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季
2024-09-13 20:04:19
作者: 莓有魚
颱風季
郁理真的沒記得許夢昕生日。
事實上,如果不是看見銀白墓碑上的照片,她幾乎快要遺忘這個年輕而蒼白的女孩子。
她眼尾輕擡,目光極安靜,大概是燈光太亮,眼底滲出微微水意。
周敬航屈指揩過她眼尾,她根本沒哭,郁理拍開他的手。
「我確實記不得她的生日。」郁理解釋:「這手機最初的密碼不是這個,是別的日期。後來發生很多事情,我和許夢昕吵架,離開耀京之前把手機還給她。我沒想到她後來改了密碼,又把手機寄給我。」
許夢昕只有郁理德國本宅的地址,要把手機空運出國,耗費她好大時間,輾轉多方公司,才得到確認無虞的保證。郁理的快遞都是管家幫忙簽收,她抽空返家時整理過一次,她沒有拆快遞,只把這些舊物收攏歸納,直到最近才想起。
周敬航終於發現她柔軟脖頸繫著的老舊紅繩,他手指勾著一邊,挑出衣領,掌心實沉地掂著被體溫滋養潤亮的玉佩,他滿意地貼著她細膩肌理,妥善地墜回白嫩之間。
她停下近乎機械性翻動的手指,點開置於主界面第一處的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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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G的內存,相冊占了3.1G。
縮略圖蠻橫跳入眼底的瞬間,她呼吸一窒。
密密麻麻的郁理。
微笑的郁理,冷漠的郁理,喝咖啡的郁理,抽菸的郁理,工作時美艷逼人的郁理,卸了妝素麵朝天打視頻電話的郁理。
方方面面,那是就連她自己,也不曾探究過的一面。
周敬航倒是不驚訝,他很早就察覺許夢昕身上有種相當陰鬱和古怪的氣質,就藏在她的黑髮白裙下面,她以這樣天真純稚的模樣讓所有人卸下防備,周敬航和她屬於出沒暗夜的野獸,他們內心都有非常冰冷的一面。
如今,這一面終於姍姍來遲,重見天日。
她手指機械性地往下翻,上千張的照片,還是郁理,全是郁理。
有些角度甚至是偷拍,俯拍,有的焦距拉到最大,她的臉如一團馬賽克模糊不清。
畫面突然從定格凝固的照片跳為晃動厲害的鏡頭,她輕怔,眼眸露出意外。
這是唯一收納在收藏欄里的視頻,時長半分鐘。
郁理點進去看完,又退出來看日期。
周敬航低聲說:「我們在一起的那天。」
哦,郁理恍然大悟。
那時候,她追周敬航追得心灰意冷,他一直不冷不熱地吊著她,直到她在酒局上仿佛宣誓什麼莊重誓言說自己決定放棄,回歸白男懷抱,宋思窈起鬨,讓她談個美國甜桃。
郁理不知道什麼叫做美國甜桃,但她酒意上頭,也跟著鬧:「好,談他十個八個翹屁嫩模!」
結果被人掐著腰眾目睽睽地從酒吧拖出來,抵在路燈荒廢的暗巷,她被他咬著下唇時,恰巧滾來一陣偶陣雨,劈頭蓋臉,他們唇角既有雨水,又有血水。
這是她所有相冊中,唯一一個非郁理單獨本人的影像資料。
在某些時刻,郁理沒有周敬航所猜測的鈍感,至少對於一個從小到大活在別人艷羨愛慕里的千金小姐,她不可能讀不懂一個人對她的情意。路過的狗都喜歡她。
她有時候會覺得,許夢昕看她的眼神,太沉太重,她那雙眼睛其實很漂亮,但不明亮,習慣性低眸說話,又是眨眼又是咬唇,小家子氣的動作很多。漸漸地,郁理也忘了第一次見到這女孩子,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好像未經人工雕琢的鑽石。
惡俗三流的比喻,郁理沒看過幾本言情小說,但她就是這麼覺得。
她不再看了,全選照片,打算刪掉,但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儘管只過了三年而已,但再想起來,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回憶。
久遠到她需要從各式各樣的旁枝末節,推敲這個女孩對她的真心。
但是太模糊了,回憶已經被時間侵蝕,真相也帶著背叛和謊言。
許夢昕,在你和我說你的夢想,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最喜歡我的時候,你有一句真心話嗎?
她感覺無數回憶開始燃燒,被相機定格的、無數張臉在她眼前出現,她根本不知道拍攝者的心情,恐怕拍攝者自己也不知道。
但郁理仍然被震撼到了。
周敬航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呈現因為血液凝滯而不健康的蒼白,他揉捏手腕和指節,過了很久,她的手很穩很漂亮,卻依舊冰冷。
郁理說不清自己什麼感覺,但等她反應過來,茫然費解地擡起眼,周敬航把空調關了。
他開了那扇長久禁錮的窗,密雲之下,夜星疏朗,晚風撲面而至,潮腥的泥土氣息,綠色植被根莖腐爛的霜寒,外面起了霧,不受保護的攀牆薔薇零落成泥,遠遠看過去,像一片虛假的火。
她被驟降氣溫沖得睜不開眼睛,長發凌亂飛舞,靠見窗台的梳妝檯無一倖免,瓶瓶罐罐跌落滾摔,其中有一瓶是她閒置許久的香水,香味迸濺,她以為自己會溺死在這濃郁的溫柔。
郁理低頭,眉心蹙得極緊,周敬航倚著牆邊,他的身形清峻修挺,目光落得遙遠,似在對她說:「要落雨了。」
她始終半垂著眼,沒擡頭,沒回應,她把收藏夾打開又合上。裡面只有一個視頻。
他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輕若塵煙:「郁理,你所追求的真相,其實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一場遊戲,一個賭局,沒有受害者。」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明白和理解卻是兩種語境不同的說辭,郁理攥著手機,力道很大,掌心邊緣壓出青白。
手機隨著設置進入息屏模式,郁理在黑暗中看見自己,她把情緒咽回眼神深處,平靜地重新解鎖,許夢昕的生日,周敬航說他有段時間一直看她的死亡報告,出生和死去其實是同一月,同一天。中間隔了二十一年。
原來,把一個人的生或死當做密碼,算得上另類的紀念嗎?
堵窒心口的問題得不到回復,郁理要拿回這部舊手機有她的原因,她很早之前,下過一個沒有對外公測的候鳥軟體,是她一黑客友人為了身價百億的貴婦特別定製開發的軟體,據悉服務費已經繳足五十年。
她當時隨口和許夢昕聊起這件事,用的語氣大約是「身價百億也逃不過一個情,一個疑」,許夢昕卻問她:「我們可不可以也下載一個?」
對此,她的理由正常正派正當:「以後我到德國念書了,語言不通又沒有朋友,萬一你聯繫不上我,可以用這個軟體定位我呀。」
許夢昕當時說話的表情很可愛,她就這么半推半就地應了。
軟體依舊正常運行,圖標是一隻簡筆畫的小鳥,三角頭,歪歪扭扭的翅膀,兩隻鳥眼睛中間寬廣到需要打車。
她只綁定了一個人,而對方的坐標,不在耀京,而在美利堅。
郁理皺了皺眉,周敬航下樓給她拿了一瓶水,玻璃杯兌了熱水,冷熱相交,溫度適宜,他摁住她下巴,迫使她仰頭,沒滋沒味地喝了半杯。
她把這霸王行徑的杯子移開,郁理原想說她不渴,念頭掠過,她忽然改口:「我房間有水,你看不見?」
周敬航懶得計較,他淡淡掃了一眼界面,說:「夏嘉揚移居美國。許夢昕的手機怎麼會在他那裡?」
郁理沒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周敬航,但周家擁有自己盤根錯節的人脈。他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有人鞍前馬後。
「因為我不相信巧合。」
她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過了一遭,帶著積鬱多時的困頓和煩悶,她仰起面,周敬航眸光微垂,清瘦指節抵著她唇沿,低頭和她交換一個短暫的吻。
「許夢昕的手機,被夏嘉揚拿走了。」
風和雨不懷好意,在她聲音落地後愈發張狂。周敬航手指微微蜷曲,他很鬆地扣著她的手,感到掌下肌膚的溫度,終於緩緩回暖。
他眼底全無笑意,澄淨寒冷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郁理淺色瞳孔微微擴散的櫻粉邊緣,「你為什麼確定?」
郁理被他這麼看著,沒有來由的不耐煩浮上心頭。他是傻子嗎?這麼淺顯的前因後果還想不明白。
「因為,我,不相信,巧合。」她咬著字音,以最冷漠的口吻說最鑽心剜骨的話:「最後一個見到活著的許夢昕的人不是你,是夏嘉揚。」
.
周敬航被他趕去收拾衣帽間。
她對這個男人即將住下來的事實接受良好,並且願意借出自己的半個枕頭和十分之一衣帽間,大概能裝周敬航10條打成捆的領帶,三到五件換洗襯衣和長褲,三個防塵衣架,還有一層鞋櫃。
房間很靜,加濕器忘了關閉,空氣洇浮細小透明的霧氣。
郁理還在翻手機。
她登錄自己的舊微信,因為某些原因,停留在三年前的社交軟體保留了最後一刻的對話框。
置頂的人是周敬航,他說:我去接你。
她知道她還有最多三五秒的時間,網際網路會自動更新一切,就像他們抹去許夢昕的痕跡一樣,抹去她遺留下來的回憶。
許夢昕的頭像是一隻網紅小狗,她在三年前去世,網紅小狗也在去年壽終正寢。
郁理靜靜地看著,她空蕩蕩的胃部湧起一股強烈的錯覺,好像有一萬隻蝴蝶即將破土而出。
也許是版本過於復古,系統自動更新失敗,提示她到應用商店手動更新。她關掉提示,沒有點進許夢昕的對話框,而是快捷鍵截圖。
這是舊手機的第一張照片。不再關於郁理,而是關於許夢昕。
樓下響起溫柔悠遠的琴音,她偏頭看了眼落地窗。積雨雲飄得很低,雨愈下愈大。她隱約想起,差不多了,耀京的颱風季。
她把所有軟體翻了一遍,最後是通訊錄和簡訊。
本意是事無巨細,卻沒想到,這兩個綠色小圖標竟真的存了線索。
三年前,有個IP顯示南城的號碼給她打了6通電話。
她下意識回撥,沒想到號碼仍在使用,電話響了十幾聲,最終沒被接起。
郁理出乎預料的冷靜,幾年前短暫使用的耀京手機卡早就作廢,但網際網路仍然保留了某些信息。
【您好,請問是郁女士嗎?您是許夢昕女士留在我院的緊急聯絡人,她做手術的日期快到了,請問您可以聯繫到她本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