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第 109 章

  已是凌晨兩點，外面還是漆黑一片，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沒拉窗簾的窗玻璃上，留下密密麻麻針尖大的痕跡。

  臥室的床頭櫃，開了一盞淺黃色的檯燈，床上的人埋在鬆軟暖和的被中，看不清模樣。

  栗色微卷頭髮鋪在白色真絲枕上，給人一種安然入睡的假象。

  短短的十多分鐘，其實已經翻來覆去不下於十多次，甚至更多。

  大概是受夠了，她猛地坐起身，煩躁地蹂躪長發，光著腳踩在白色厚實的地毯，小心翼翼開了臥室的門。

  就著長廊曖昧的燈光，女生的模樣堪堪看清。

  在國內消失多年的向柚橙，跟高中比起來，人似乎更年輕了。從前本就白皙的膚色，現在更多了一點慘白的破碎感。

  

  從合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多小時。

  昨天一大早，向思沉就乘飛機回了國內。現在，偌大的別墅里除了她，就剩照顧她生活起居的露絲。

  一個四十多歲的黑人婦女。

  為了不驚擾到她，向柚橙緩慢小心地穿過長長的走廊，餘光一直四處小心打量。

  她，就跟一隻在夜深人靜偷摸出來覓食的老鼠，在藥櫃裡一頓翻找。

  「感冒藥、退燒藥......」

  她邊翻找，邊小聲嘀咕，就是沒找到自己想要的。

  「啪嗒。」

  一聲清脆的開關聲響起，黝黑的儲物室燈光大亮。向柚橙適應不了強光，擡手擋了擋眼睛。

  「你找這個？」

  扭頭看到來人手中的藥品，向柚橙眼睛一亮，瘋狂點頭，並試圖用最短的時間從他手中取走藥。

  向思沉也才趕回了別墅，從淅瀝惱人的雨中給屋子帶來了一片潮濕，淋雨了的手捏著藥瓶。

  他沒直接遞過去，反而看著手中的瓶子若有所思，問了向柚橙一個別的問題，「所以，你的失眠好了，就是靠的它？」

  從開始的懷疑，到對方沉默不語後的篤定。

  向思沉眉頭緊皺。

  他是真的生氣了，說話的語氣也是重了點，「向柚橙，我就回國了一天左右，你就給我整出這種么蛾子。」

  憤怒的質問聲在空曠且安靜的雨夜，顯得格外突兀與大聲。

  向柚橙嚇了一跳，有點心虛地低頭摳腳。轉而又想起，這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維生素瓶子，她有什麼好怕的。

  當下昂頭驕傲地反懟，「向思沉，你沖我吼什麼？不就是新開的維生素嘛！你犯得著這麼大驚小怪嘛？」

  維生素瓶子。

  面對她的狡辯，向思沉也不慣著她，擰開瓶蓋，粗暴地把剩下的藥全倒在手心，「這是維生素？是新的研發藥，跟他媽的安眠藥一樣？」

  白色藥丸從對方的手中三五粒往下掉，掉在白色毛毯里，躲藏得無影無蹤。

  而，向柚橙就像一個撒謊被抓的無措孩子，呆呆站在原地，從開始氣勢軒昂變成如今完全沒了開口的底氣。

  她理解向思沉，理解他的無奈，也理解他的心疼。

  也理解他為何要衝自己發這麼大的火——她的主治醫生已經反覆強調過，她現在的身體已經不適合再依賴安眠藥。

  眼淚順著臉頰無聲掉落。

  一顆顆砸在白色毛毯。

  在國外治療了幾年，向思沉就在國外陪了她幾年，從最開始的身體治療到後續的心理創傷治療。

  看著她全身插滿管子，從死神手裡搶回一條命，再到後續因為無意得知周淮里生死未卜、牛奶和小奶牛死亡，引發的心理奔潰，開始日復一日要人命的頭疼、嘔吐。

  向柚橙吃了吐，吃了吐，體重一度只有七十斤，僅靠營養液和止痛藥硬吊著垂危的生命。

  那段時間，向晴的眼睛永遠都是紅腫的，向思沉更是放下手裡所有的工作，全身心地陪在她身邊照顧。

  所有人都很苦。

  不過好在，都撐下來了。

  也就在某個秋天的午後，向思沉推著向柚橙來到一處草坪休憩。

  柔和的陽光輕吻她的臉頰。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暫時忘卻了痛苦，閉上眼，享受空氣中的清新，傾聽耳邊傳來的歡聲笑語。

  年輕的少年少女若即若離、視線輕觸又慌張逃離的稚嫩愛情、兒童扯著風箏線在草地上飛奔嬉戲。

  所有的一切，都美如一幅畫。

  頹廢了許久沒了生的欲望的她突然想通了，她開始硬逼著自己吃飯，從鳥食那麼點慢慢加到正常的量。

  從最初強烈的排斥嘔吐，吃飯都要做強大的心理建設，到最後能同正常人一般進食。

  她身體的其他機能都恢復得很好，除了那惱人的失眠。

  藥物從最開始的一片，一直到後續不斷增大劑量，最後到主治醫生警告，並且拒絕為她開藥。

  她必須克服掉這種藥物依賴。

  向柚橙也找到了緩解這種症狀的方法，那就是跟動物待在一起。

  為此，她報考了動物醫學專業，在那裡，她似乎能夠獲得某種生命的力量，讓她格外安心。

  只是沒想到，向思沉的突然回國，讓她原本已經緩解的症狀有了死灰復燃的跡象。

  尤其到了晚上，離開學校那種讓人安定的環境，她就開始變得焦慮不安。

  她不想給向思沉這麼大的心理負擔。這麼多年了，他為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她緊咬著嘴唇也不辯解，而是安靜地等待他的指責、審判。

  在她看來，罵她一頓，這事就過去了。

  看到自己外甥女倔強委屈的可憐樣，向思沉有點懊悔自己的衝動。

  他煩躁地揉搓自己的頭髮，無奈走上前，看著眼眶泛紅委屈到不行的人，懊悔心更重了，重重嘆了口氣，一反剛才兇巴巴的模樣，溫柔安慰，「舅舅為剛才的失禮跟你道歉。」

  手掌壓了壓向柚橙的發頂，其餘的話都咽在了心裡。

  向柚橙搖頭，哽咽回答：「是我應該跟你......道歉。」你為我已經做的夠多了。

  為了儘早克服她心理上的藥物依賴，向思沉整晚陪在她的臥室，直到向柚橙入睡，再給她掖好被子，才輕輕合上房門。

  久站了半個多小時，才離開。

  這幾年，身為姐姐的董艾晴在國內混得風生水起，除了自身優異不說，還有向家、顧家兩家人在背後的支持，事業可謂是如日中天。

  也迎來了她的人生大事——與顧晉南的婚禮。

  這次倉皇下毫無準備回國，向思沉也是被迫出席，應董艾晴的再三邀請，跟顧家人聚在一起簡單吃了個飯。

  說是簡單吃飯，聊的都是兩人婚禮準備細節。

  因為不放心向柚橙一個人在國外，他又連夜買了機票趕了回來。

  到家才安頓好，向思沉的手機又響了。看到打電話的人，他不耐煩地接起，壓低聲音問：「又怎麼了？」

  「我說了，你妹妹現在身體不好，我抽不開時間回國。」

  對面的人不知道講了些什麼，向思沉壓低的聲音陡然拔高，語氣更不好了，「董艾晴，結婚不是兒戲，就因為我沒辦法回國，你又要推遲婚禮？」

  「你實在是無理取鬧。這是明晃晃打顧家人的臉。」

  「你最好不要衝動，回國的事容我再考慮考慮。」

  煩躁掛了電話，向思沉頹廢地躺在沙發上。

  他仰頭，舒展酸痛的肩頸，猛薅早就沒了型的頭髮，視線順著旋轉樓梯看向向柚橙緊閉的臥室，眉頭更深了。

  幾天後，趁著向柚橙狀態不錯，向思沉還是淺淺提了這個話題。

  她的反應倒是不大，反而意外的平和，「那就回去吧！」

  向柚橙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眺望遠處的風景幾秒，扭身突然俏皮地沖他眨了眨眼，「我也想回國了。」

  「還有幾天就能拿到學位證書，回國當個寵物醫生也不錯。」

  已經有多久沒見到她這般精神活力的樣子，向思沉一時失語，呆愣愣沒做出回答。

  晃了晃手，向柚橙又強調一遍，「我說，我想回國當個寵物醫生。」

  「為什麼？」

  她只是淺淺笑，連眉眼裡都帶了溫柔，「沒什麼，就是覺得跟小動物們待在一起，讓人很安心。」

  「那你考不考慮......跟我一起參加......你姐的婚禮？」

  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向思沉就已經後悔了，他恨不得抽爛自己的嘴。心虛下，他端起手邊還未涼透的咖啡，猛喝一大口。

  滾燙又苦澀的液體燙了嘴，讓他瞬間失了態，從優雅的成功男士變成了一個滑稽小丑。

  雖然沒喝多少，可濃郁的苦澀味占據了向思沉的整個口腔與味蕾，他嫌棄地扯了扯嘴。

  來國外這麼多年，他還是喝不慣這種苦的要命的東西。要不是為了醒腦，他恨不得清理掉視線里所有能看到的咖啡。

  如今提起董艾晴這個人，向柚橙的心態平和多了。

  她灑脫問起，「是她邀請的？」

  「不是，就是，想著你都這麼久沒回國了，她......估計可能有點想吧？」

  其實董艾晴每次的婚禮都有通知向思沉把人一起帶回來參加，不過每次都被他以合適的理由給拒絕了。

  於是，就出現了極為荒誕的一幕。

  董艾晴單方面已經兩次延遲了她跟顧晉南的婚禮。

  加上這次的話，估計就得三次了。

  正所謂事不過三，脾氣再好的人忍耐也是有限的，何況是顧家這種有頭有臉的商人。

  說到「想」這個字，向思沉連自己都覺得發笑。這幾年，向家的每個人都飽受煎熬，熬得痛苦，除了一個例外。

  那就是董艾晴，向柚橙的事對她來說可以說是毫無影響，甚至更像一種興奮劑。她愈發意氣風發，也真正完成了自己的蛻變，活得像一個高傲的公主。

  跟如今的她比起來，向柚橙現在更像一個易碎需要時刻呵護的花瓶。

  「想......我嗎？」

  向柚橙用怪誕嘲諷的語氣說完，突然咧嘴爽朗大笑，「那就當是吧！」

  這麼多年了，經歷了人生的至暗時刻，向柚橙都看開了。

  她突然俯身，手肘抵著陽台供人休憩的桌子，咧嘴甜甜一笑，「向思沉，我想吃水果了，就柚子和橙子。」

  齊腰微卷的栗色長髮從她的肩頭滑落，笑容一如從前那般純淨，襯得彼時的她還是一如當年那個跟他鬥嘴的小女孩。

  時間仿佛只在她的身上做了停留。

  向思沉發呆，沒理會她。

  向柚橙不滿地嘟嘴，雙手在他眼前瘋狂晃動，用更大的聲音喊：「到底行不行？」

  右手微抖，手中的咖啡潑灑在他淺灰色的家居服上，留下斑駁難看的污漬。向思沉回神，高興地回：「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去給親愛的公主殿下買。」

  沒做停留，準備換衣服出門。

  在走出這間屋子的剎那，向柚橙突然喊住他，「我跟你回去參加她的婚禮。」

  聽到的人身子停頓數秒，而後別過身低著頭。

  向柚橙笑著調侃他，「你不會......感動到哭了吧？」

  向思沉在整理他的情緒。幾分鐘後，才回過身，眼眶有點紅紅的，鼻音有點重，逞強，「胡說八道什麼。」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愛笑「臭脾氣」的向柚橙真正回來了。

  連續熬了幾個大夜要靠喝自己討厭的咖啡續命的向思沉，當天晚上就跟打了雞血興奮異常，不停地打包東西。

  雖然，離回國還有好幾天。

  直至坐上回國的飛機，排山倒海的困意襲來，才沉沉睡了過去。

  遙望那片雲海，時隔幾年，一個脫胎換骨、全新的向柚橙終於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