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2024-09-13 20:04:33
作者: 莓有魚
正文完
透明雨線密集地落下來。
溫柔的、綿密的、就像少女柔軟的雙手。
夏嘉揚後腰完全地抵在金屬圍欄,他腳步瞬間剎住,絕望地閉了閉眼。
「……你不能在這裡動手。今晚全是人,我出了事,你逃不掉。」
郁理不以為意地輕笑:「我運氣一向很好,你知道的。今夜這場雨,足夠掩蓋很多秘密。」
風聲催命般地刮過耳膜,夏嘉揚在急劇飆升的腎上腺素中聽到一聲重過一聲的心跳,有那麼幾秒鐘,他完全怔住,仿佛靈魂出竅。
郁理揚著臉,她最近瘦了不少,下頜尖尖,眼神卻很明亮。
「而且,能不能,和敢不敢,是兩種假設語境。」
她微笑著:「我從來不會把自己代入前者。」
夏嘉揚眼尾餘光掃過周遭,這個位置一定是她精心挑選的地方,離聲潮很遠。
他試圖大聲呼救,但她轉了下槍口,用槍托頂著他的下巴,強行把他左右亂晃的視線正到自己眼底。
「噓——」
她空出來的另只手隨意攏過在狂風中凌亂飛舞的長髮,那雙色澤如碎金落日的雙眼浮現一絲嘲弄。
「我給你五分鐘的陳情時間。來,看著我的眼睛,把當年的事情重複一遍。」
郁理從大腿綁帶抽出一支黑色錄音筆,她拇指意味深長地摩挲兩下,旋即輕巧扣下,兩聲滴滴後,代表正在運行的冷藍色光芒乍然閃亮。
她的語調輕柔溫和,唇角弧度彎得體貼。
「溫馨提示,你現在大約還剩四分半的時間。」
綢緞般的黑夜無聲無息地攏過來,完全遮掩了他的身影。
雨漸漸落大。
.
周敬航臨時改換航線,翹了車隊奪冠的after party,風塵僕僕地來到紙醉金迷的別墅。
宋愈倚著熱帶棕櫚,和幾個本地留子美少女猜拳喝酒。
耀京交際花名不虛傳,頂著那張臉大殺四方,美少女輸得心甘情願,幾個人互相添加了聯繫方式,宋愈眾星捧月地站在幾個女孩子中間,CCD的快門連著閃了十幾下。
周敬航垂眸,修長手指轉玩從郁理包里順走的打火機,他撥著金屬砂輪,唇邊咬上煙,終於等到宋愈後知後覺的一聲疑惑。
「你怎麼來了?」
宋愈扶正女孩子的腰,對她們歉意一笑,拔腿過來。
周敬航掀了掀眸,問:「她呢?」
宋愈偏頭朝樓上擡了擡:「上邊。」
周敬航背手向下一揮,意思是我去找郁理。
一輪彎月半死不活地掛在樹梢,他腳步聲踩得靜寂,路過琴房時對上宋思窈略顯意味深長的眼神。
「找郁理?」
她停下敲擊筆電的手指,點向某扇緊閉的大門:「她在裡面。」
周敬航停住:「她自己?玩累了?」
社交動物也會有這一天?稀奇。
宋思窈想起郁理對她說過的那番話,一時間不知道周敬航知不知道內情。
她咽住脫口而出的疑問,借著低頭拿煙的動作掩飾神情,若無其事道:「她最近忙著搞一個什麼服裝品牌……看上去休息得確實不太好。」
宋思窈簇亮打火機,挨上煙管。
時針安靜而沉默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周敬航擡手疊了下袖口,他單肩倚著牆,平淡地問:「她和誰在裡面?」
「……」
宋思窈半口煙氣滯在唇齒,她悶咳一聲,招架不來這個男人的直白。
「你非得這麼聰明嗎?」
周敬航看著她,冷哂道:「如果她知道我要來,會在三個小時前對我發起信息轟炸。」
宋思窈無語:「不可能吧這不是OOC嗎?郁理不是這樣的人。」
周敬航勾了勾唇。
「所以她確實在裡面,和另外一個人?」
宋思窈張了張嘴,幾秒後在煙霧繚繞中徒勞地抿緊唇線。
她低頭撳滅煙,做了個「您請吧」的手勢,恨不得這尊大佛原地消失。
周敬航挑眉,翻腕掃了眼時間,還剩幾分鐘就要跨過十二點。
宋思窈蓋扣筆記本,隨手推到一邊。
她坐到黑色琴凳,調整位置,上手奏了一曲郁理先前沒彈完《暴風雨》。
周敬航在她行雲流水的琴音中站在那扇緊閉的天使浮雕門前,眼神被這堪稱浮誇的審美刺得微微痛了一下。
出乎意料,這扇看起來只有美觀價值的大門,隔音效果竟然很好。
周敬航靜靜站了片刻,裡面沒有傳來任何意想之外的聲音。
他握著冰涼門柄,向下一旋——
卡住了。
周敬航沉思片刻,他收手轉身,路過宋思窈時讓她別彈了,後者莫名其妙,心想這位少爺你又是怎麼了,心情轉換無縫銜接,剛剛還是搖尾巴的小狗現在是要吃人的頭狼。
要開鎖不是難事,周敬航找到別墅管家拿了鑰匙,他重新回到天使溫柔垂眸的門口,食指鬆鬆地轉著黃銅圈口,神情沉靜。
11:59。
宋愈和三五個年輕女孩子勾肩搭背地踩著泳池邊緣,倒數著三二一往後砸去。
白色水花高高潑濺,宋愈從池底躥出來,濕漉漉的額發被他一手梳到後腦。
泳池邊的白色鈴蘭歪七扭八,被蹲在池子邊上的小姑娘伸手扶正。
於詠糖搖著香檳杯,和一個膚色深邃眉眼銳利的希臘畫家調情。
談至興處,畫家說一句,於詠糖低頭親她一下。最後把畫家含含糊糊的藝術見解隨著紅酒一併咽下。
宋思窈單手抱臂,她雙眉皺得清晰,浮華奢靡的燈光下側臉冷酷嚴峻,一瞬不瞬地緊盯周敬航。
周敬航捏著小巧精緻的鑰匙,直直沒入鎖眼。
「咔噠」——
斷斷續續的《致愛麗絲》響在耳邊,昂貴的波斯絨毯凌亂地掃著破碎的寬口花瓶和一株沒有生氣的厄爾多瓜紅玫瑰。
周敬航擡起眼。
他看見她筆直地架著手臂,極為苛刻昏暗的光線中周敬航看不清楚和她對峙的另外一個人,視角受限了她手指輕輕叩著的黑色槍口。
「你給我的感覺好奇怪。仿佛……你在她的故事裡,是個沒名沒姓置身事外的勝利者。我的意思是,莊銘至少還得到了懲罰,無論是哪種意義。」
圍欄造得很低,低到他一個不小心,或者她一個逼近,整個人就如斷線風箏摔下去。
少頃,她歪歪頭,齊肩的黑色短髮盪出仿佛是愉悅的弧度,她的耳垂綴著珍珠白的流光,在纖細精緻的鎖骨落下一道深刻陰影。
「……但是在法律層面上,我是無辜的。你並不能拿我怎麼樣。」
周敬航蹙眉,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是誰。
他聽見郁理極輕地嘆了聲。
「法律是你唯一的護身符了嗎?」
她笑起來,柔聲稚氣地,姿態天真如少女。
夏嘉揚感受著冰冷絕望的槍口,牙齒用力一咬,口腔瞬間蔓延腥鏽血味。
從周敬航的角度,只看得見半彎晦澀黯淡的月暈勾勒著她過分清瘦纖細的身形,她那身裙子又短又暴露,他一向不喜歡給她上任何道德枷鎖,她有自由展示女性魅力的權力。
既瘦而薄的腰身,骨架很美,蒼白到幾近透明的白皙後背繪著振翅蝴蝶。
分明是沒有力量的虛描,卻像一座黑色的山。
「……你不能這樣對我。郁理,我什麼都沒有做錯,錯的是她。我那麼愛她,我愛她愛到失去自我,她憑什麼利用我……她憑什麼利用一個無辜者的感情?!你不能這樣對我!!你憑什麼高高在上地審判我?」
翻來覆去還是那麼幾句車軲轆話,郁理聽得心裡厭煩。
「你說你愛她,她就該對你感恩戴德嗎?」她輕嘲。
夏嘉揚面紅耳赤,喘著粗氣。
郁理微微擡了下小巧下頜,精心描摹的眼角眉梢凝著一點遺憾。
他終於被她的漠然和殘忍擊潰,雙手如鋼筋鐵骨鉗住郁理手腕,她一皺眉,槍口就錯了位置。
砰——
煙花在這一瞬間炸上夜空。
華燈初上,盛大磅礴的熱鬧籠罩了每一張年輕而青澀的面孔。
五顏六色的煙火和人造燈光互相矯飾,有人用噴涌而出的啤酒噴了滿身,有人擁抱接吻,有人連按快門,有人high大了抓著身邊最近的人跳探戈。
這個世界,一如既往,熱烈吵鬧。
可惜,她長埋地底,連一場雨也不長久。
郁理丟開槍,頷首不語地轉身。
周敬航站在暗處,只覺得齒冷。
她做什麼?
她做了什麼!
短短几秒鐘的沉默如同半個世紀般漫長。
他想起他們的初遇,想起牛頓冷眼旁觀他們的初遇、相愛、爭執、分開。
想起夾雜著血腥味的親吻,想起無數個抵死纏綿的瞬間。
他當然愛她!他這輩子沒有為任何一個女人低過頭,除了她。
而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僅把他當狗一樣使喚,還把他當做變態。
但那有什麼關係?
周敬航早已做好和她共度一生的準備。
哪怕——
郁理那雙淺色的瞳孔像無機質的玻璃,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她很慢地彎起唇角,展露周敬航相當熟悉的,帶著一點兒壞,一點兒調皮狡黠的笑,懶腔懶調地:
「你來啦?給我帶冠軍禮物了嗎?」
她渾若無事地走過來,踮著腳尖兒,像貓一樣。
彎腰時,脖頸與鎖骨繃得極緊,在他近乎暫停的眼底落入大片明晃晃的雪白。
郁理撿起那支被遺忘了的玫瑰,手指靈巧地截去一半,勾在自己耳邊,自下而上地仰起臉,一覽無餘的表情。
周敬航定定地看著她耳邊逐漸枯萎的玫瑰,心中泛起一陣巨大的不可置信。
郁理直起腰,吻了吻他冰冷的唇角,笑道:「你放心,你就算沒拿冠軍我也不會生氣,我……」
話音未落,她的手腕驀然被他執住。
周敬航在無數個夜晚領略過她的皮膚有多嬌氣,此刻他捏著她明晰腕骨,她的指根泛起無法忽視的紅痕。
郁理甩不開他,怒道:「疼!我不就是昨晚沒給你打電話,你又發什麼瘋!」
又。這個詞用的太好了,太貼切。
周敬航冷冷地想,現在到底是誰在發瘋?
「你聽好了,郁理。」
他深吸一口氣,擡手摁住她繫著珍珠鏈帶的肩膀,掌根硌到她如刃的骨頭,前所未有的沉聲。
「今夜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證,他們見過我,也知道我來過這間房,而你——我聽宋愈說,你這場party以Aria的名義舉辦,那更好,你可以待在你的酒店,或者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我會想辦法讓你避開這個時間點。」
郁理吃痛,用力搡他也搡不開,疼出水光的雙眼瞪他。
「周敬航你犯什麼病!放開我!」
「別墅管家可以作證我問他拿過鑰匙,宋思窈會站在我們這一邊,這點我不擔心。」
他猛然蹲下,一手撈過郁理雙腿,讓她把重心傾斜在自己身上,動作粗暴地替她穿上高跟鞋。
「你現在離開,注意別讓任何人發現你,我會清理你留下的痕跡,還有你的槍——」
郁理莫名其妙被他推到門口,她雙手撐著門板,用力把自己轉回來,不自覺揚高聲音:「喂,你是不是應該向我解釋一下?還是說,你也那什麼什麼了?」
周敬航額角青筋突跳,他比她還要憤怒:「什麼什麼?!我聽不懂!你趕緊走,別在這裡待著!」
郁理犟起來比誰都難搞,她雙手抱臂,冷冷地審視周敬航。
「三秒,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該滾出這裡的人是你。」
周敬航沒理她。
他幾步走到陽台,抄起那把造型非常精緻的手槍。霎那間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腦海,下一秒卻被他自己不留情面地摁回去。
郁理不耐煩地看著他反覆擦拭槍身,那架勢不把這把槍擦出一層皮來誓不罷休。
他扣上扳機,反覆幾次動作,似乎想要自己的指紋掌紋覆蓋她留下來的痕跡。
郁理心念一動,目光移到周敬航那張仿佛永遠冷淡的臉上。
他的眉弓和眼窩形狀深邃,面相上並不給人親近之感,但其實一顆心是棉花糖做的,三兩句就融化。
她後知後覺。
垂在腿側的手指無聲無息地攥緊又鬆開,她呆了好幾秒,緩過神後深吸一口氣。
啼笑皆非?不全然。
感動?是有一點。
郁理垂下眸,纖濃眼睫掃開小扇似的陰影。
「……怎麼辦啊,周敬航。」她故意低下聲音。
周敬航沒有擡頭看她。
「別怕,出了事有我。就算是最……最壞的結果,也沒關係。你願意等我,就等。不願意,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愛情和自由。你天性自私自利,我原諒你。」
郁理簡直匪夷所思,給後半句噎了幾秒。
這人!怎麼表白都要夾帶私貨地罵她幾句?
「今晚的事情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沒有見過夏嘉揚,更沒有和他說過話,不管誰問你,你都說我和他有私人恩怨……郁理?你在聽我說話嗎!」
郁理輕輕地「啊」了聲,漫不經心地點頭:「你說。」
周敬航對她的心理素質表示嘆為觀止,但他嘆不了幾秒,視線中撞進她跟過來的臉。
月光躍然而上,映著她薄瓷素胎的側臉,連呼吸都落得很輕。
無數回憶如鏡面碎片在他眼前走馬觀花,那是無數個郁理。
上帝知道,他在人生即將毀於一旦的關頭只能想起郁理的臉。
她真好看。
儘管周敬航從沒有坦誠也不打算告訴過她,你是我見過最好看但脾氣也最壞的女孩子。
你壞得天地不容,壞得問心無愧。
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比你更能折磨我的人了。
許久,周敬航咽了下胸前炙熱翻湧的情緒,他擡手碰了碰她的側臉,低頭印上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我愛你。」他啞聲:「我愛你,郁理。我這輩子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了。」
她聽過他的告白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可此時此刻,她那雙漂亮眼睛仿佛不會眨動了。
「……」她問:「如果我殺了人,你願意替我頂罪嗎?」
他回答的時候鄭重地像婚禮誓言。
郁理卻覺得,此生沒有任何一個場景,能覆蓋這一秒給她的衝擊。
「我願意。」他頓了下:「而且我已經在這樣做了。」
郁理想起年少時沒有淹沒她卻帶走母親的那片海,想起灌滿冰冷池水的透明箱子,和她身邊死去的鼓眼金魚。
這些曾經禁錮她的幻想從虛空中降臨,然後又被另外一個人強勢地驅散。
從沒有人教過她的愛,她在周敬航身上學會了。
她有些想笑,卻流下淚來。
「哎,」郁理擡手遮住濕潤通紅的眼尾,僵硬地笑了聲:「你是笨蛋嗎?」
周敬航佩服她還能有又哭又笑的本事,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風花雪月的時候,但他忍不住俯下身,吻了吻她潮濕的眼尾,又蹭了蹭她玉似的鼻尖。
「別怕,啊,別怕。以後你就要好好照顧自己了,按時吃飯,好好睡覺。如果有可能少抽點菸,別死在我前面。」
郁理整個人軟在他懷裡,只有一兩聲嗚咽作為回應。
這太扯淡了。
一個人的愛怎麼會讓他喪失所有思考能力,違背所有天性?
郁理伸了伸手,周敬航不明所以,被她勾到了那支攥得溫熱的手槍。
周敬航還在哄她,可她那鱷魚的眼淚,也只短暫地掉了一兩行。
郁理濃著鼻音,稍微後退拉開了點距離,讓槍口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相連的金屬物體。
周敬航瞬間色變。
她單手揉了揉鼻尖,小小聲說:「我願意。我提前答應你了。現在,你欠我一場聲勢浩大的求婚了。」
手指扣動扳機,周敬航貼著她後腰的掌心浸出濕汗。
有一隻小小的黑色蝴蝶翕動翅膀,飛躍了凜冽寒冬與洪流高山。
而槍口之下的心臟,開出了一朵惡作劇的玫瑰。
「笨蛋!」
郁理咬他下唇,沒留情。
「我嚇一嚇他而已。你去看,下面早就讓人鋪好了氣墊床。」
郁理決意不把自己往絕路逼,她悄悄睨了眼周敬航近乎凝固的側臉,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從他懷中拔出來,還沒走兩步,腰身猛然被人扣住,緊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
她被摔到沙發上。
周敬航喉結咽了一下,他強忍急促到心臟發疼的呼吸,又想罵她,可話到嘴邊,鋪天蓋地的後怕和慶幸如海嘯般洶湧而來,幾乎將他淹沒。
「……小混蛋。」
他眸色深了幾分,郁理用鞋尖去挑撥他,很快呼吸不穩。
「忍一忍,別在這裡。」她說:「或者,你想要留下來?你可以到樓下去揍他一頓,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們逃走吧。」
她坐起身,撥了下散亂的發,玫瑰掉在沙發上,被手肘壓得支離破碎。
沒人說話,四下勻出凝固般的安靜。
郁理久久地看著他,就像一個多年來疲於跋涉的旅人,忽然見到了春暖花開的綠洲。
她不必再擔心每一個失重的深夜。
「餵。」
她明麗地笑起來,就像當年的第一眼。
「我愛你。這裡好沒意思,你帶我走吧。周敬航,記得牽緊我的手。」
他嘆了聲,食指相扣時,逃出這場熱鬧。
「好。放不開了?」
「放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