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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

2024-09-13 20:04:24 作者: 莓有魚

  恭喜你

  夏天真的來了。

  清晨下過半場無疾而終的雨,郁理沒有撐傘,保姆車規規矩矩地泊在車道等候,白色車頂曬得閃閃發亮。

  車門橫向打開,她踩上車,車內打著冷氣,溫度適宜,香氛氣味很淡。

  於詠糖從副駕回頭,她今天的工作行程排得很滿,她照例和郁理溝通幾個關鍵問題,沒想到等了三分鐘,後者盯著窗外,明亮發光的街景在她淺色眼瞳疾馳倒退,眼底蒙著盛夏時分特有的潮霧。

  她能看出郁理心不在焉,心想是不是有和那位周少爺吵架了?

  他們真是,小孩兒都沒那麼鬧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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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理低頭解鎖手機,周敬航的微信仍然置頂,他給自己留下的備註看著又嘲諷又好笑。

  但她很快笑不出來,因為她悲哀又無奈地發現,他好像真的不大在乎自尊了。

  手指一動,她點開對方主頁,將那一連串警告刪除,一字一字地敲下他的全名:周敬航。

  於詠糖擔心地念叨了兩句,郁理敷衍著應了。

  這位大小姐好久好在從來不會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結束外場拍攝後,有意洽談合作的時尚編輯邀請郁理到自家餐廳小酌一杯,飯後又是酒局,郁理沒讓於詠糖陪,她很久不來這種地方,幾杯大都會囫圇吞咽,分不清今夕何夕。

  這桌年輕人玩得很開,郁理想起和宋思窈鬼混的那些日子,有時候她從酒吧出來,手指夾著半截煙,許夢昕安安靜靜地站在後門,把她的煙奪走,給她塞一瓶室溫下緩緩淌水的電解質水。

  有時候周敬航會來接她。他不抽菸,但不會逼著郁理戒菸,只會在車上備好空氣清新劑和口香糖。

  郁理藉口電話,起身上了二樓。和一層牛鬼蛇神舞動的場合不同,這一片倒是古典雅致。

  所謂大俗即大雅,誰能想到酒吧二樓是當今商政權貴商談公事的好去處。

  大廳劈了一池造景,金色紅龍游曳其中,綠藻幽幽浮動,她在如夢似幻的白色煙霞,看清自己陰暗冰冷的表情。

  身後傳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金屬拐杖重重地敲擊大理石地面,莊銘雙手拄著銀色獅頭,他今日受邀前來,得知對方大有來頭,包下整層二樓,一樓客人概不放行。

  而她出現在這裡,莊銘沉下臉,終於知道姍姍來遲的宴客主人是誰。

  莊銘揮退保安,他已經忘記了上回重逢時,她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他的固有思維限制了自己眼界,他不相信郁理真的有本事有膽量,能對他真的做出什麼。

  「沒想到是你。」

  他語意黏糊,蒼白消瘦的臉上不懷好意。他用拐杖尖拄了下地面,撞出沉悶鈍響。

  郁理手指撥弄環山水流,恆溫裝置24小時運作,被她截斷的水流帶著溫緩熱意。

  沾著透明水珠的手指輕盈地撥一撥長發,她轉過身,完全的正面,那種直逼人心的美貌迫人而來。

  「你知道是我。」

  一牆之隔,樓下山呼海嘯,樓上寂靜如死。

  莊銘雙手拄拐,骨節清瘦的手指細細摩挲著獅頭銜著的紅寶石,指腹來回地刮擦寶石棱面。

  他冷笑:「我知道不了。這裡幕後老闆姓許,你姓郁。」

  郁理很是奇異地看了他一眼:「聽你口氣,你覺得姓許就可以當我爸了?難道你現在落魄到沒有交友圈?」

  莊銘微眯了眼睛,目光如鷹隼般逼視郁理,企圖在她那張臉上窺出任何動靜。

  但她太美,這種美可以隱藏一切情緒。

  她細白纖長的手指撫過一個胭脂紅釉的花瓶,她不會鑑賞古玩,不知道真品是千萬級別的鎮館之寶。

  但以她對許老闆的了解,這位鐵公雞著實不像捨得擺放真品的人。

  「我和許老闆認識不如你久,但中國有句古話,叫什麼——一見如故。」她微笑:「而且,你不知道,也只是因為你不夠格罷了。」

  莊銘瞬間色變:「你!」

  郁理五指合攏,圈住細頸瓶口,掂了掂,竟然意外的趁手。

  她歪著頭,混血兒集天真嫵媚於一身,為他貢獻了一個足以載入黃金T台的絕殺笑容。

  「不說廢話。我有個疑問,別人解答不了,只能來問你。」

  莊銘雙眉很粗,他有點眉壓眼,面相在斷腿後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戾氣橫生。

  「遲了點。」他裝模作樣地擡腕看表,人模狗樣地微笑:「我晚上約了人。郁小姐,不奉陪了。」

  郁理聲線淡淡:「你走不了。」

  莊銘轉身的背影一滯,喉結克制地起伏兩下,他回過臉,唇角還有一絲笑意,神情驟然陰冷。

  「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郁理聳了下漂亮的蝴蝶骨,說:「你今天,走不出去了。」

  ——你今天走不出去了。

  自大、狂妄、張揚、桀驁。

  不可一世的自信究竟是誰給她的?周敬航嗎!

  莊銘本能地感知到不對勁,他強撐著站得更直,目光裡帶著睥睨的意思。可惜受了傷後到底不同往日,郁理只看出可憐的虛張聲勢。

  「郁理,你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他沉下臉,威脅她。

  她又用那種好天真的笑容敷衍,如果這個女人選擇進軍娛樂圈,大概會摘下收視長虹的影后桂冠。

  「我當然知道啊。」她單手掂著花瓶,卻輕巧地背到身後,沙漏一樣的腰臀比掩蓋了她的動作,聲音輕得像一個不忍戳破的夢境:「但……那又怎麼樣呢?」

  就像你們當初逼死許夢昕的時候,誰又記得這是個法治社會。

  多可笑。

  這裡有將近80個監控。她的臉是臉,清晰到不可辯駁。

  莊銘同樣。

  只不過,他更惶恐,他更害怕,他更擔心有一天被命運隨手抽掉的底牌。

  他驀地焦躁起來,想走,但他下半截鋼筋鐵骨的假肢卻不聽使喚,剛邁出一步,郁理反手摔過花瓶。

  瓷器破碎的聲音如同心碎,好天籟。

  她仍是笑盈盈的,眼底顧盼風月,那真是一個女人能拿捏到極致的風情。

  莊銘強打鎮定,攥著拐杖的掌心出汗,他撥開一枚尖銳瓷片,寒森森地說:「什麼意思?」

  郁理卻在這一刻斂了笑。

  她唇角平直漠然地命令:「過來。」

  「我不想朝你走過去,所以,你過來。聽得懂人話?」

  莊銘表情難看無比,他唇角神經質地一跳,條件反射地向上抿了一下,旋即他咬住舌尖,生生將已經冒了頭的恐懼壓下。

  郁理身後是一面中空池景,水霧朦朧如夢似幻,偶爾有游魚擺尾,掀起陣陣漣漪。

  莊銘昏了頭,竟然真的走了兩步。

  郁理身上沒有紙醉金迷的混雜氣味,她目光沉沉地落在池底,不知道哪個傻子往裡面扔硬幣。

  池景擺放嶙峋假山,如果腦袋栽上去的角度不對,應該也會出人命吧……

  她這樣想著,同時也這樣做了。

  足足過了十多秒,他才感受到了死一般的壓迫和窒息。

  那是因為郁理擡手,鉗制了他的咽喉。

  她本身就高,加之高跟鞋的分量,她一寸寸,收緊了自己的手指。

  男人和女人的體力天生懸殊,她當然不會擺pose等著莊銘反抗。

  郁理向前一推,其實是沒用多大的力氣,不防莊銘沒有站穩,裝了假肢的身體重心傾斜,他狼狽失措地一頭栽入池子。

  莊銘像個倒栽葫蘆,一米八幾的男人跌進去,手腳並用的折騰,水花高高迸濺,她靈巧地往後避開。

  郁理聲音冷然:「莊銘,你夠沒種。許夢昕已經死了,你還要不留餘地傷害她。」

  莊銘這輩子的狼狽全貢獻給這對顛公顛婆,手掌胡亂掙扎時蹭破假山尖銳稜角,恨意上頭卻感受不到疼痛,他半身濕透,半透明的襯衫貼著腰腹,令人驚駭的瘦骨嶙峋。

  他想翻身而起,但郁理施施然走到池邊,她今日穿了一條緊身熱褲,蹬著一雙珠鏈款的高跟鞋。

  很高、很細、很長,像一柄匕首。

  不偏不倚,踩著莊銘打算動作的肩頸。

  「別動。」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眼神讓莊銘不可控地回想自己被周敬航打斷腿的那天,他也是同樣看垃圾的眼神。

  「我一直想你和我說過的話。但恐怕,許夢昕是什麼樣的人,你自己也未知全貌吧。」

  她還是那樣輕而柔軟的聲音,神色極度平靜,眼裡沒有悼念舊友的神采。

  莊銘終於出離憤怒了,他手指摸到一小塊石頭,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沒入他手指,他渾然不覺疼痛,憋了滿心滿肺的腥甜血味,他狠狠甩手,石子脫手而出。

  郁理不躲不避,石子擦著額角,剜開一線殷紅血流。

  她皮膚白,顯得那點蜿蜒而下的血跡,像某種命定的落筆。

  她佁然不動,他卻悚出一身冷汗。

  這個女人,笑與不笑截然不同。完全說不上來她是笑起來好親近多一些,還是不笑時更好親近,目光中,溫和凌厲兼而有之。

  郁理彎腰,半蹲池邊,古銅獅頭猙獰地瞪著她,她微微一笑,握住手柄。

  沒有想像中的冰冷,池水溫熱,她雙手抓著莊銘的拐杖,這東西比她預料的更沉,更重。

  但再沉,再重,還能比得上一條人命嗎?

  筆直血線淌到唇角,她唇形生得非常漂亮,此刻雙唇微微上揚,語氣嬌俏,眼底卻一片荒蕪冰涼。

  「恭喜你。」她微笑著說:「雖然有點晚,但我還是恭喜你,你當爸爸了。」

  莊銘狠狠地愣住。

  他的臉上,混雜不可思議、荒唐無解、驚訝錯愣的神色。郁理清瘦手指撥弄水紋,她淡淡起眼,唇角揚起的弧度驚心動魄。

  「不高興嗎?」她反問。

  莊銘遽然回神,他目露凶光,齜牙咧嘴,那張原本還算不錯的皮相變得猙獰扭曲。

  「不可能!」他低吼:「這不可能!她怎麼可能懷孕?我每一次都做避孕,她不可能!她......」話到最後,像是被人凌空截斷,他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

  郁理食指尖端頂著一小片長勢極好的水藻,要養得這麼漂亮,可不是輕易事。可惜了。

  莊銘陷入回憶,他雙目失神,蒼白雙唇顫抖呢喃:「不可能,她不可能懷孕,我、我——」他猛然一哆嗦,陷入回憶。

  他記得當時和她說分手,她表情很奇怪。她沒有捨不得,沒有哭泣,沒有痛苦或悲傷,她平靜得異乎尋常。

  莊銘以爆出親密照為要挾,許夢昕仍然是不冷不熱的表現,她點頭,問:「是郁理嗎?」

  彼時的莊銘,根本不知道這場遊戲,根本沒有純粹的玩家和棋子,他說:「對,是郁理的男朋友,就是周敬航。」

  她沉默許久,漠然道:「知道了。」

  莊銘沒機會把這段瞬息之間一閃而過的回憶告訴郁理,她懶憊地垂下眉眼,攥緊屬於莊銘的拐杖。

  男人痛苦嘶啞的喊叫咒罵不絕於耳。他痛苦地蜷縮身體,另一條完好的腿不自然地扭曲。

  郁理知道這裡投資小百萬的隔音設備,節奏感極強的鼓譟音樂把他扭曲的聲音掩蓋。而他那些風聲鶴唳的保鏢,早被郁理安排的人放倒。

  昏死之前,莊銘只有一個念頭:

  她言出必行。

  真的敢打斷自己另一條腿。

  .

  郁理這段時間暫住宋思窈名下的另一套公寓。

  她那天渾身戾氣地站在宋思窈家門口,側額破口,血跡乾涸,臉色蒼白,著實把宋思窈駭了一驚。好在傷口不深,遠不到需要縫針的地步,郁理讓宋思窈不要走漏消息,否則於詠糖會發瘋。

  模特和演員差不多,都是出賣皮相的行當。

  她沒有打開□□,自然不知道周敬航有沒有滾蛋。不過,無所謂了,她自認為他們感情早就岌岌可危。那不是眼淚可以挽回的愛情。

  宋思窈對此倒是毫無芥蒂,和郁理這個人當朋友很爽,她性格好,玩得開,人又大方。

  這位大小姐終於放棄了三年前「與戚映斗,其樂無窮」的念頭,逐漸走上正軌,在自家公司掛名CFO,算是正式下海。

  宋大小姐無不遺憾地感慨她和宋斂的婚事到底告吹,她把郁理當好朋友,但朋友和大嫂存在細微差別,她更願意和郁理當家人。

  宋思窈偏好口味輕柔的蘇煙,她抽不慣,指尖銜著,泛出幽幽微光。

  她安靜時有種攝人心魄的氣質,郁理手指輕點,截斷菸灰,忽然說:「我把莊銘打了。」

  宋思窈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半分鐘後,她差點被紅酒嗆住,雲淡風輕被掐在咽喉里。

  「你把他怎麼了?」宋思窈難以置信地提高音量:「不是,大小姐,你幹什麼了?」

  郁理簡明扼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重複一遍,末了,她神鬼莫測地補上一句:「他現在應該還躺在急診室里。你要去探望?」

  神經病啊。你真的和周敬航待太久逐漸周敬航化了。

  宋思窈咽下吐槽,她仔仔細細地打量這位作風變態的大小姐。拋去異於常人的腦迴路不說,臉蛋是真的能打。對著這張臉,好像被打斷一條腿也不是太難以接受的事情了。

  ……不對,宋思窈,你醒醒,你在說什麼?

  郁理倒空煙盒,菸蒂一圈兒奶白色雲浪紋,她前頭貼後尾地疊在一起,擺成一個不規稱的圓。

  銀黑色打火機一甩一甩,指端摩挲冰冷小砂輪,她伏低上身,視線與桌面齊平,簇升的幽藍火焰舔過冷菸草。

  宋思窈神情複雜,黑白格桌布洇沒紅色酒液,她定定地看著郁理動作,她行事荒唐無常,宋思窈其實不懷疑給她個機會她就能把莊銘綁上火刑柱燒了。

  ——她和莊銘那點事情,知情人諱莫如深。知情人特指面前這位冷靜孤傲的大小姐。

  宋思窈當然好奇,本著朋友交往的邊界感,她從沒有多問郁理和周敬航、莊銘的愛恨情仇。但她今晚冷不防搞這麼一出,宋思窈是真有些好奇了。

  「你介意說一下嗎?」宋思窈從酒櫃摘下兩個玻璃杯,她邊倒紅酒邊問:「你和那個許夢昕是怎麼回事?她在你們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郁理長久地陷在靜謐溫情的燈光里,她心臟跳得很慢,慢到像是即將失去電力的指針。她手指握住細長的香檳柄,抿一口淡金色的清冽酒液,長久地沒有說話。

  每一次,和周敬航談到過去,結局一定是不歡而散。

  說真的,這份過去真的那麼沉重嗎?以至於這三年她都過不去。那些模糊難辨的東西,那些糾纏難耐的情緒,真的有這麼重要?

  重要到,她能夠對另外一個人的越來越重的心碎視若無睹。

  她沒對宋思窈說出真相,只問她明後兩天有沒有空,需要她陪著去一個地方。路上,她會講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謊言,背叛,欺瞞,傷害,鮮血淋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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