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難收

2024-09-13 20:05:51 作者: 綠羊羊

  恨難收

  屋內死水一般寂靜,除了張先生再無活物。

  或許,連他自己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是時候了。」張先生喃喃自語,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匕首,刀刃雪亮鋒利,映照著他渾濁的眼。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張先生撈起酒罈,烈酒滾過喉嚨,辛辣刺痛的感覺衝上顱頂,讓他覺得自己還沒死透。

  

  「真是好酒。」

  讚嘆的女聲突然響起,張先生神經一緊,望向聲音所在的方向,原來是虞雁書不知何時進了院中。

  「是你?」張先生扔下酒罈,冷冷發問,「你來做什麼?」

  「別緊張,我們是一路人。」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請你馬上離開我家,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虞雁書不為所動,反而自顧自走進屋內:「張先生是不是覺得,王得全判了越重霄明日斬首示眾,事情就已大功告成了呢?」

  張先生面色凝重,只是盯著虞雁書,不肯接她話茬。

  「可惜你想錯了,越重霄死不了。」

  「他必須死,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是,你想讓他死,我想讓他死,王得全也想讓他死,可惜有人不想他死。」

  「誰?」張先生沒忍住,問了一句。

  虞雁書一字一頓:「譽王殿下。」

  怎麼可能?張先生瞳孔緊縮:「這不可能,案子明明在王知州手裡。」

  「張先生沒想到吧,越含英與譽王殿下交情頗深,以至于越重霄雖然該死,但是譽王仍舊念著他與越含英的舊情,把案子壓了下來。」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張先生若是不信可以等到明日,看看越重霄的腦袋還在不在。」

  虞雁書慢條斯理,似乎早就料到了張先生的反應。

  見她這幅樣子,張先生忽又冷靜下來:「你在騙我,我不會上你的當。」

  虞雁書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恨他,請相信我,我跟你一樣恨他。」

  「可你們是夫妻。」

  「夫妻,憑他也配!」虞雁書陡然提高聲音,仿佛被人戳到痛處,「我是堂堂尚書家的千金,而他只是一個人人唾棄的罪人,死皮賴臉茍活於世,憑什麼來當我的丈夫?全靠當初那一紙婚約,便將我囚禁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受盡白眼。他毀了我一輩子,我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以泄心頭之恨!」

  女郎情緒激動,張先生有一瞬間的恍神,隨即反應過來:「他替你頂了罪名,若是你們感情不好,他怎會捨命護你?」

  「他是為了我嗎?他是為了自己。你以為我們為何能夠裝出舉案齊眉的樣子?因為我與他達成協議,要用萬兩白銀換一封和離書,我若死了他的白銀就打水漂了。而他頂了罪名,譽王絕對會出手救他,這一切都在他的盤算之中。」

  張先生是有見聞,虞雁書來了之後越重霄的生活肉眼可見好了起來,以前他總是行蹤不定,現在卻對虞雁書寸步不離,原來二人私下竟是這種關係。

  不過,張先生的神情仍舊冷淡。

  「就算你想讓他死,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虞雁書目光幽深:「因為我知道毛鐵匠的死出自你手。」

  「一派胡言。」

  「我胡言嗎?那麼張先生如何解釋你是唯一撞見埋屍的人?」

  「我說過了,我恰好飲酒晚歸。」

  「何處飲酒?」

  「醉仙酒肆。」

  「撒謊,城中大小酒肆我都已經打聽過了,那晚根本沒有你的身影。」

  張先生聞言臉色微變:「酒肆那麼多人來來去去,許是店家忘了。」

  「店家忘了不要緊,只要張先生沒忘你給毛鐵匠喝了什麼就行。」

  一瞬間,張先生握緊匕首,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虞雁書都知道了。

  用力按下心中驚疑,張先生淡淡發問:「你要怎麼置越重霄於死地?」

  「毛鐵匠的死必須有人負責。譽王傳我問話,我當然要把自己摘出去——農藥配方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製作農藥的越重霄,他把有毒的酒摻了進去。」

  虞雁書嘴角噙著甜美的笑,說出的話卻是殘忍無情:「你把毒酒給我,我會把它換進越重霄的酒罈之中,讓它成為越重霄害死毛鐵匠的鐵證。」

  張先生聽著虞雁書的計劃,與她對視良久,女郎眼中沒有一絲一毫情意,她是真的想讓越重霄死。

  「可惜,我沒有你說的毒酒。」張先生撿起丟在地上的酒罈,搖了搖,把最後一點酒倒進嘴裡,「我只有這些酒。」

  「你還是不相信我?」虞雁書氣急敗壞,恨不得抓住張先生搖醒他:「不趁這個機會除掉越重霄,你怎麼替家人報仇,我怎麼擺脫他?」

  張先生喉嚨里爬出詭異的笑,將那把匕首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幾下:「自己的仇自己報,請回吧虞娘子。」

  虞雁書勸不動張先生,憤憤甩袖離去。

  她倒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張先生看著虞雁書的背影。其實他信,但他不願跟虞雁書合作。

  至於那壇毒酒,張先生移開院中水缸,從地下把酒挖了出來。待到夜深人靜,張先生抱著酒罈悄悄出了院門。

  他既然可以揭發一次,那就可以揭發第二次,等他把這半壇毒酒埋在越重霄屋後,就去稟告王得全,讓越重霄徹底死無葬身之地。

  復仇的快感充斥著張先生的大腦,他的動作十分小心,埋下最後一抔泥土之後,他終於鬆了口氣。

  「真的是你。」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一點火光,韓郴慢慢走了出來,直到那點火光照亮張先生驚恐的的面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怎麼會……」張先生話沒說完,看見韓郴身後的虞雁書,頓時明白過來,「是你!原來如此,你果然還是在騙我。」

  「回答我!」韓郴難以接受,張先生教書育人素有美名,儘管現在整日酗酒,渾渾噩噩,眾人對他還是存著尊敬。

  「你恨霄兄我能理解,可你為了害他殺了毛鐵匠,你和自己恨的人有什麼區別?」

  「別把我們相提並論!」事情已經暴露,張先生再無顧忌,擡手直指虞雁書,「你們這對狼狽為奸的叛賊,我絕對不許你們危害靈州。」

  「你在胡說什麼,這跟虞娘子又有什麼關係?」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嘴上說著研製農藥防治害蟲,其實是為了趁機斂財!就算農藥有用也只能解一時之急,其後餘毒無盡,可是你們根本就不在乎!」

  張先生雙眼通紅,狀若癲狂,他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死去的家人,耳邊縈繞的哀嚎時刻提醒著他,報仇,一定要報仇——可他殺不了越重霄。

  張先生很痛苦,從前看著越重霄孤身一人,悽慘落魄,這種痛苦他還能夠忍受,直到虞雁書來了,張先生再也忍不了了。

  憑什麼越重霄能忘了那些死去的人、憑什麼越重霄能重新開始生活、憑什麼越重霄又有了家人?憑什麼!

  張先生整日泡在酒和恨里,某日他從醉中醒來,眼前是一張和善的笑臉:「我能幫你報仇。」

  那人給了張先生一壇酒:「越重霄假借研製農藥之名斂財,我們要阻止他。」

  酒里有毒,那人沒有藏著掖著,但是張先生無法做出殺人的事,拒絕了這個計劃。那人也沒強求,甚至特意送了張先生一程。

  張先生沒有回家,轉身去了酒肆,遇到了同樣醉醺醺的毛鐵匠。

  「你以為只有你們看不起毛鐵匠嗎?我也看不起他,他這種人根本不配有家人。」張先生與毛鐵匠起了衝突,毛鐵匠口不擇言,大罵張先生活該死了老婆孩子。就是這一句話,讓張先生改了主意。

  他帶著毒酒假意向毛鐵匠道歉,哄他把酒喝下。毛鐵匠果然沒有起疑,甚至還為了挽回扈二娘替她噴灑農藥,事情順利的超出張先生的預料。

  「我已經決定了。」張先生拿出匕首,「等越重霄死了,我就了結自己,也算是為毛鐵匠償命。」

  「張先生。」虞雁書按住匕首,冰涼的刀身貼著她的指尖。

  「你恨越重霄,那你恨不恨犽族?」

  「這壇毒酒,來自犽族。」

  女郎嗓音低啞,卻又堅定無比:「張先生,我們應該把刀對準真正的仇人。」

  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敵人……

  張先生看著手中的酒,用力搖頭:「不可能,我不信,他怎麼會是犽族人?」

  「怎麼不會!」韓郴又氣又急,「霄兄和虞娘子為了研製農藥,差點被人殺了,而這個人卻讓你去殺人,誰好誰壞不明顯嗎?」

  虞雁書並起三指,鄭重起誓:「張先生,我以我的性命保證,農藥若是有用,我絕不從中賺取一分利益。我們必須揪出這個犽族奸細,他的背後可能就是玄鳥,玄鳥的背後則關係著當初那場戰敗。」

  「那場讓你失去家人的戰敗。」

  黑夜無月,長久的沉默之後,張先生終於開口,聲音仿佛老了十歲:「他叫趙明。」

  「多謝。」

  虞雁書深深向他行禮。

  *

  「不用謝我。」獄卒把飯遞進牢里,「趕快吃吧。」

  地上放著幾隻饅頭和兩碟小菜,雖然不是什麼美味佳肴,但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已是極為難得,左右兩側囚犯見了,立刻撲向中間的越重霄,隔著柵欄求他把飯分給自己。

  越重霄沒吃,也沒敢給。倒不是因為他小氣,而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王得全會給他吃好東西,裡面該不會下了毒吧?

  獄卒猜出越重霄的心中所想,嗤笑:「吃吧沒毒,算你走運。」

  越重霄趁機向獄卒套近乎:「這位大哥何出此言?明明我馬上就要被砍頭了。」

  「你暫時死不了了。」

  「為什麼?」

  「我哪知道為什麼,知州大人怎麼命令我們就怎麼做嘍。」

  獄卒催促越重霄趕緊吃,他還等著換班。越重霄拿起饅頭咬了一口,餓了太久,以至於這隻饅頭變得無比美味。

  王得全肯定不會突然良心發現,他這麼做,一定是有人讓他改了主意。

  越重霄翹起唇角,是虞雁書。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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