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夜話
2024-09-13 19:21:05
作者: 樓見溪
第90章 夜話
謝祁輕車熟路地帶著江懷允到膳房,撥了撥燭芯,用火摺子印亮燈燭。燭光杳杳,充盈滿室,屋裡的陳設便也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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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大約只有攝政王府的膳房一半大小,卻依然五臟俱全。屋內的長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應季的時蔬並著其餘食材,窗邊壘了灶台,灶洞內還若有似無地冒著猩紅火光。
江懷允的視線在火光上定了片刻,問:「你還沒用膳?」
「正用著。」謝祁駕輕就熟地在長桌上挑選食材,道,「李叔煮了面。」
大約是用了一半聽到他來便放下了。如今天冷,一番折騰下來想必面早已涼了,不好入口。江懷允便也沒讓他回去繼續用膳,只是提醒道:「你多做些,一會兒一起用。」
謝祁笑吟吟地應了聲「好」。
李德有切好的手擀麵還有剩餘,但不夠一人的分量。好在面盆里還有正在醒發的麵團,省了和面的功夫。謝祁將之取出,擀成厚薄均勻的圓片,摺疊好後切開抖散。
江懷允不通廚藝,幫不上忙,主動攬下了燃火添柴的活兒。
山里清寒,晚間更甚。他一路縱馬而來,身上染的霜寒還未散去,如今守在灶火邊上,正好能去去寒氣,謝祁便也沒有出言攔阻。
他站在灶台旁邊,靜靜看著江懷允。
他正坐在杌凳上,認真專注地往灶洞內添柴,動作也由一開始的笨拙漸漸變得熟練起來。
在皇宮最初見到他的時候,謝祁怎麼也想像不到,素來風光霽月、揮斥方遒的攝政王,有一日居然也能走下雲端,窩在一隅灶台邊添火加柴。
謝祁沒來由地神思飄遠,有一些他以為早已忘卻的畫面,就在這一瞬間,變得分鮮活起來。
父皇和母后尚在世的時候,即便整日忙於政務宮務,也總能空出時間,屏退所有宮人,在小廚房內燒火做菜。
他們二人,一人掌勺,另外一個就像如今的阿允一樣,主動坐在灶台邊添火加柴。彼時他便搬著小杌子坐在一旁,看他們圍著灶台左右打轉。
在常人眼中是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可一到膳房,他們便同天底下最為尋常的小夫妻別無二致,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全天下百姓掛在嘴邊的入口食物。
在遇到阿允之前,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進過膳房。可如今,那些早已泛黃灰暗的記憶,卻一點一滴地恢復它原有的五彩紛呈。
他怎麼能沉浸在那個夢魘中患得患失,而對眼前這個正和他一起創造新的回憶的心上人視而不見?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直白,江懷允似有所察,添柴的間隙,擡頭,隔著繚繞的煙霧,撞上他的視線。
謝祁從回憶中抽離,眉梢微揚,拖腔帶調地問:「阿允看我做什麼?」
惡人先告狀。
江懷允不同他計較,淡聲陳述:「你方才在出神。」
「是,方才在想事情。」謝祁坦率承認。
江懷允一頓:「想什麼?」
謝祁想到什麼,唇角輕揚,笑意漸深:「在想,等咱們回京,一定要將陛下帶來膳房學習一二。」
「他尚年幼。」江懷允垂著眼填了根粗柴,續道,「身量還不及灶台高。」
謝祁不以為然:「那也無妨,讓他先在一旁坐著觀摩便是。」
江懷允實在不知,謝祁讓小皇帝去膳房究竟是何用意。不過總歸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他便也沒有再追問。
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謝祁下了面,又夾著青菜燙熟,調味之後,很快盛出兩碗湯麵。
膳房中熱氣騰騰,兩人沒再去冷風裡折騰,索性圍著屋裡的小方桌吃麵。
江懷允素不多言。他長途跋涉,奔波勞頓,謝祁心疼,更是不會在此時影響他進膳。
兩相沉默之下,周遭安靜得甚至能聽清灶洞裡燃柴的細小噼啪聲。
待江懷允放下筷箸之後,謝祁主動道:「皇陵屋舍簡陋,客房久未修葺,不好住人。恐要委屈阿允今晚同我擠擠了。」
江懷允無可無不可,淡淡應了聲「好」。
謝祁提議兩人共寢時,壓根兒沒做他想,分外正直。可如今並肩躺在榻上,些許恰合時宜的綺思不可避免地躍上心頭。
身側之人似乎已經睡熟,呼吸清淺,均勻地鳴在耳畔。像是初春的微風,明明微弱,卻總攜帶著未褪的冷冽來昭示它的存在。
不知名的熱意冒上耳根,明明是初冬,可這熱意卻仿佛有燎原之勢,險些要燃遍他的四肢百骸。
謝祁克制住自己的紛亂的思緒,努力調整著錯亂的呼吸。半晌,小心翼翼地掀被下床,到外間灌了杯茶水。冷茶下肚,身上的熱意總算消散了去。
他兀自靜立片刻,才輕手輕腳地返回裡間。
江懷允仍維持著入睡時的姿勢,板板正正地仰面躺著,雙手交疊,置於胸前。姿勢很是端正,只是夜晚涼寒,如此睡著,恐要著涼。
這般想著,謝祁側過身,想要將他的手臂藏進錦被裡。
剛一靠近,耳邊立時便傳來一道淡而輕的嗓音:「你幹什麼。」
謝祁冷不丁被嚇了一跳。他很快回過神,關心道:「天冷,阿允別把手露在外頭。」頓了下,又輕聲問,「我吵醒你了?」
江懷允順從地將雙手挪回被中,並未出聲。
謝祁靜靜等待半晌,江懷允始終一言不發。
正當謝祁以為他不會再出聲時,忽然聽到他問:「你就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謝祁一怔,下意識偏頭:江懷允雙眸輕闔,仿佛早已睡熟。
可方才的聲音猶在耳畔,他不會聽錯。謝祁沉默須臾,問道:「阿允怎麼這時過來了?」
「明日休沐,想來便來了。」
江懷允語氣輕飄飄的,可謝祁卻在一瞬間翹起了唇角。他又問:「阿允能在這兒待幾日?」
「一日。」江懷允不加隱瞞道,「明日過午便要離開。」
這行程未免太過倉促。
謝祁雖料到江懷允在皇陵待不了幾日,可也萬萬想不到,他甚至今夜剛到,翌日便要星夜離開。
盛京到皇陵不遠,快馬加鞭一日就足夠了。可趕路到底費神費力,半日如何能養好精神?
這般想著,謝祁商量道:「縱然趕路也不急於一時,阿允不如多待一日,等歇息好了再啟程也不遲。」
「後日大朝會,缺席不得。」
他搬出「大朝會」,謝祁便沒辦法再做挽留了。
數九寒天,他頂著凜冽的寒風過來皇陵,卻只待半日一夜,謝祁又是心疼,又是心軟。
江懷允沒去深究他的情緒,重複問道:「你還有要說的嗎。」
相似的問話,似乎執意要聽到些什麼。
謝祁似有所感。阿允想聽的,無非是他們之間的事。離京之後風平浪靜,無事可說,那便只有離京之前。
至於離京之前……
謝祁挖空心思,也只能想到那麼一件事。
霎時間,謝祁醍醐灌頂,他有些艱澀地問:「阿允……如何知道的?」
「你提到過一個夢,原本未曾在意,但後來……」頓了頓,江懷允淡聲道,「你在疏遠我。」
或許稱不上疏遠,只是因為太過在意,所以不敢靠近,不敢言語調侃,顯得分外搖擺不定。
謝祁下意識抿了抿唇角。
他自以為神鬼不知的搖擺和遲疑,原來早被阿允洞察殆盡。知道他游移不定,所以給足了他冷靜思考的時間。然後在這樣一個時機,冒著寒風而來,等待他的坦白。
他總以為,這段感情是他一直在苦苦維持。一旦他有心無力,必然走向終點。可原來,用心維護的人不止他一個。
他何其有幸,能得阿允全心愛重。
謝祁側過身,看著江懷允的側臉,緩緩敘述;「那個夢裡,我與阿允也是在陛下登基之後相識。同現實一樣,有過針鋒相對、算計籌謀,最後坦誠以待,兩心相許。」
說著,謝祁輕笑了聲,調侃道:「不過,夢裡的阿允可沒有現在的阿允容易心軟,更不會因為我染病示弱就縱容我。」
江懷允:「……」
「夢裡我和阿允朝夕相處,本以為可以白首與共,沒想到好景不長……」
謝祁沒再說下去,似乎難以啟齒。
江懷允想到原著中的劇情,坦然續道:「『我』死了?」
「阿允……」
江懷允打斷他的話:「是怎麼死的?」
謝祁沉默了會兒,輕聲道:「謝昭降旨,指責你為政不仁,罔顧祖法,不敬尊上。在位多年,越矩事眾,故賜以梟首刑,死後……挫骨揚灰,不留全屍。後來我才知,是你主動求死,在獄中——」
頓了頓,謝祁慢慢吐出兩個字,聲音輕不可聞:「自戕。」
「江懷允」被賜以梟首刑,是他僅知的劇情。而這個劇情,和謝祁的夢境出乎意料地互為印證。
江懷允不知其中的聯繫,更無意去探究其中的關聯。不論劇情如何,如今在這個世界裡的人是他,他絕不會步書中人的後塵。
「那不是我。」江懷允淡聲道,「我不會自戕。」
謝祁低聲:「我知道。我只是害怕,萬一……」
「沒有萬一。」江懷允斬釘截鐵地啟聲。
借著透進來的月光,謝祁目不轉睛地看著江懷允堅定的側顏,忽然就頓悟了。
夢境和現實是不能混為一談的。縱然夢境裡的種種都真切到讓他膽寒,可那到底是虛幻。他可以不屑一顧,可以當做示警,唯獨不能因為害怕而止步不前,傷了阿允的情意。
「是我一葉障目,走了歧路。」謝祁好聲好氣道,「今後不會了。」
江懷允側頭望過來:「這是保證?」
「是。」
江懷允定睛看他片刻,轉回頭,聲音淡淡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祁嘴唇翕動,剛要出聲,江懷允的手忽然復上來,有些微涼。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手中忽然被塞進了更冰涼的東西,小小一塊,似乎是玉石一類的觸感。
「這是什麼?」謝祁邊問,邊伸出手,借著月光去辨認手中的物什。
果然是玉,只手可握,紋理細膩光滑。玉石上刻了一隻鴦,栩栩如生,靈動非常,一看便是下了苦工雕刻而成。
謝祁一眼便認出來,這是他原本尋來,剛刻了幾筆,便因為夢境影響,叫康安處理掉的對玉。
而今,已經雕刻完整的其中一塊玉,正靜靜地躺在他掌心。
【作者有話說】
誤會不過夜,造福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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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陪大家跨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