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波瀾
2024-09-13 20:31:24
作者: 棠都廢人
不起波瀾
五日前,潁川。
客棧內松燈伴夜,裴晗靜靜立於窗前。
隔壁房間內早早熄了燈火,裴晗卻難以入眠,只因知他曉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同從前毫無差別,他甚至還能依稀記起多年前那個迷濛的夜。
那時他也睡不著,瞧見隔壁的姑娘躡手躡腳出了門,鬼使神差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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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什麼也沒有發生,然而這一世一切卻都不同。有一種不在預料之中的失控感,他心間不安。
裴晗坐不住,只得翻出窗外坐於房檐上,眼睜睜瞧著姜殷披上黑斗篷向外行去,新雪上留下兩行薄薄的腳印,轉瞬便被大雪掩蓋了。
漫天風雪,裴晗單衣在身,甚而不願拂去肩頭新雪,心亂如麻。
姜殷提前告訴戚王今夜來襲這一計在他看來,委實是不靠譜極了。
若是站在姜殷角度,似乎是完美的兩全之計,然而這隻因姜殷並不了解戚王。裴晗卻對這位叔叔的個性略有所知。
最初寧王不甘坐以待斃、決定奮起反擊時便曾向戚王求援,這時淳定帝削藩之計昭昭,戚王必然朝不保夕,卻仍舊嚴詞拒絕——由此便可看出戚王愚忠,且剛正不阿,並不是會在知曉此事後倉皇躲避之人。
更令裴晗擔憂的是,姜殷這般計策,看似是想將自己摘出去,卻實則是又一次站在了淳定帝的一邊。
亭山一春一秋朝夕相處,多日以來一切如舊,他頭一次回到夢寐以求的少年時期,甚至連那些碎如雲煙的慘痛過往都極少想起了。他以為,這一世一切都好好的,姜殷甚至知曉一切發生的時間點,會選擇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卻原來,她依舊是不願拋卻往事的。
她總是一樣,總是不肯放棄仇恨,總是不肯放過自己。次次如此,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她心意。
他心憂如焚,暗自祈願戚王能做一回小人,留他的阿殷安然無恙。然而為保萬無一失,他仍舊跟在了姜殷身後。
我瞧著她便是了,不讓她看見,也必然不會露餡。他是這般想的。
倘若姜殷知道他是故人,他便徹底丟失了所有的籌碼,徹底丟失了這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裴晗立於戚王府外不起眼的房檐上,看著姜殷藏身於牆外,卻意外發現府內燈火通明,更有一眾人馬從旁門而出,所行竟然是往他們客棧方向。
他立時便想起麗春園出門後尾隨在後的兩名僕從,腦海中片片細微線索瞬間拼湊出真相,想得從前晉王是如何挾持著柔勉任意拿捏姜殷的往事,他暗道不妙。
柔勉之於姜殷有多重要,他最清楚不過。倘若這次柔勉再出事,姜殷必然再度被強拉入局再無退路,他必不能見此發生。
此時姜殷還未破門而入,他便待要起身去先解決了去抓柔勉那幫人,臨了卻又怕姜殷出事——戚王這般,恐怕是要演一出請君入甕,屆時姜殷隻身進入,必然出事。
他猶豫半晌,不知如何自處。
姜殷身手頗好,一時半會恐也不會有大礙,柔勉卻是手無寸鐵絲毫沒有功夫,於是裴晗做出了一個極為艱難,也讓他片刻後追悔莫及的抉擇。
那一隊戚王衛兵果真是去捉柔勉,且訓練得當,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放倒,待到他回到戚王府時,變故已然發生。
只見殿內一片寂靜,沒有姜殷身影,府門外重重衛兵把守,他心臟陡然一沉,已然撐不住面上神色。
屋檐上點點冰棱透亮如鏡,襯出他赤紅雙眸。
後來再回想殺入戚王府的經過,便如同霧裡看花的一場水中月,模模糊糊看不清。
戚王府衛兵不少都是真上過戰場的,出手招招致命,且齊齊湧上,他多日未曾操練,手生不少,光是跨過第一扇門,身上便已然傷痕遍布。
他的四肢仿佛不由他自己支配,也感受不到身上疼痛,單覺著鮮血沸騰鼓譟,恨意熾烈清晰。敢動姜殷的人,都得死。
纏鬥間他似乎還能有空慶幸身上穿著的是夜行衣,看不出血色,也必然不會叫姜殷害怕了。
他還記得倦勤齋的兩年歲月,姜殷夜裡總睡不著,怕黑,怕血。
他從前一遭遭皆沒能護住他,這一世若再如此,他真不知該當如何自處了。
殺到大殿的時候他隱隱有些體力不支,大約流掉了半個身子的血,他也是長久未曾有如此一戰了。
瞧見姜殷情狀時他本以為自己會怒極,誰知卻決定什麼也感覺不到。仿佛心臟被生生挖出來,周遭血紅一片,他此生唯一愛的人,被一病長槍貫穿,走投無路,刀抵於戚王脖頸。
這一切情狀與金陵台那駭人往事詭異重合,裴晗夜夜夢魘,仿佛在此時具像化。
再後來發生什麼,他有些不記得了,只記得姜殷一聲冷冷的「夠了」,他才如夢初醒。
她已是自身難保,腹部傷口中鮮血汩汩而出,淌在他身上時仿佛噬骨硫酸,疼得他五內俱裂。她卻仍在說:要戚王活著。
報仇真的比命還重要麼?至此他才終於相信,不殺了寧王晉王,姜殷是堅決不會罷休的。她看似心狠無情,卻仍舊掛念著前朝舊事。
他只得答:好的。她要做的事,他會替她做成。
他輕輕哄她入睡,又將她置於階上。
他等著戚王悠悠轉醒,一腳踩著他身軀,一手捏著他頭顱。
「叔叔啊——」他挑眉道。
「今夜之事,我勸你最好閉嘴。倘若聖上知道我還活著,又是藏身潁川半年歲月,會怎麼想你呢?」
戚王氣得兩股發戰,張嘴欲罵,卻說不出話來。
「你少時與家父交往甚密,如今私下倒是劃清了界限,但在陛下嚴重,恐還沒那麼清白吧?相救寧王之子,想必是早與寧王勾結,意圖謀逆?」他語氣輕柔緩慢,教人聽不出暗藏的焦躁之感。
不等戚王駁斥出口,他又道:「還有那麗春園的馮姑娘,若是沒了你的庇佑,抑或是受你所累,會是如何的光景呢?」
戚王氣得閉過氣去,再睜眼時眼中已然沒有方才倔強。
裴晗只一眼便知道自己已經贏了。他回身單手打橫輕柔抱起姜殷,右手拖住戚王后領出殿,一把火點燃了殿門長簾。
*
姜殷足足昏睡了五日,裴晗守在她身邊,沒有一時合眼。
明明沒多看她一眼都心痛如絞,他卻仍然自虐般守在她身側,即便這般沒有體溫的陪伴根本毫無意義。
第三日後她傷情穩定,開始每過片刻便清醒一陣子,他越發不敢離開。他已經強撐多日,此刻仍猶如行屍走肉般守著,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姜殷看起來像是個不被主人愛惜的布娃娃,腰腹間鮮紅的傷口襯得膚色蒼白如雪。
他顫抖著,把手輕輕搭在她的手上,想去感受她那微弱的體溫,仿佛這樣就能安心些一般。就在他以為姜殷已經睡得安穩,想要走出去喘喘氣時,姜殷忽然翻過手腕來抓住了他的手。
她睫毛微顫,似乎是想努力睜開眼,卻依舊不大清醒。她雙目眼神渙散,臉上神色冷冷的,冷調的聲音有些渺遠:「裴晗你不要走。」
裴晗立時心裡大痛,沉沉的傷感壓在他的喉嚨處,刺痛如此清晰,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有一剎那他似乎想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可他究竟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溫聲道:「我在這,不會走的。」
*
五日後,闕京客棧屋內。
姜殷話音落地,裴晗雙眼重重一合,仿佛被判了死刑。
再睜眼時他雙目中已經帶了水色,卻不敢再多言。
他明白多說多錯,那日他本不該尾隨她。
他生生守了五日姜殷也未曾清醒,不過離開了片刻她便醒來。他高燒未退,心亂如麻,這才說錯了話。
如今姜殷已經知道多少了?他不敢問,更不敢去解釋,他從前也設想過姜殷終於發現一切的場景,卻並沒想到會是此時。
此刻離開也好,他想。
要殺寧王晉王,沒有人比他更適合,他便替她去做這柄利刃吧。
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他活該。
他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然嘶啞,連道別的話都說得滯澀不清。
他說:「是我對不住你。」
這句話他在心中藏了太多年,久到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歉意的來源。
姜殷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已經不會再為他的一言一句起波瀾。
裴晗最怕這種眼神,他分明站在她面前,她卻又仿佛看不見他。
裴晗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身上多處化膿傷口刺痛難言,緩緩朝著門外踏去,心內想著,我還能去哪裡呢?
他想再說一句,「我走了,你保重。」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這一天是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火紅楹聯,這本該是他重獲新生後與愛人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爆竹聲仿佛很像炮火,沒有人知道他聽過多少次這樣的炮火聲,有時午夜夢回,他也能聽見自己聲嘶力竭的嘶吼聲伴隨著新歲的沉沉悲哀而來。
人間歲月總是匆匆流去,行到山窮水盡處本該行興自消,他卻執迷不悟拖著一身瘡痍冥途遊走。
新的生命和新的春天綿延,他是不入輪迴的長夜凜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