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昕
2024-09-13 20:04:28
作者: 莓有魚
許夢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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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上空陰雲密布,空氣濕重,雨勢洶湧。
周敬航讓她睡一下,郁理也不問要不要和他換手,這位少爺是開車來的,但他那張熬了十幾個小時的臉依舊冷峻堅毅,俊美帥氣到隨時可以走閉幕大秀,根本看不出晝夜顛倒的疲倦。
這場大雨來得不懷好意,郁理把冷氣調低,交疊白皙長腿,讓他停靠路邊711,買了幾包口味不同的香菸和一支廉價的防風打火機。
她以前用DuPont,也用Zippo,或是特殊的香薰火柴,倒是少見用這種流水線統一生產的塑料質感打火機。
郁理抽了一口,焦油含量略高,但她細緻修長的眉尾佁然不動。
長長地呼出煙氣,她垂下眼,耐心地用猩紅火星的菸頭,緩緩燎著捆綁檔案袋的麻色細繩。
周敬航沒有開車載,車內安靜無聲。
雨刷交錯運作,視線片刻清明片刻模糊,偶爾能見一株綠意盎然的五角槭,星星一樣的葉子在暴雨中低垂。
冰冷沉默的氣息在她周身凝固成形。
半分鐘,她一根根地燎開,檔案袋驟然一松。
塵封多年的秘密在她面前轟然打開。
郁理面無表情,她捏著一角,反手抖落。
裡面根本不是資料,而是一沓白色A4紙。
周敬航按住眉心,密閉車廂中無法逸散的尼古丁氣味愈發濃重,他懷疑郁理要的是最廉價但焦油量最高的香菸。
他握住郁理指間的半截煙,在她瞥過來的不解目光中強行帶著她的手摁熄菸頭。他眉心微沉,淡聲說:「以後少抽這種煙,不,別抽這種煙,我會給你買更合適的。」
「少瞧不起人了少爺。」郁理懶聲揶揄:「你當人人都抽得起高希霸或1916。你偶爾也要下凡。」
周敬航是那種,他完全不介意自己女朋友抽菸,也不會阻止她抽菸,但是會給她買傷害性較少的牌子,同時每年逼著她去做檢查。如果有一天那麼不幸,他大概會殉情。
戀愛腦。
郁理這個人,小毛病多如牛毛難以忍受,但他還是希望她可以活到七十八十,成為T台最耀眼矚目的老古董。
到那時候,她還和今天一樣,如此驕橫不講理地欺負自己。
「我沒有驕傲了。」他說。
郁理輕哼一聲,她把熄滅的菸頭疊進周敬航掌心。低頭把掉落在膝上的白紙撿起來,齊整地疊了疊,她用手指點撥。
出乎意料,真的是,純粹意義上的白紙。
郁理面色一沉,她翻到最後一張,又從最後一張翻到第一張。
結果無一所獲,全是白紙。
她又覺得自己的郁是鬱悶的郁:「許夢昕留下一堆廢紙給我?她什麼意思,是料定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無用功?」
周敬航默然幾秒,修長手指摁住她不耐煩打算重數一遍的手腕。他探身向前,撿起掉在地上的牛皮紙袋。
郁理看他動作:「你做什麼?」
他不說話,郁理只聽耳邊一聲乾脆聲響,他利落撕開牛皮紙袋,將其一分為二。
泛黃陳舊的內頁寫滿胡亂潦草地寫滿了文字。
她呆了好幾秒,周敬航屈著指節蹭過她白皙挺翹的鼻尖,喉嚨悶出一句溫溫沉沉的「笨」。
郁理難得沒有用刻薄話罵回去,她內心一片盛大荒蕪,許夢昕的字寫得不算漂亮,她對中文的了解程度有限,但很耐心,一字一句地閱讀。
【讀到這封信的人,會是誰呢?如果你是周敬航,那麼你閱讀起來應該很容易。如果是郁理,抱歉,我沒得及寫英文版。如果是夏嘉揚或莊銘,那可太戲劇性了。請問,我是在寫什麼歐亨利式結尾?】
她的自嘲口吻很熟悉,起碼郁理曾經很熟悉。
許夢昕沒把握是誰會查到這一切,或許在她原本的計劃內,她本人也是這場謊言的其中之一,只是她等不到把伏筆回收的那天。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殺人兇手都喜歡重返案發現場?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還沒那麼變態。我只是想給我自己留下點什麼。我出生在『鑽石街』,這名字聽著紙醉金迷,其實是個貧民窟。我父母生了男孩後,把我丟棄了。我命大,遇到一個老奶奶,她把我撿回去,當孫女養。可惜沒多久,奶奶去世,她常年居住在外省的女兒把我接走。她給我一口飯吃,我對她感恩戴德。我在家裡,只能睡陽台。大概是兩隻手掌並行的寬度,每天晚上,我要拿一根繩子把我自己和柵欄綁住,免得後半夜翻身掉下去。
我睡了五年,不管颳風下雨,酷暑寒冬。
十六歲,在他們計劃以18.8萬彩禮把我賣掉的那個晚上,我逃跑了。未成年要活下去確實不簡單,我偽造年齡,進入夜總會打工,我很聰明,什麼都會,晚上纏著瞎了眼的鋼琴師教我,他人不錯,可惜命短。
我從陪酒小姐到彈鋼琴的,只用了七個月。當時,有個闊少爺,經常來捧場,我耍了點手段,讓他記住我。一開始,我只是想讓他替我繳學費,沒想到他問我要不要當他女朋友。
開玩笑,灰姑娘和王子?那是騙小孩的童話。我說我需要一個新的身份,他讓我掛名到他家公司的某個合作夥伴的遠房親戚。我感激他,但感激不是愛,再說,我們只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有點表演型人格,用一個清貧努力的女朋友塑造自己深情貴公子的人設,要我說,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傻逼。
後來的故事你也知道,他遇到真命天女,轉頭和我說分手。我是無所謂,只是這些年扮演清貧人設太入迷,忘了要一筆分手費。結果他比我更狠,他在我意識不清的時候拍了很多親密照。他用這些照片作為要挾,讓我接近周敬航。
你可以想像我看到照片有多憤怒和無助嗎?我低估了莊銘的無恥程度,我想重新和莊銘取得聯繫,那晚是夏嘉揚生日。】
讀到這裡,周敬航神情變得深刻而複雜。郁理沒有注意到他面部表情的微妙變化。
【那晚大家都醉得厲害,尤其是夏嘉揚。其實我對他沒什麼好感,就是一沒長大的臭屁富二代。他喝多了,神智不清,我利用了這一點。
你會說我無恥或下賤嗎?至少我不會如此定義我自己,高高在上的基因俱樂部VIP成員怎麼會懂我這種底層掙扎的角色?我用的藥是曾經工作過的夜總會經理給我的。她是個好人,卻死在我面前,她被人捅了27刀,莊銘就站我邊上,但他什麼都不做,像看一個笑話看著我,我太熟悉這種表情了。我跟他的時候,所有人都用這種表情看我,除了你,郁理。】
她的筆鋒一轉,這封不知道是情書還是遺書的古怪信件終於有了第三人稱。
【哦,還有一個人,周敬航,他對所有人都是那種表情,除了對你。
我用懷孕作為要挾,要了一筆錢。我知道夏家要弄死我就和弄死一隻螞蟻一樣,沒辦法,我只能拉你下水了。對此,我不會感到後悔,也不會對你說抱歉。
我打算和周敬航坦白,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多少會幫我一把?我只能這麼賭了,我運氣一向可以,我希望,這一次命運也站在我這邊。】
倉促筆記戛然而止。
這個說著「我命大、我很聰明、運氣一向可以」的女孩子,走一算十,機關算盡的許夢昕,如同收視率不佳被砍掉的劇集,再無後續。
郁理手指按著「運氣」兩個字。有的字跡很深,有的字跡模糊不清,像是一團半空跌落的透明眼淚,慢慢地洇進骨血,成了那場在她記憶中永遠不停的暴雨。
周敬航一目十行,比她更快讀完。他神色不變,從另一半檔案袋的底部,撕下一個用透明膠粘住的黑色SD卡。
「她已經很聰明了。提前給我寄了驗孕棒,如果她發生什麼意外,我沿著她生前的行動軌跡查下去,遲早會發現這一切。」
他的聲音和了窗外晝夜不歇的冷雨,低沉而冷淡:「郁理,我不會因為我本可以做但沒有做到的事情而感到抱歉。如果你想聽實話,我的內心難有觸動。」
郁理冷冰冰地搖頭:「閉嘴。」
她很深地吸了口氣,沒注意到自己捏著SD卡的骨節因為用力而蒼白,「現在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你這個瘋子。」
周敬航當然不會美化自己,他是瘋子,那郁理算什麼?
這三年躲在某個陰暗潮濕的角落給許夢昕賽博朋克上香?誰也別笑話誰。
「不著急回耀京。」她側臉緊繃,每個字音擠壓出聲:「我現在要知道這份內容。」
如今在市面上很難找到讀卡器的存在,但停靠的711,竟然能從倉庫中翻出無人問津的全新讀卡器。
他們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斂去多餘情緒。
幸虧后座有備用筆電,一切順利到不可思議。
周敬航接上電源,系統自動彈出識別。這張SD卡沒有經過人為修改,依舊是原始名稱。點進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新建文件夾」。
他操作光標的手指懸停觸控板。
安靜片刻,周敬航看向她:「我來還是你來?」
郁理同樣不確定這個文件夾里的內容是什麼,或許又是許夢昕一個惡劣至極的玩笑。
但她想起那個哪怕身在地獄也努力自救的女孩子。還有她的眼睛,如鑽石一般閃閃發亮,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不後退,也不後悔。
「一起看吧。」
她又點起一支煙,打火時手指微不可查地輕顫。
好不容易燒起煙,她抵在唇邊,呵出的字音吹散白色霧氣。周敬航目光偏向她,發現她整齊潔白的牙齒深深切入下唇。
周敬航點開第一個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