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身

2024-09-13 20:04:46 作者: 綠羊羊

  不容身

  一簾紗帳,兩方天地。

  虞雁書躺在床上,月光穿透破舊的紗帳漏在她的臉上。身下床榻雖硬,但總歸能讓她四肢舒展,安心睡上一覺。

  一帳之隔,越重霄躺在凳上,呼吸微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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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盯著紗帳看了許久,虞雁書慢慢閉上眼睛。是越重霄把床榻讓給了她,又主動掛上紗帳隔開兩人,也不知委屈的到底是誰。

  將將要睡,「嘩啦!」清脆的響聲打破寂靜,虞雁書心神一震,驚醒過來,院外響起破口大罵。

  「越重霄,滾出來!」

  「喪家犬,窩囊廢,你怎麼還有臉活著?」

  「你跟越含英一樣,膽小如鼠,罪該萬死!」

  「三十郎,我要殺了你為靈州百姓報仇……」

  罵聲一句高過一句,虞雁書聽出來了,門外是個醉漢,先是砸了酒罈,又指著越重霄痛罵,原因便是越家敗給犽族,丟了彎月五塞。

  醉漢兀自罵了半天,越重霄始終一言不發。這般動靜他不可能沒醒,只能因為他早就習慣了。

  虞雁書背對紗帳,用手捂住耳朵。

  一直等到外面沒了聲音,虞雁書長出口氣,醉漢終於走了。

  「嘭!嘭!嘭!」

  拍門聲又響又急,近在咫尺,醉漢趴在門上,罵聲直接鑽進屋內。

  「越重霄,我看見你回來了,你出來,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門板在醉漢手下咣當作響,幾乎要被推倒,虞雁書沒想到他不僅沒走,反而衝進了院子,不由得驚呼一聲。

  「害怕了嗎?娘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明日一早我送娘子趕去碼頭,或許還能追上那些侍衛。」

  越重霄以臂作枕,仰面盯著房梁,目光仿佛要透過去,懶怠的聲音里果然沒有一絲睡意。

  虞雁書是被嚇到,但也不至於這就夾著尾巴逃回晟京,悶聲應道:「他若真闖進來,我還有的是辛藤粉末。」

  越重霄低笑出聲,問她:「你在哪裡買的粉末?效果當真不錯。」

  「自己做的。辛藤曬乾磨製成粉,顏色殷紅如血,味道辛辣刺鼻,倘若進入眼睛少不得要痛上幾天。」

  「我從未聽過辛藤這種東西,娘子真是見多識廣。」

  「我也不知刀匪會在半路埋伏,生活環境不同,見識自然也不同。」

  越重霄嘴角上揚,轉頭向著紗帳,他看不見女郎的身影,卻能聽出她已經完全鎮靜下來。

  她比他預想之中有趣得多。

  醉漢鬧了半夜,虞雁書很晚才睡,第二天又早早醒來。撩開紗帳,室內只餘一條長凳,越重霄不知去了哪裡。

  灶上倒是備著熱水和一張咸香撲鼻的胡麻餅。

  虞雁書簡單梳洗一番,醉漢昨晚砸碎的酒罈還堆在牆根,她本想拾起來,中途又停了手。

  碎片易拾,可惜治標不治本,誰知醉漢會不會哪天又來大鬧?眼下要做的,是把這塌了的院牆、缺了的院門修好。

  「你是……何人?」

  身後冷不防蹦出一句疑問,白白淨淨的藍袍郎君緊盯虞雁書,眼中滿是疑惑。

  「我沒走錯,這是霄兄的家。」

  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藍袍郎君伸手指著院子,如此破敗的房舍,整個白霧村去哪找出第二家?

  虞雁書微微一笑:「我姓虞,敢問郎君如何稱呼?」

  女郎面容昳麗,笑時眸光盈盈,猶如風動平湖,藍袍郎君驀地耳根發熱:「韓郴。」

  「韓郎君口中的霄兄可是越重霄?」

  「是……」

  虞雁書暗自思忖,以越重霄如今的處境,韓郴既然還肯叫他霄兄,想來兩人關係尚可。

  「韓郎君來得不巧,他一早便不在家。」

  「我知道,正是霄兄差我來的。」

  *

  看見越重霄,韓郴笑著打了招呼,整個靈州只有他會如此。

  「霄兄,你怎麼來了?用過早飯了嗎?」

  韓郴住在村子東邊,今日一早,越重霄繞路過來尋他。

  「我吃過了,有件事想麻煩你。」

  話雖如此,韓郴還是往越重霄手裡塞了張餅子。「什麼事啊?」

  「我想請你幫我修繕院牆。」

  「你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越重霄甚少在家落腳,某天回來就見院牆塌了大半,院內一片狼藉。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推的,以此發泄對他的不滿。

  韓父是泥瓦匠,韓郴覺得自己以後也是,結果陰差陽錯成了捕頭。他問越重霄需不需要壘牆,越重霄說不用。他又問需不需要查出是誰做的,越重霄還是說不用。韓郴也就沒再提了。

  「這段時間或許要在家中常住。」

  越重霄隨口解釋,又道:「麻煩你了。」

  韓郴嘿嘿笑了兩聲:「小事。對了霄兄,昨天那倆刀匪已被押入大牢,賞錢發下來後你八我二。」

  「不用,五五分成即可。」

  越重霄沒法依靠士農工商謀生,全靠捉了通緝令上的逃犯交給韓郴,由他拿去領賞,賞錢兩人平分。

  韓郴有些不好意思:「以身犯險的事都是霄兄你做,我不過跑跑腿,兩成賞錢足夠了。」

  越重霄絲毫不覺自己虧了:「若是沒你,我就算捉了逃犯王知州也不會給我賞錢。」

  這話倒是真的,知州姓王名得全,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偏偏極會左右逢源,在官場上混得如魚得水。來了靈州第一件事就是把越家拉出來批鬥一通,揚言絕不學做這等貪生怕死之徒,誓要肅清靈州,還百姓太平。

  你要問王得全具體做了什麼,那就不知道了,總之說了就是做了。

  韓郴在王得全手底下當差,唉了一聲:「明天要去圍捕疤面賊,希望兄弟們都能平安回來。」

  韓郴對於圍捕壓根不抱希望,一是因為王得全親自帶隊,可以想見指揮有多混亂;二是疤面賊人狠功夫高,專挑官員下手,已有不少兄弟折在他的手裡。

  越重霄沉下眉頭:「你們發現了疤面賊的蹤跡?」

  「對啊,有人舉報他藏在廢廟裡,王知州定了嚴密的計劃……」

  「哪間廟?」

  「就是以前那座靠近彎月五塞的百花娘娘廟……霄兄,你去哪裡!」

  「抓人。」

  「不行霄兄。」韓郴急著攔住越重霄,「疤面賊賞錢是高,可他窮凶極惡,出手狠辣,是個切切實實的亡命之徒,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你能隨口說出王知州的計劃,可見他根本沒有下令保密,計劃早漏成了篩子。等他明天帶人大搖大擺過去,連疤面賊的影子都找不到。」

  「可是……」

  越重霄拍拍韓郴的肩膀:「放心,我自有數。」

  他當然知道疤面賊身手不凡,因為,那是越家軍的殺敵招式。

  彎月五塞失陷之後,越家軍隨著越含英永墜地底,背上死有餘辜的罵名。

  疤面賊是誰?為何會越家軍的招式?還是說,他本就是越家軍一員?

  越重霄要把他找出來才能知道真相。

  韓郴見攔不住,只能再三囑咐越重霄小心行事,千萬不要逞強,不行就撤。

  越重霄一一應下。「我這一去不知幾天能回,還要勞你幫我照看家裡。」

  韓郴趕緊拍著胸脯保證,如今再想,頓時驚覺越重霄修繕院牆是因為虞娘子,要他照看的也是虞娘子!

  *

  「虞娘子和霄兄是舊識嗎?」

  韓郴問的委婉,虞雁書答的直接。

  「我們是新婚。」

  韓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與他早有婚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因世事無常而改。」

  這樣一說韓郴想起來了,他好像是從同僚口中聽過幾句碎語,沒想到是真的。今時今日,她竟還敢嫁給越重霄,實在勇氣可嘉。

  「嫂嫂,修牆的事交給我吧,今天之內我一定把事情辦妥。」

  韓郴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且他看著清秀,干起活來卻是一把好手。

  忙到中午,院牆拔地而起,韓郴特意尋來一些碎瓷斷瓦,連同醉漢砸碎的酒罈一起插在牆頭。

  「嫂嫂你看,這下別說人闖進來鬧事,貍貓來了都沒地兒落腳。」

  虞雁書忍俊不禁,端來涼茶給他解渴。

  「多謝嫂嫂,待我上山砍些竹子,做成竹門先用著,日後得空再做一扇木門給嫂嫂送來。」

  「不著急,韓郎君先歇歇吧。」

  韓郴的手藝盡得父親真傳,好不容易碰到機會施展,渾身用不完的勁兒。

  「沒事,我很快就回來,早些做完嫂嫂夜裡也好安心休息。」

  韓郴拎起柴刀,臨走之前提醒虞雁書:「白霧山深得很,據說裡面有吃人心肝的妖怪,嫂嫂日後若是進山千萬別走太深,最好與人結伴而行。」

  「我曉得了。」

  虞雁書送韓郴出門,回身時餘光一晃。

  越重霄雖然住在白霧村,但是離他最近的一戶人家相距足有百米,如果虞雁書沒看錯,方才那家有人躲在門口偷偷看她。

  「叩叩叩、叩叩叩……」

  敲了一陣,院內始終沒有動靜,虞雁書只得轉身離開。

  片刻之後,院門漏開一條縫隙,婦人悄悄探頭張望,看見門口空無一人才鬆了口氣。

  「夫人。」虞雁書自牆後飄然轉出,向婦人盈盈一拜。

  虞雁書沒有真走,婦人吃了一驚,又要關門。虞雁書擡手按在門上,婦人擔心夾到她的手,站在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是為難。

  「夫人,敝姓虞,就住在隔壁。方才看見夫人,又想到我們都是鄰居,擡頭不見低頭見,所以來跟夫人打聲招呼。」

  婦人素麵朝天,身材高大,一身布衣雖然顏色暗淡,但通身收拾得很是乾淨,只是蠟黃浮腫的臉色顯得她有些病懨懨的。

  聞言,婦人勉強擠出點兒笑意,叫了聲虞娘子,又忍不住問:「你是越家新婦?」

  虞雁書沒打算藏著掖著:「是的。」

  果然,婦人本就蠟黃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推開虞雁書的手:「虞娘子太客氣了,還是請回吧。」

  顯而易見,婦人不想搭上這份鄰里關係。

  「阿娘,誰來了呀?」一道稚嫩的童聲趕著關門之前傳了出來。

  那是個約摸四五歲的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梳著丫髻,兩隻圓圓的發包上各插了一圈藍紫色小碎花,可見梳發的人對她滿是喜愛。

  婦人拉住準備出門的女兒:「回去月牙,你的藥喝完了嗎?」

  「藥太苦了,我不想喝……」

  「啪!」門徹底被合上了,仍能聽見門後響起苦口婆心的聲音。

  虞雁書貼到門旁,提高聲音:「夫人,令愛髮髻上的花朵名叫婆娑蘿,用作染料顏色美麗,可若是戴在頭上,吸入過多花粉,可能會導致精神不振,噁心乾嘔。」

  話音落下,門後靜悄悄的,也不知婦人聽見沒有。

  虞雁早有預料,除非不識得越重霄身份,否則百姓對他的態度要麼恨之入骨,要麼避如蛇蠍,婦人已經算是和善。

  「只要站在我的身邊,你就會沾上我的污名。」

  想起越重霄的話,虞雁書目光灼灼,他是認定了她會無處容身、知難而退嗎?

  不,虞雁書望向那扇緊閉的門。虞連山的女兒也好,越重霄的妻子也罷,那都是別人賦予她的身份。

  她會靠自己掙得立足之地,虞雁書只是虞雁書,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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