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日

2024-09-13 20:31:25 作者: 棠都廢人

  回府之日

  淳定二年,正月十三。

  姜殷到底還是趕在元宵節前回了一趟姜府。

  她的傷口委實不叫人省心,又好好休整了十幾日才得以下地,她掛念著早些歸家,於是喝了一劑提神陣痛的猛藥,終於在正月十三傍晚敲響了姜府大門。

  其實她昏迷時柔勉便已經修了書信回姜府,內容寫得又臭又長,表達的無外乎是他們小姐在潁川沒完得盡興,是以要等到過了年節再回府上。

  然而沒過多久他們便離了潁川啟程回闕京,是以姜府是否有回信、姜殷父親姜子敬對她這新年不歸的舉止意下如何,姜殷統統不知。

  姜殷還未進姜府,府門便有人通傳,青羅並幾個年幼婢子早早迎在門廊處,道老爺夫人已然等在屋內了。

  姜殷因礙著腹部傷口不敢有大動作,只微微一頷首,便往主屋行去。

  姜府並不過分奢華,裝飾皆是簡樸古韻,此刻已是入夜,為了剩些燭火,廊間掛起的重重紅燈籠只亮了一半,遠遠望去卻仍舊錦簇喜慶,年節味道尚未消散。

  姜殷緩緩步入主殿內,只見她父親坐在主位上,想必是早吃了晚飯,此刻手中握著素花鳥紋盞,正緩緩飲茶。

  

  姜殷的繼母於阿曼坐於一側,身後立著庶妹姜宛南,見姜殷入內,臉上露出盈盈笑意,對著姜子敬道:「勻淨回來了。」

  姜殷早早失了生母,如今扶正的是當年姜子敬的妾室于氏。

  于氏溫和純善,是姜殷幾位姨娘中最讓人省心的一個。然而她膝下唯有一女,大事也向來拿不定主意,事關姜殷學習管教的事情幾乎從來不插嘴。

  姜殷又走了幾步,提起衣裙緩緩跪地,道:「給父親母親拜年,女兒貪玩歸府晚了,請父親母親責罰。」

  她擡了頭去瞧父親神色,內心並不如同料想般悲慟抑或是震動。她重生醒來時便是在姜府,那時她尚未做足心理準備去瞧父母,逃也似的回了亭山。

  如今寥寥數月,她心內卻連波動也沒有了。想是歷經了裴晗那樁事情,真沒有什麼旁的能惹她心動了。

  姜子敬是元晏七年進士,如今任太常寺卿,是個不通人情的老古板。他自幼飽讀詩書,在大齊素有德才兼備之盛名,對家事卻不大上心。

  他前世愚忠,寧王奪位後直至凌遲滅三族仍不肯服,害得全家死無葬身之地。姜殷的犟脾氣多多少少也隨了些父親,雖然自幼不與父親親密,然而父親的一言一行、言傳身教皆內化於心。

  她說不上來如今對姜子敬是何種感情,若說愛他,正是姜子敬的抉擇害死了姜氏一族、害得她淪落至前世之境地,且她自幼同他並沒什麼話好說,居住家中時因著父親在還要拘束幾分。

  可若說恨他,姜子敬是生身父親,有如山深重的養育之恩,姜殷一時不敢或忘。

  姜殷幼年的記憶如今已經十分稀薄,但她仍然記得母親在時同父親舉案齊眉的恩愛情景。那時每日入夜她伴在母親膝前,母親吟詩作賦、剪梅插瓶,所述無不是對姜子敬的愛意。

  雪夜圍爐人意倦,好詩吩咐讀來聽。初初思及幼年場景,姜殷只覺得恍若隔世,再度回想,卻發覺的確已然隔世了。

  姜子敬原配因難產而死,一屍兩命,時隔多年才蒙景帝賜婚,娶了年輕的林幼安,比她足足長了十幾歲,好在他模樣生得十分端正,也不算特別委屈了林小姐。

  林幼安飽讀詩書、養自深閨、教養大方,同姜子敬感情也極好。單是看她死後姜子敬的悲痛之色,兩人感情之深便可見一斑。

  姜殷模樣肖似其母,是以母親故去後,她時而感覺父親瞧她的眼神中仿佛瞧著母親,又帶著沉沉悲哀。年少的女孩承不起如此深重的死別之哀情,便愈發與父親不親近。

  想來也是沾了母親幾分光,姜子敬對姜殷管教雖並不過分嚴厲,卻也十分用心,不僅吃穿用度不少了她分毫,詩書禮樂武藝也是用心教習,是以雖然養得姜殷少時頗有些驕縱,在闕京卻仍有才貌雙全之名。

  姜子敬又喝了口茶,其實對姜殷這貪玩之舉頗有些不滿,然而見了女兒卻又不忍心真降罪處罰。且一見姜殷雖上了妝,卻仍隱隱顯出臉色不好、大有虛弱之態,憐愛之心更甚,於是開口道:「罷了,起來吧。」

  聽見姜子敬發了話,於阿曼心中也緩和些,忙招手柔聲道:「勻淨,快來坐,怎麼瞧著臉色不大好的模樣,可是入冬里凍著了?」

  姜殷起了身,照著標準答案答道:「前日裡堆雪人,確實是吹了幾個時辰的北風,略有些頭疼,如今好多了,不礙事的。」

  於阿曼點了點頭,又忙轉身去對著女兒說:「宛南,還不快給姐姐請安。」

  姜宛南個子矮小,五官也生得平平,遠沒有姜殷明媚動人,一舉一動都仿佛一隻受驚雛鳥,聽了母親吩咐才上快步前來輕輕握住姜殷的手,蚊子似的細聲道:「殷姐姐。」

  她平素便不親近自己,姜殷也不願意勉為其難,於是憋出個微笑便鬆開了她的手,到另一旁尋個座位坐了,預備著聽父親說話。

  她本以為年節遲來,姜子敬雖並不罰則,卻必然有長篇大論要講給她聽的。

  誰知他卻只問了幾句她這年學了些什麼,又囑咐了幾句身體。姜殷隨意搪塞了兩句,他便藉由夜深之名許姜殷回房更衣歇息,又說她兄長與其他幾位妹妹已經隨著姨娘早早歇下了,明日自可再見,不必急於今晚。

  姜殷也不拂逆他的話,連道幾句是後攜著阿勉回了屋中。

  青羅手持提燈走在前,柔勉挽著姜殷胳膊行在後。夜幕四合,姜殷心裡卻掛念著東廂房住著的呂姨娘。

  姜殷此人,面上越是平靜如水時,心中計較便越是尖銳如刀。

  前世姜殷被坑害至涼州,全是拜姨娘呂氏與其子姜承文所賜,如今回府,又兼夜深人靜,她自然沒有早早睡去的道理。

  她雖然強撐病體來此,但比宅院裡除了吃睡便是嚼舌根的姨娘濟事許多,若不好好「拜會拜會」,她這晚上必然會有些睡不好。

  前世被騙涼州,她並不知曉父親與繼母對此事有幾分明了,冤有頭債有主,姜殷掂量著,掐著聲調開口道:「青羅,呂姨娘此刻,可是已經歇下了?」

  青羅低眉順目,答道:「其實若是平常此事,必然還未歇下的,瞧著那處還有燈火,估摸著還沒睡熟的。姑娘可是要去拜見麼?」

  拜見?那必然是要的。她今後大計,倘若背後有呂姨娘這麼個拖油瓶在必然掣肘不少,趁著人閒事少,這人越早料理越好。

  於是她緩緩答道:「是,姨娘是長輩,我若不拜見,必然無法安寢。」

  青羅是個一根筋的丫頭,見了姜殷如此孝心,給感動得眼眶都紅了,心內只道他們殷姑娘不愧是大家閨秀,如此知孝守禮,便是庶母也是如此這般的尊敬,腳下頓時轉了步子,領著她往東廂房行去。

  柔勉不知為何她要拜訪平素最是刁鑽刻薄的呂姨娘,扯扯姜殷長袖,手勢暗道:「方才老爺已說了不必拜見,你又有傷,咱們今夜還是先歇著罷?」

  姜殷反握她手掌,要她放心,也換作了手勢:我就見見,說兩句話。

  姜殷自然沒有閒情更沒有興致參與他們內宅婦人的宅斗大戲,同呂姨娘和他兒子實則只有一道此世尚未發生的仇恨,但呂姨娘行事她並非不知。

  姜子敬的原配黃氏之死、於阿曼在她幼時已將近足了月份卻驟然小產,以致傷了身子再不能生養,這些事情背後若說沒有呂姨娘一筆,誰也不相信。

  呂姨娘是在她生母進府前便跟在姜子敬身側的,又早早生子,姜子敬同她雖則沒有多麼深厚的情誼,到底看在多年相伴、她又是獨子生母的情分下不曾與她撕破臉,維持著這表面平靜。

  姜承文是姜府長子,少年時同姜殷一道養在林幼安膝下,而後林幼安病逝,他也便回到母親膝下。只因著幼時一同長大的情分,她前世對這兄長十分信任,誰知卻吃了大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與他生母一道,都是心胸與眼界一道狹隘之人。一向不學無術,科舉年年落第,也真是枉為姜子敬的兒子了。

  據姜殷所知,他不僅不專於學業,還賭-博狎-妓抽大-煙,真可謂是五毒俱全了。若不是她也還掛念著姜子敬年邁的心臟,這些事情一股腦兒捅出來,可真是令人心下痛快的場景哪。

  姜殷步伐輕快,對自己設想的情景頗為洋洋自得,不一會兒就行至東廂房門廊。

  見有人來,門內吹熄了燈火,想是不樂意見客了。

  對著呂姨娘這等人姜殷也懶得裝,不等青羅通傳,她便一腳抵開房門,另一手掀過珠簾,青羅喘著氣跑來大聲傳道:「殷姑娘來了。」

  裡屋婢子不敢忤逆小姐,迷迷瞪瞪的不得不跑來又再度燃了燈火,可見呂姨娘穿戴整齊坐在床邊,正泡著腳呢。

  姜殷挑了挑眉,笑得頗燦爛,興致盎然道:「姨娘好久不見,阿殷漏夜前來,不會叨擾吧?姨娘還洗著腳,燭火便熄了,看燈的婢子也真是不會做事。」

  呂姨娘薄唇一抿,朝那點燈的婢子目光一掃,那婢子立時跪坐地上,連道不是。

  呂姨娘正色瞧她,刻薄道:「你來做什麼?」

  姜殷臉上的笑意紋絲不動:「除夕節下沒能趕回來,阿殷可遺憾得緊,這遭特地來討壓歲錢,姨娘不會不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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