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草

2024-09-13 20:04:53 作者: 綠羊羊

  江里草

  濟世堂是靈州最有名的醫館,東家醫術高超,心地善良,行醫時身邊總跟著位清秀的小藥童,才十二三歲的年紀,人卻伶俐得很。有時東家忙不過來,小藥童竟然也能幫著診治病人,開的方子有模有樣。

  無論富人窮人,生了病總是第一個想到濟世堂。富人相信它的醫術,窮人則是沒有辦法,只有濟世堂願意免費為他們看病。

  過了幾年,東家身體越來越差,身邊反而沒了藥童侍立。所謂醫者難自醫,他總勸慰病人放寬心胸,自己卻時時掛念天下受苦之人,夙興夜寐,勞心勞力,如何能不病體纏綿。

  有人注意到藥童不在,問起來東家也只笑著含糊過去,時間久了,眾人也就漸漸忘了。

  景和十五年,越含英敗給牙族,投降獻出彎月五塞,靈州驟然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下,夜夜輓歌縹緲,淒悽慘慘,直至天明。

  濟世堂東家一面開館治病,一面竭力收留無家可歸之人。堂中夥計思慮再三,勸他也為自己想想,就算濟世堂之前攢了些許銀子,也不可能填上連朝廷都填不上的戰亂窟窿。如今這情景,保全自己才是正道。

  「至德行本,善醫濟世。」 東家何嘗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可是要他視而不見,他做不到。

  「我開這濟世堂,不正是為了『濟世』二字嗎?」

  一切果然如那夥計所說,銀子流水般的花了,濟世堂卻隨著東家的身體一起衰敗下去,直到最後徹底關門大吉。

  

  三個月後,濟世堂重新開張。東家卻不再是那位東家。

  滿庭芳端坐廊下,一簾雨幕將她與站在院中的虞雁書隔開。

  「虞娘子請回吧,如今滿仁義才是濟世堂東家,藥價幾何他說了算,虞娘子找我是找錯人了。」

  虞雁書撐傘獨立雨中,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滿庭芳的住處。滿庭芳不想與她過多接觸,更不准越重霄踏進她的的院子。

  聽見逐客令,虞雁書並沒有走,只是問:「滿大夫真的能對這一切袖手旁觀?」

  滿庭芳聽了冷笑。

  「我能不能與你何干?這天下不平之事、無恥之徒何其多,我管不得,還躲不得?」

  虞雁書握緊傘柄,良久才道:「滿大夫知道我的身份,你也不屑與我為伍。」

  「我對你沒有意見。」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噁心。」滿庭芳霍然起身,忍耐已達極限。

  「你犧牲自己的幸福嫁越重霄,成全的卻是虞連山的美名;我研究藥方拿給滿仁義,轉頭就成了他一人的功勞;我阿耶開辦醫館免費收徒,苦心培養徒弟成才,可他們倒好,只因阿耶收留難民妨了他們掙錢,父親一去他們就轉而投靠滿仁義!」

  「簡直令我作嘔。」滿庭芳眼裡跳動著兩團火焰,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對你沒有意見,我只是不想再與這些人有一絲一毫的接觸。」

  虞雁書能感受到滿庭芳的怒火,因為這火,也燒在她的胸中。

  「滿大夫覺得這樣不公平?」

  「當然不公平!」

  「那你覺得你阿耶做錯了嗎?」

  滿庭芳沉默。虞雁書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滿大夫沒有做錯。」

  「既然沒錯,為何退讓的是我們?」

  這句話,虞雁書對滿庭芳說,也對自己說。

  滿庭芳的怒火漸漸退了下去。

  虞雁書執傘走向她,兩人之間只隔著一道台階的距離。

  「德不孤,必有鄰。」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裡,來的路上,我向百姓打聽,每一個人聽到你阿耶的名字,都會發自內心地對他表示尊敬。」

  「滿大夫,雖然那些學徒忘了你阿耶的恩情,但有更多的人記得。」

  虞雁書說完想說的話,轉身走向院外。越重霄從始至終候在門口等她。

  見虞雁書出來,越重霄微微勾唇。細雨濛濛,落在郎君的黑衣之上不顯一絲痕跡,只是鬢髮濕意明顯,臉上也沾了水汽。

  「等等。」

  滿庭芳跨過台階,走進細雨之中,這次是她叫虞雁書,「虞娘子,請等一等。」

  *

  「滿仁義是我二叔,少時與我阿耶一起學醫,但他吃不了苦,很快棄醫從商轉做藥材生意,後來因為靈州戰亂斷了財路。父親去後,滿仁義聯合堂中坐診大夫霸占了濟世堂,可惜他不仁不義,當了東家行事不正,濟世堂很快就被別的醫館比了下去。」

  滿庭芳請虞雁書進堂屋,斟了兩杯清茶,繼續說道:「我能寫出治療疫病的方子,但卻無法湊齊全部藥材,不得已去找滿仁義。他嘴上答應與我合作,轉頭就拿著方子去見了王知州,把事情全說成自己一人做的。」

  虞雁書聽她說完,道:「總歸方子是你寫的,若是由你出面聯合其他醫館能不能解決藥材問題?」

  滿庭芳嘆了口氣:「恐怕不能。總共十二味藥材,其中十一味都不算難得,唯有一味江里草只生在江南水鄉,且要以新鮮植株入藥,這就意味著三天之內必須把江里草從江南運到靈州。」

  滿仁義本就是做藥材生意發家的,自然有貨運門路,況且他已經與王得全勾搭在一起,算準了別人都沒辦法,所以才敢把藥賣到十兩一副。

  虞雁書的思緒轉了一輪,破局關鍵就是這味江里草。

  此物生在水中,長速極快,每到春暖花開之際便會一片一片蔓延出去,甚至能把水面鋪滿,單論起來根本算不得名貴之物。

  偏偏治療怪病必須要用新鮮的江里草,而它一旦沒了根莖就會迅速失水枯萎,若是連帶根莖一起採摘,將其放在水箱中運輸,那麼整條貨船也裝不了多少東西。

  細細想來,確實費時費力。

  滿庭芳咬了咬牙,提議道:「不如我們去找虎威將軍姜同光,聽聞他為人正直,若他能夠出手,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沒有用的。」越重霄忽然開口,因為虞雁書的關係,他被准許站在廊下,好歹不用再淋雨了。

  滿庭芳瞪他一眼:「你什麼意思?」

  「虎威將軍確實鐵面無私,只是他掌軍事,王得全掌政務,這是聖上賦予的權利。不在其位,難謀其職,他便是想管,也沒法輕易越過王得全。」

  「如果他就是願意管呢?並非人人都像你越家一樣,棄百姓於不顧。」

  越重霄沒再開口說話。

  虞雁書將飲盡的茶水蓄上,遞給滿庭芳:「江南多水,但卻不是每片水裡都會長江里草。」

  「什麼意思?」

  「既然貨運這路走不通,那就不走——我要讓江里草長在靈州。」

  *

  濟世堂門前人頭攢動,自打滿仁義接手醫館,還是第一次如此熱鬧。畢竟藥材雖貴,性命更是千金難買。

  至於百姓罵他斂財,滿仁義一點也不在乎。看看他那大哥,名聲再好有什麼用?早早去地下躺著了。

  「新鮮到館的靈藥,十兩一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先到先得!」

  夥計站在櫃檯後面,無論給藥的還是收錢的都忙得腳不沾地,偶爾喊一嗓子,都能惹得百姓爭先恐後往裡面擠。

  然而今天卻是例外,夥計打眼一看,覺得排隊的人沒有往日多。又過半個時辰,濟世堂里居然不擠了。往外一瞅,他們去別處排起了長龍,真是奇了怪了。

  滿庭芳仍作男兒打扮,同虞雁書站在一起,兩人面前堆起小山高的藥材,旁邊豎了個招子,上書「百文正氣湯」幾個大字。

  濟世堂的夥計一打聽,這才知道兩人原來在賣治療疫病的藥,藥名正氣湯,只要一百文。

  這怎麼可能?可是看那綿延不絕的隊伍,百姓明顯是信了,夥計慌忙回去稟報。

  滿仁義匆匆趕來,一眼瞧出青衣郎君是滿庭芳,氣得額角跳動,分開人群衝上前去:「你在胡鬧什麼?」

  滿庭芳撩起眼皮,神色不急不徐:「原來是二叔啊,你來這裡有什麼事?」

  「你哪來的藥材賣藥?」

  「方子都有了,藥材為何不能有?二叔這話真是奇怪。」

  滿仁義壓低聲音,「江里草只有我能運到靈州,你無門無路,如何湊齊藥材?」

  「不勞二叔費心,我自有辦法。二叔若是沒事就請回吧。」

  滿仁義眯起眼睛,滿庭芳絕不可能從江南運藥,難道是她醫術高明,寫了新的方子,撇去了江里草這味藥材?

  不行,不能讓她擋了自己發財的路。

  滿仁義主意已定,一把奪過藥包舉起:「諸位別被騙了,這藥是假的,你們花一百文買副假藥有什麼用?」

  「二叔怎麼知道是假的?」

  「哼,我寫的方子我能不知道?你這裡面的藥材絕對有假!」

  滿仁義說的冠冕堂皇,滿庭芳提高聲音:「既然二叔說我的方子是假,那不如我當眾把方子念出來,二叔聽聽哪味藥材不對,也好給我指出來。」

  說罷,滿庭芳真的念了起來,滿仁義越聽臉色越難看,這不跟他騙來方子的一模一樣?

  「夠了,住口!」滿仁義打斷滿庭芳,雖然不知道她在搞什麼鬼,但是若讓她把方子公之於眾,被別的醫館聽去,難免多生事端。

  「這人偷了我的方子,我要報官!」滿仁義惡人先告狀,喊來堂中夥計,要把滿庭芳扭送至州衙。

  滿庭芳自然不依:「二叔,說話要講證據,明明是你偷了我的方子,還要坐地起價,踩著百姓的命斂財。」

  「放屁,你少在這裡顛倒黑白。」滿仁義目露凶光,滿庭芳執意與他作對,那就別怪他不念叔侄舊情。「跟我走,見了知州大人一切自有分曉,到時候有你好果子吃。」

  圍觀百姓一頭霧水,也不知誰在說謊,只見滿仁義帶頭推搡,賣藥鋪子都快被他掀翻。

  這時,人群忽然呼啦啦分向兩邊,王得全挺著肚子走過來:「吵什麼吵?」

  滿仁義眼前一亮,王得全怎麼來了?不過來得正好,簡直就是天助他也。

  「知州大人,」滿仁義老淚縱橫,巴巴地湊到王得全面前,「請大人為草民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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