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航
2024-09-13 20:04:27
作者: 莓有魚
周敬航
天氣預報30%降雨概率。
那麼不巧,這片區域恰好睏在30%之中。
舌燦蓮花的接待人員把宋思窈哄得天花亂墜,宋思窈邊聽邊贊同,最後在年輕女孩子殷殷切切的目光中微笑著拒絕了辦卡的提議。
宋思窈輕佻地展眉,她眼神沒動,臉卻偏向身後站著的郁理。
「我朋友來了,有機會再說。」
郁理那張輪廓深邃鮮明的混血五官沒有表情,她手裡捏著一封邊角泛黃的牛皮檔案袋,封口用麻繩纏了幾圈。
這份資料,打開與否,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無足輕重。
宋思窈走過來,抻著手臂搭著她肩膀,挑眉問:「我讓人查過了,正經醫院,許夢昕來這裡是打算整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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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沉吟一息,自顧自否定:「我見過她,長得是真可以。沒必要吧?難道是莊銘逼著她整容?我靠,莊銘這個和人模狗樣的死變態。」
郁理沒有接話。
夏日驟雨連綿,帶著柔里藏針的寒冷。
天光逐漸黯淡,街景在暴雨中模糊不清,一輛黑色賓利歐陸破霧而來,一個教科書級別的急停泊車,郁理輕輕嘖了一聲,不愧是穩操勝券的賽車手。
宋思窈認不得他的車,但,如此囂張的耀A連號車牌,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空氣濕冷滯悶,郁理眼眸不動,仿佛凍在這場與世隔絕的大雨里。
宋思窈終於找到機會抽菸,她花式甩打火機,一簇星火在指間明滅,她呼出一口彌白煙霧,她聽到郁理平波無瀾的聲音。
「我給你訂機票,你別開車了,好好休息。」
來回十幾個小時的車程不是鬧著玩,宋思窈這會兒手腕酸疼得厲害。
她從周敬航身上移開目光,看向郁理:「我剛好有個朋友在南城,新婚燕爾,我去找他的漂亮太太喝下午茶。你車借我,晚點我讓代駕給你開回耀京。」
周敬航目光低垂,宋思窈和他在灰冷半空對視,她撤開搭在郁理肩前的手,笑了笑:「行了你兩快點滾蛋,還有,別總吵架。Lily,真心其實是很脆弱的玩意兒,經不起接二連三的折騰。」
後半句,她意味深長地壓低音量,郁理沒有回應。
自動玻璃門開合,宋思窈快步拉開車門,點火、倒車,宋思窈降下車窗,吊兒郎當地伸出一隻手,散漫地沖他們招了兩下,跑車絕塵而去,性能絕佳的後車輪迸濺水花,急迅駛入茫茫雨霧。
隔著一扇清晰鏡面,郁理和周敬航面對面站著。
沒有人說話的時候,像某種安靜且絕望的對峙,仿佛身處颱風眼之中,明知踏出一步是萬劫不復的危險,他們也做好隕身為愛的覺悟。
周敬航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他的站位不在自動感應的範圍。幾秒鐘後,他擡起手,拇指和食指並行,比作槍口,頂著透明玻璃瞄準她額心。
郁理輕輕挑眉。
自從這位少爺石破天驚地掉眼淚後,她有小半個月沒回半山別墅。說不出是工作繁忙還是藉口逃避,她不那麼想見到周敬航,她能感覺自己內心中有什麼部分正在急速地坍縮,她知道面前有一個看不見的薛丁格盒子。
對於他們的愛恨情仇,於詠糖倒是不說什麼,她如今對郁理完全怯魅。
有些時候她甚至貼臉嘲諷:承認吧,你也喜歡他。你們就是兩個互相喜歡但是放不下面子自尊身段的大傻逼。哦不對,周敬航放下了,你沒有,活在過去沒有任何意義,你得向前看。
郁理懶得反駁,不置可否。
一樓大廳並不安靜,不少人來做醫美的女性好奇地看向他們。
郁理從玻璃看見後知後覺追下來的程院長,她面容愁苦,眼眶微紅,連聲呼喚郁理,但她什麼都聽不見了,狂風暴雨裹挾了所有聲音沉入地獄。
程院長竟忘了搭乘電梯,她氣喘不停,千言萬語攫在喉間。
郁理沒有回頭,她背對著揮了下手,手指筋骨秀氣纖瘦,不知為何,程院長竟然硬生生地釘住腳步,她目光飽含萬千深意,喉嚨卻輕微地咽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年輕男人那張冷峻鮮明的臉,他的目光冰冷沉靜。他動了一下,修長挺拔的身影斜過來,與她腳下陰影隱秘重疊。
片刻,他緩緩收回食指,再收回拇指,掌心合拳,抵著玻璃。
他心底有種火山爆發的陰暗戾氣,他正在控制自己不要一拳砸碎玻璃。
周敬航看起來不動聲色,實則不如他面上鎮定。
當他得知郁理離開耀京,他的憤怒洶湧而來,那一刻,他承認多少黑暗念頭動了一遍。
但是查了她的護照,得知她沒有訂機票,宋愈也說她沒有聯繫過自己。
周敬航問了交管局,知道她開車來南城。
寒風冷霧橫掃天地,郁理擡手摁住後頸紛亂長發,前段時間為了工作染回淺棕發色,沒有全妝,薄塗口紅。
背景是死氣沉沉的灰敗,她卻亮麗如初。
她沒有笑。但周敬航知道郁理性格里有那麼一點兒左右逢源的意思,當她沉下臉,他覺得周身空氣緩緩停滯,形成一柄無形的刮骨鋼刀,強壯有力地銼著他已經千瘡百孔的心臟。
周敬航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白色襯衣剪裁精良,肩頸到腰肌的線條流暢如弓弦,但他垂在身側的手卻用力地攥緊。
「我們別吵架了。」
他的舌根瀰漫難以言說的苦悶,冷白喉結輕輕一動,貫是極清極寒的眸子,翻湧讓她莫名心悸的情緒。
周敬航知道自己連靈魂都變得無關緊要。
「我愛你。」他絕望地說,話語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洇開淡色漣漪,那是他所剩無幾的自尊:「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我求你,別離開我。」
郁理沒有說話,她嫣然一笑,主動挽住他的手。
他後背襯衫濕了。低調沉穩的暗色領帶斜斜收在襯衫之間,郁理伸手把領帶尖拽出來,細白手指靈巧地撫平褶皺。
「你上哪學的這穿法?」她不客氣地批評,「不適合你,以後別嘗試了。」
隨著她略帶笑音的揶揄落下,他們之間纏繞的黑色煙消雲散。
周敬航把徒勞的解釋咽下。
他們的家世相當,並不存在過分傾斜的天平。在各自領域曾經達到旁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他們一樣驕傲,一樣目中無人,但他是被郁理隨意丟棄的選擇。
這個總是笑盈盈的混蛋,其實從不把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裡。
……哦,不對。
許夢昕已經是她心中無法超越的存在了。除非他在未來某一天以一種郁理此生再也無法遺忘的方式死去,不然她會輕而易舉地忘記他,就像忘記關門那麼簡單。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郁理無數次想到黑髮白裙的許夢昕。
復仇,那是三流劇情才熱衷的春秋筆法。
她活在現實里,並不打算替一個逝去的人永遠披麻戴孝。
但是那個女孩子,在背陰面偷偷閃閃發亮的女孩子,她努力打工,試圖逃出原有生活,她玩弄人心,利用身邊所有可以利用的存在。
她一邊對郁理說求求你幫我,一邊摁住她脖頸把她壓在冰冷水面。
她還說,我要你愛我,如果不能給我全心全意的愛,那麼,給我全心全意的恨。
「其實,我們都不是彼此生活里最大的瘋子。」
郁理扣上安全帶,她看著窗外密集雨線,目光沒有焦距,落得很遠。
「許夢昕也不是。她只是為自己而活,雖然自私但是無可指摘的理由。敬航,如果我承認我愛你,對我們如今的關係有什麼改變嗎?」
她的情緒總是燦爛鮮明,極少會有淡漠時刻,但她眼底融著一片冷凝不動的霧,周敬航攥緊方向盤,手指骨節繃出蒼白。
他沒有啟動車子,郁理沉默片刻,伸手按住他遽然顫抖的手背。
「你沒查到,不是你能力不行。而是你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你想要的不是真相,你只是愛我。我後來知道,夏嘉揚和那家港城上市的安保公司有關係,之後查到了當夜監控室值班的人員。你猜猜,買下一段視頻,買下一條本可以獲救的人命,需要多少錢?」
她抱著手往後仰,眼梢上挑的形狀非常漂亮。
「100萬。這100萬,買斷了許夢昕,但是給她的小女兒一條活路,那孩子,心臟匹配上了,一年後卻死於排異。」
她很累,幾十個小時沒合眼,精神已經繃到上限。
周敬航終於側頭看她。她虛闔纖長濃密的眼睫毛,眼瞼漫開淺淡烏青。
郁理搖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底松松一晃,她懶著聲音,聽不出情緒好壞。
時間沒有帶走痛苦,反而沉澱發酵。一牽扯,骨血淋漓,痛不欲生。
「對我來說,要拿到監控錄像不是難事。夏嘉揚有一塊手錶,或許你有印象?百達翡麗的紀念款,全球限量就是這麼個好處。」
缺失的拼圖,終於在三年後的暴雨完整。
「她或許真的懷孕,或許沒有。我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繼續追究。總之,我會把這一切當做許夢昕惡劣的玩笑,她用某種手段要挾了夏嘉揚,那個晚上,她躲避的人,是夏嘉揚。」
視頻中,面容蒼白的女孩子步步後退,另一個對她窮追不捨的男人踩著淒冷月光向前。她終於露出害怕和絕望,然而下一秒,她微微地笑起來。
沒有人看得懂許夢昕。
哪怕郁理得知她做過的所有事情,只覺得她大概患有什麼心理疾病。表演型人格?
夏嘉揚應該是想要她手裡的手機,兩人在爭執間,她後腰抵著過低護欄,翻墜下來的時候,像一段月光。
她把這段視頻翻來覆去地看了上百遍。
「就像兇手喜歡重返案發現場,出於某種連我也搞不懂的心思,夏嘉揚留下了她的手機。之前綁定的候鳥APP,在三年後精準地定位到他——btw,這是植入型軟體,除非雙方同時解綁,否則不會失效。」
夏嘉揚原本可以救她,但他只握住了她的手機,而不是她的手指。
「你當初說的他殺動機不成立,自殺也欠缺線索。戛然而止的意外和落幕,似乎很符合許夢昕給人的感覺。」
郁理想不明白,在她的故事裡,怎麼每個人會有完美結局。除了她?
報仇雪恨是做給活人看的,許夢昕已經不在了,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
周敬航終於開口。
「事實是,只要你還記得她,一切就不會沒有意義。」
郁理心中一動,她抽出手,反扣他手背描畫不成方圓的線條。
「別盜用台詞,尋夢環遊記會問結版權費。」
事情說開後,並沒有預料之中的輕鬆。郁理拿出最後一包煙,皺巴巴的煙盒,薄荷煙身七零八碎,她完全不在意,頷首挑眉,問周敬航:
「勞駕,借個火?」
一切仿佛回到了重逢那一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許久,他截去她的煙,揉作一團扔出窗外。
郁理手指留有淡淡尼古丁氣息,她笑了一聲:「你怎麼和宋思窈一樣,沒素質。」
她扣住安全帶,指尖向下,銀色金屬彈開自由空間。郁理翻身而上,雙腿跨坐在周敬航身上。
「我愛你。」
她終於坦然地告白,他眉弓頓跳,倉促擡了下眼睛。
郁理更低更低地俯身,在他單薄的上眼皮,落下珍重親吻。
「我愛你,我承認了。愛情讓我害怕和軟弱,但已經過去的事情無法演變更為糟糕的結果。所以,我不打算繼續折磨你的同時也折磨我自己。」
「我們和好吧,周敬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