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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20:24:46 作者: 冰菠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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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描繪了這樣一個景象,普羅大眾都是一些被困在山洞裡的囚徒,我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只不過是被巧妙安排的投影在洞穴牆壁上的幻像,直到有一天,我們其中的一些人獲得了釋放,當他們轉過身才發現我們看到的幻像原來都是站在火堆後的製造影像的人特意編排的戲碼,那個時候被釋放的人也會看到走出山洞通向真實世界的路。

  這些內容我直到三十二歲才有機會慢慢接觸,關於柏拉圖所言的真理,關於福柯所說的規訓,關於拉康說的鏡像。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是一個無比震撼的過程,更何況張銘陽那個時候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

  「你可想而知我有多震撼。」

  張銘陽對我說,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再抽第二支煙,他想了想,看了看自己只剩下冰塊的空杯,起身去廚房為自己沖了一杯冰美式。他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而且也勸他不要喝太多,咖啡喝多了會睡不著。他拿著咖啡出來說,「睡不著就和你說一晚上的話,反正你晚上也睡不著。」

  他抱我去到沙發邊,他說現在應該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他說我們兩情相悅,他說我們彼此依偎,我說如果不是那場意外讓我的身體變得這麼糟糕,那麼對我來說,這應該也是我人生最愜意的日子。

  「人生總不能盡如人意,就好比我大概再沒有機會吃到你做的飯了。」

  他總是會有意無意的玩著我的手指,他說我的手指很漂亮,他假裝遺憾的說,可惜可惜,也聽不到這樣一雙手彈出的鋼琴有多糟糕。我也假裝生氣的說,就和所有在初試階段就落選的考生一樣糟糕。

  

  他笑著把我的一隻手放在他的手心裡,他說那個時候他太想知道世界的真相了,他幾乎是一放學就纏著那個女同學,讓她講述那些他所不了解的真實的世界。

  「因為我沒有太多的自由時間,我只能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聽她講那些我覺得有趣的,大人們卻認為毫無意義甚至會蠶食損害我們靈魂的哲學。

  我在學校聽她講,在放學的路上聽她講,在地鐵里聽她講,總而言之在那段日子裡我像個信徒一樣瘋狂的纏著她。那段時間學校里留言飛起,他們說我瘋了,居然看上了那麼不起眼的一個女孩,同樣惡毒的語言也攻擊著她,而且是遠比我更激烈的中傷。」

  他停了一會然後笑了起來。他說那個時候他的爸爸媽媽誤以為他在早戀的時候先是狠狠的打了他一頓,然後罰他在自己的房間跪了一晚上。「他們從來沒有那麼生氣過,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生氣了,他們並不是生氣我的早戀,他們生氣的只是我做出了他們預期之外的事,我不能像一個標準的好孩子那樣做一個沒有多餘情感的機器人。我的爸爸媽媽都是當慣了領導的人,自己最傑出的作品居然忤逆了他們的意願,他們怎麼可能不勃然大怒。」

  我說你真的跪了一個晚上。他說是啊,因為那個時候我很愛他們,我著急要向他們證明我依然是他們的好孩子。我理所當然的成功了,那天早上他們看著一整夜跪在窗前的我甚至都沒有辦法站起來時,他們抱著我哭得好傷心。

  「人怎麼可以匱乏到看到異性來往密切就篤定他們兩情相悅,這究竟是想像力太過豐富還是想像力過於貧乏。」

  我說人只會相信他願意相信的東西,而真相永遠是最無力的存在。

  「在我的家人教訓我沒過多久之後那個女孩在家中自殺了。所有人都在說她的死是因為我的突然冷淡導致的,可只有我和她的幾個蜜友知道,她一直在和一個年長他十幾歲的成年人來往。

  在她離開這個世界後她的蜜友們讓我不要難過,她的離開是她自己的選擇,用一種自毀的方式尋求一種不得已的解脫。她們說她很高興能夠認識我,因為我,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同性別的人是可以真正達到一種平等的。」

  我說這對你來說也就可以釋然了。他說是啊,所以即便是在她離開後所有曾經惡意中傷過他的人都開始高度默契的孤立他,他也沒有被這場誕生於集體意願的惡所擊垮。

  「而在當時,所有的老師對於這樣一場群體審判性質的無聲侵凌都選擇了冷眼旁觀,緘默不言。」

  他說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於老師這個職業內心深感厭惡,因為他們當初的不表態才是成全了那場霸凌的元兇。

  我說我也是老師,而且還是你最親密的導師。聽你這樣說我難免都要為自己的職業自責了。

  「我是因為你這個人才喜歡你,即無關你的職業也無關你的性別。哪怕你是學校食堂賣奶茶的小妹妹我也會喜歡你。」

  我用一種恍然大悟的口氣說,原來你喜歡賣奶茶的小妹妹,試圖打破剛才的談話帶來的陰鬱感。

  他說阻止早戀是一件很荒謬的事,因為一個人什麼時候會喜歡一個人,為什麼會喜歡一個人根本就是無法預判的事,這種像圓周率小數點後的無序又隨機的數字一般發生的事怎麼去避免呢,人心又不是程序,怎麼可能想啟動就啟動想停止就停止。

  「就像我喜歡你,根本就是一剎那的事。那天你和林琦瑤一起毫無徵兆的坐到我身邊,你對我說,不要總是孤單一個人,你要和我們在一起。我的心就因為這一句話乖乖被俘虜了,這真是叫我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這件事我還記得,那天是我先在食堂遇到了林琦瑤,我們端著各自的飯盒在人群中尋找空位時林琦瑤忽然指著他說,張銘陽每次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吃飯不孤單嘛。那個時候我對張銘陽並沒有什麼很特殊的情感,只是因為我覺得和林琦瑤單獨坐在一起實在是尷尬,既然我另一個學生周圍有空位,那就走過去和他坐在一起吧。

  「那是你剛進校的事吧。」我對他說,他說是啊,真是很早了。我說大概是我一直在有意迴避你喜歡我這個我自以為是的幻想吧,我從來不敢去奢望這個世界會如我所願。與其搞不清狀況到頭來空歡喜一場,不如一開始就假定你是不喜歡我的,只當自己是打一場註定失敗的仗。

  「逃避是一種很高效的防禦機制,只要承認了這件事是不可解的,這個在心中構築的理想就永遠不會崩塌。就像是薛丁格的貓,只要不去打開那個盒子,你的喜歡和不喜歡都是同時存在的,那我只要篤定那個盒子裡裝的是你羞於訴說的喜歡我就能一直沉浸在我幻想的心滿意足之中。」

  說到這裡我們又笑了起來,笑生活荒誕不經,笑命運波雲詭譎。

  「去看電影吧。」

  張銘陽說飯也吃了花也送了,按著流程走也該輪到看電影了。我說我都這幅樣子了,就不要再去做看電影那種麻煩事了,在家裡看看電視也是不錯的選擇。「電影是藝術的光影再現,電視算什麼,無用的垃圾製造機器。」

  他不再接受我的反駁意見,從房間拿了薄毛衣幫我換上。「只穿這個夠嘛。」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到窗邊把手伸出去試探戶外的溫度。他想了想,轉身走進房間幫我取了卡其色的風衣外套。我坐在家裡,屋內點著鳥籠形狀的取暖器,家永遠保持著舒適的溫度。我說有這麼冷嘛,還要穿外套,他說現在還好,等到電影演完估計就會有些冷了。

  他抱著我下了樓,偶爾會有剛剛回家的人在樓梯上與我們擦肩而過。我不想看那些人,他們無非是驚詫於我的矯情。我把臉藏在張銘陽的懷裡,我能聽見他的心臟怦然躍動的聲音。

  他請我看了一部藝術氣息十足的文藝片,我沒有想到臨近午夜的電影院居然坐的滿滿當當,電影沒有真人出演,而是用了一百多幅畫詮釋了梵谷悲慘又執著的一生。這電影太悶了,我看了一會就靠著張銘陽睡著了,醒來時電影的屏幕上是那副最知名的星空。我說這樣也不錯,把畫展搬進電影院裡,再把觀眾分成兩批,一半是像你這樣的文藝愛好者,一半是像我這樣飽受失眠困苦的受害者,我們在這片光影交織的世界中分坐左右兩邊,各取所需。

  電影結束時我覺得我像是經歷了一場劫難,張銘陽看上去也像是好不容易熬完一出浩劫,我們看了看對方,我問張銘陽這是何苦,張銘陽說他是想讓我覺得他的品味不俗。我說我的生活已經足夠辛苦了,給我來一些庸俗的廉價的快樂吧,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審美我們留到上學的時候到我們的音樂美學研討會上說。

  等到電影院大部份人都散場了張銘陽才把我從椅子上抱了起來,我依舊是低著頭想把自己藏起來。

  「梵谷的一生都為他的才華所困,他愛房東的女兒,房東卻怕女兒打擾破壞了他天才的創作,而呵斥女兒與梵谷歸於親密的往來。他因為才華橫溢而深陷孤獨,這舉世無雙的才華只給他帶來了痛苦。」

  我說天才總是孤獨而痛苦的,莫扎特痛苦,貝多芬痛苦,柴可夫斯基也痛苦,痛苦是天才無可逃脫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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