再輸掉任何比試,等了無數次月圓月缺,等到她腦海中裴晗的面目已經模糊,他也終究是沒有來。
她終於清醒過來。再沒有什麼人能來救她了,她只能靠自己從這不見底的深淵爬出去。
若想成功,第一件,便是要借著那將自己投入深淵之人的力氣。
於是她忘卻了自己的堅守,忘卻了自己對故土的眷戀,她變成了晉王手下最聽話的利刃,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一死一生,她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要恨他了,然而在這時候,他卻告訴她他來過?
所以那些她所以為孤身的日日夜夜,他都在身側麼?他與她共享著這樣催人心肝的疼痛,夜夜伴她入眠麼?
裴晗看著她眼中幾近癲狂的掙扎,眼底爬上了瀰漫的霧氣,對自己的厭惡和深深的痛悔又一次襲上心頭。
這樣的情感已經折磨了他許多年。他奔襲了無數個日夜來瞧她,臨了了卻不敢觸碰不敢靠近。
那時裴晗想著,她既心屬他人,他何必打擾,只要確認她安好即可。
如同跗骨之疽的思念折磨著他,他總抑制不住來瞧她,見她望月入眠、一切安好,再於次日清晨再悄然離開。
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寧王知曉他這般行徑後大施懲戒,將他一時困在上嵊郡,美其名曰守城,實則是幽禁。後來他不得不為了父親掛帥出征,若是奪了這天下,便也多一分把握能守住她。
他慶幸著自己忍住了沒去見她,慶幸自己擺脫晉王照料她,慶幸她一切安好,然而直至如今他才明白,那時她一點也不好,一切不過晉王羅織的一場假象和表演。
為何晉王事事把控,偏偏默許姜殷入夜攀上房頂?只因他早答允了裴晗的請求照看他的心上人,即便心懷鬼胎也不得不應付裴晗的探視。
屋頂上望月的姑娘,原是晉王機關算盡做的一場戲。
可笑裴晗姜殷兩人全沒發覺,直至今日才明白真相,白白苦思了彼此好多年,扎進心裡的刺卻早烙下不可癒合的痕跡,再也好不了了。
裴晗啞著嗓子說了多年來沒說出口的話,姜殷聽至後來已是雙眼緊閉,不讓人瞧見心中所想。
姜殷心裡在說:「你還記得那時你在闕京的暗室里忽然出手麼?我其實全然不在乎你是誰的,只是不喜歡你騙我。然而我說要走,你卻絲毫不在乎的模樣。」
然而過了太久,中間橫了太多東西,她早回不到從前,這話也說不出口了。
再睜眼時裴晗還遠遠立在身後不敢靠近,姜殷伸手叫他過來。
「這些年,你也辛苦了,」她靜靜地看著裴晗的眉目,仿佛只是個尋常的日子,他們仍舊坐在亭山院落中閒話,院外的海棠花飄了一陣雨。
姜殷又是平靜開口道:「只是…家仇國恨橫在你我眼前……你是敵人的心臟。」
裴晗擡眼,眼底有沉重悲哀,他想起隨寧王揮師南下的日子,那些刀光劍影、浴血奮戰的歲月,原非他所願,如今也當真成了橫在他自己和畢生所念之間。
空氣凝滯,兩人都沒發話,姜殷原本平靜雙眼中緩緩爬上猩紅血絲,盈滿的淚水究竟沒有落下。
「我懂的,阿殷。」裴晗道,「我現如今並不向你求什麼。」
姜殷收了淚,狠狠說:「好,那麼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也請你不要插手。這既然是我的仇我的恨,那麼自然與你無干。倘若你敢擋在我面前,我也必然不會心慈手軟。」
裴晗緩緩合目,算作默許。
既解開了這層,姜殷忽然想聽聽他這些年過得如何。
月光描摹她清晰眉目,此刻瞳孔中遠遠倒映著涼州景致,仿佛有種很深的寂寥。
「子遲。」她又叫了這個獨屬於亭山的名字,語氣甚至帶點繾綣。
「我死後,是如何葬儀呢?咸熹皇帝怪罪我,可有殃及你麼?我連帶著一起殺了你的孩子,你可怪我?」
裴晗崢愣了半晌,仿佛不知道如何回答,良久才靜靜道:「我不怪你,原本也是我的錯,害你受苦。」
他指的是孩子的事情,卻並沒提姜殷死時的事。
姜殷靜靜瞧著他,不願意放過了這宗事,是一定要裴晗說出個所以然來的意味。
裴晗只得道:「雖是行刺,反響惡劣,但他仍將此事秘而不宣。你死得壯烈,他心有畏懼,也不敢傷你屍身的,自是安葬了。」
這話自然是搪塞了,姜殷似有些許不滿意,但並未深究。只因她有個更為關切的問題。
月色下姜殷面容更顯得蒼白清秀,眼底下兩團濃重的烏青。襯得臉上有些血氣不足的慘白。早先施在唇上的胭脂大約方才說話間抿掉了,那嫣紅如同稠麗的霧,若隱若現透出她蒼白乾裂的嘴唇。
她話音如濃霧般飄渺:「我還想問問,你又究竟是怎麼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