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風雨如晦(四)
2024-09-10 20:14:41
作者: 郁都
第126章 風雨如晦(四)
桃花疫,多年前曾經席捲金陵城的瘟疫,城中死人無數,屍首無人收斂,最終燒成飛灰。
一朝捲土重來,竟比多年前還要來勢洶洶。
最先出現大批病患的是城南,不過數日之間,已經死了近百名百姓。
天子春獵,宗室百官隨行,留在城中的半個朝廷群龍無首,慌慌張張將病人出現最多的幾坊封禁,不許進出。
到了這種境地,人的生欲壓過一切。身上發出紅疹的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死也要出去找大夫看病續命,暫時還未染上疫病的人更是呼天搶地,說什麼也要衝破封禁,不願被留在這一處死地。
被調來封閉坊市、不許百姓進出的士兵都是守城軍隊中最不起眼的一支,才來做這髒活累活,日日與關卡後的病民對峙,不敢放任何一人出來。
流言之禍,更甚於瘟疫。城中紛傳這幾坊的百姓早已經被放棄,而那些高官富賈卻早就拖家帶口,帶著成車的金銀細軟逃出了金陵。
百姓沖關,險些逼出大禍,最後是天清觀的仙師們親自鎮守,又將太醫院中的太醫分出一半送進去,才略略將局面安定下來。
然而流言也不算是全錯,城中的權貴人家得到消息,紛紛外逃避禍,幾處城門從早到晚被他們的馬車堵得水泄不通。
還未染病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紛紛逃出城中。
一時間,這繁華富麗的金陵城,已是一片蕭瑟景象。
而疫病也早就蔓延開來。
城中所有醫館都擠滿了病患,到處都是哭喊聲、唉嘆聲。短短几日,街巷橋邊已經出現許多屍首,身上紅疹潰爛成瘡,都是因為桃花疫而病死的。
更多貧苦百姓則湧向了天清觀。
人人都曉得,上一次瘟疫肆虐時,只有進入天清觀的人才保住了一條命。
天清觀本就在城中聲望極盛,瘟疫襲來,百姓們早已失去理智,誰也不想做病死的孤魂野鬼,拼了命也要擠進天清觀的大門。
知晝唯恐收容病患流民太多,觀中會生大變,國師卻言道能多救一條性命也是好的,打開了天清觀的大門,讓患病的百姓全部進入。
觀中擠了數千病民,還有些未得病的百姓心中惶恐,裝作有病也要混進來。
這些人要診治用藥、吃飯喝水,天清觀的弟子們忙得腳不沾地,連觀中的水井都被喝得水位低了下去。
天清觀中容不下了,百姓們就在大門外的街邊躺下。天氣漸熱,便溺滿地,臭不可聞。更不必說每一日都會多出無數屍首,渾身潰爛發臭,流出屍水,引得蚊蠅四處飛舞。
天清觀中雖有藥堂,然而平時只給一些窮苦百姓看病,懂得醫術的弟子並不很多,小神醫忙得焦頭爛額,不眠不休。
謝蘇從旁協助,亦是幾天時間沒有合眼。溫緹修習蠱術,蠱毒皆精,也通醫術,也已經好幾日留在藥堂中照顧病人,不曾離去。
叢靖雪不懂醫術,心中焦急,也只好做些熬藥之類的事情。他修為高深,每當有天清觀的弟子支撐不住的時候,便出面頂上。
他們皆是修士,自然有靈氣護體,不大容易染上疫病,然而數日不眠不休,極為損耗心神,可桃花疫來勢洶洶,天清觀內外全是病民,卻是半刻都不得休息。
患病之人先出紅疹,再發高熱,等到紅疹潰爛成瘡之時,便藥石罔效。
小神醫開得出退熱的藥方,卻想不出該如何治癒這兇猛疫症,將自己埋在一堆卷宗里,尋找上一次桃花疫席捲金陵之時,太醫們是如何開方用藥。
謝蘇直覺此事有異,要去找到國師,追問多年前那些進入天清觀的人究竟是如何被治好的。
可國師卻並不在觀內。
陛下有旨,城中瘟疫泛濫,觀中病民甚多,命國師親自護送長公主前往城外的清水行宮。
長公主金枝玉葉,又有孕在身,不可出一點差錯,國師接到旨意,已經護送著長公主離開了天清觀,總也得六七日才能回來。
謝蘇直覺此事有異,手按承影劍,原本是打算先禮後兵。
可國師竟在這個節骨眼離開天清觀,知晝真人更是不清楚當年之事,誠懇道國師並不懂岐黃之術,上一次進入天清觀的百姓之所以能痊癒,或許蓋因心誠。
他已安排下去,待國師回來,開壇祭天,寫下禱文,集眾人念力,感動上蒼。
謝蘇面色一冷,並未多言,小神醫聽到這話,卻是連筆也扔了出去,破口大罵道:「他是不是修道把腦袋給修壞了?」
眼見觀中死去的病患越來越多,這天清觀的名號也開始搖搖欲墜,此時觀中聚集了數千名百姓,若是鬧將起來,根本壓制不住。生死橫陳眼前,能教怯懦者悍勇,文弱者瘋狂。
小神醫堅信當年的藥方中一定有可治桃花疫的藥材,當時不同的方子一齊下來,或許是某幾味原不相干的藥材合在一起,發揮了效用,越發埋頭在當年的記載之中。
正焦頭爛額之時,那位迂腐至極的知晝真人倒是帶了幾十個百姓進入觀中。
這些人都是上一次瘟疫中在天清觀保住一條性命的,或是因為沒來得及逃出城,或是親人都已染病死去,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在世上,或是因為心存善念,想來觀中做些事情。
這些人都是壯年的男子和婦人,在觀中給病患擦身、熬藥,也頗使得。
充作勞力,還在其次,這些人曾在桃花疫中倖存,倒是給觀中病患吃下一顆定心丸,先前稍有蠢蠢欲動,也暫且壓了下去。
他們都是尋常百姓,並無靈氣護體,然而幾日下來,卻並無一人染上桃花疫,小神醫從舊日記載中什麼也沒尋出來,見到這些人,卻是心中一動。
看來這桃花疫,只要染過一次並痊癒,便不會染上第二次。
謝蘇有心詢問這些人,當年是用過什麼藥才治癒了桃花疫,細細盤問一遍,才發覺這些人雖然是從城中各處而來,彼此並不相識,卻大致年歲相當。
當年桃花疫泛濫,他們進入天清觀時不過是四五歲的小娃娃,什麼也不記得。
小神醫一呆:「難道小孩子可以活,大人就活不下來?」
謝蘇心中不安,不僅僅是桃花疫這一件事。
明無應與春掌柜離去,說是去城外見逐花樓主,卻一直沒有回來。
謝蘇以符紙聯絡方長吉,才知道清正司中也收容了數百流民,又派出修士,以術法燒去街上病死之人的屍首,實在抽不出人手前往城外運河探查。
天清觀中,每天都有病死的人,還未咽氣的病患身上全是爛瘡,面頰枯瘦,一雙眼睛如鬼一般,看著身邊前一刻還與自己說話的人,下一刻就斷氣了。
人在死前,是連號哭也沒有的了,喉嚨里咯吱咯吱地倒氣,聽著陰森怕人,可什麼時候聽不到這樣的聲音了,就是人死了。
不斷有流民進入天清觀,帶進來更多的傳言,有的說城南那幾個坊市中的人早已經全死了,還有的說連太醫院的太醫也死了好些個,更有人說外面黑市上流傳著一種仙藥,能生死肉骨。
觀中死氣蔓延,不少天清觀的弟子又是疲憊,又是害怕,不知是累病了還是嚇病了,有十幾個人受不住此等煎熬,偷偷逃走了,還有一二柔善怯懦之人,一覺醒來,誰也不認識了,變得痴痴傻傻的。
小神醫見慣生死,雖心中焦急,但並未失措。溫緹原本話就不多,近日來更是沉默寡言,心裡倒也還穩得住。
只有叢靖雪連日待在病患之中,卻無法相救其中任何一人,只能眼見著他們死去,內心極是煎熬。
謝蘇有時見他臉上流露出怔怔的神色,眼淚落下來,自己也察覺不到。
他有心要同叢靖雪說些什麼,可自己於安慰人這一道上向來差勁,還未開口,叢靖雪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勉強一笑,反而寬慰他自己沒事,就又去熬藥了。
他雖然修為高,可是心裡負擔太重,又一連數日不眠不休地煎熬下來,累得險些一頭撞進藥爐的炭火里去,溫緹好說歹說,將他押去藥堂旁邊的小屋休息。
這幾日中,小神醫試了許多種方子,都不見效。
以她醫術之精,對這桃花疫竟然束手無策,懊惱挫敗自不必說,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下去。
這日傍晚,有一個病患忽然發了瘋,他父母妻女都已經亡故,自己身上的桃花瘡也有了潰爛之相,與其慢慢病死,不如一刀結果了自己痛快。
他奪了小神醫切藥材的小銀刀,伸手就往自己頸中划去,幸好溫緹就在近旁,情急之下出手,用蠱術制住了他。
只是那人死志驟起,出手又快又凶,雖然溫緹手腳已經很快,他還是在脖子上割出一道傷口,鮮血汩汩而下。
有一二隻蠱蟲沾染到他的鮮血,竟然僵硬不動,片刻後便碎成齏粉。
溫緹皺了皺眉,擡手從那人手中奪下小銀刀,湊到鼻端,嗅聞刀刃上的鮮血。
片刻之後,她的神色凝重起來。
謝蘇趕來時,溫緹已經與小神醫采了近百個病者的血,分置瓷碟之中,一一驗過。
小神醫懊惱道:「不是瘟疫,這是有人下毒!」
她原本心中就有些奇怪,此次桃花疫的症狀也是高熱出疹,疹破成瘡,只是發作得要比上一次桃花疫快得多。
根據觀中記載,多年前的那場桃花疫中,染病者身上的紅疹轉為膿瘡要七八日,再到潰爛也要兩三日,一個人從發病到病死,中間有十日左右的光景。
可是這一次城中的病患,從出疹到病死,大多不過四五日。
因為病者的種種症狀都與記載中一致,小神醫只道這一次的疫病發作更凶烈些,她與溫緹整日試藥,誰也沒想過這是有人下毒。
可要用什麼樣的手段,才能讓城中這麼多人同時中毒?
謝蘇心思電轉:「是有人把毒下在水裡。」
小神醫叫了一聲:「是了!這金陵城中水陸並行,水網交連,家家戶戶門前都有小河,飲水煮飯,用的都是河裡的水,那個人一定是最先在城南下毒,所以城南幾坊之中的百姓中毒,症狀就好像桃花疫一樣……」
謝蘇又道:「短短几日之間到處都有病患出現,投毒之地應當不止一處。」
小神醫喃喃道:「既是下毒,那可不分修仙者和普通人,為何我們都沒有事?」
溫緹忽道:「觀中取水都是從那口古井,我們喝的並不是外面的水,所以至今還未中毒。」
謝蘇與她對視一眼,彼此心中都想到,應當速速派人看守觀中水井,觀中每日流民進出,投毒之人若想混進來,那可是容易得很。
既已知道是有人下毒,也當即刻告知清正司和太醫院。
謝蘇當機立斷,要去清正司找方長吉。
如今這金陵城中波譎雲詭,他們在觀中消息閉塞,獨木難支,只有清正司可以信任。
至於觀中那口古井,驗過毒之後需得著人把守好。
謝蘇稍一凝神,見溫緹轉身向叢靖雪小憩的屋子裡走去,心中已經知道她的意思。
叢靖雪襟懷冰雪,原本是個極溫潤的君子,只是稍微有些優柔寡斷,但溫緹卻是個果決堅毅的性子,有他們二人在觀中,出不了什麼亂子。
至於那位知晝真人,姑且不論是否捲入了這場風波,先將他捏在手心裡就是,封閉天清觀,再看守好那口古井。他若是說得通最好,若是說不通,以知晝的修為,叢靖雪一隻手也把他給碾死了。
如此,謝蘇就可以安心暫離天清觀。
許是因為知道城中將有大陰謀,又得知謝蘇要離開,小神醫站在原地,忽覺不寒而慄,不敢一個人留在藥堂,追上幾步,同溫緹一起去房間裡找叢靖雪了。
謝蘇並不耽擱,轉身就走,穿過藥堂庭院時,見滿地病患形銷骨立,垂死煎熬,聽到夜風中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將承影劍扣在了掌心。
還未走出天清觀大門,謝蘇卻被一個人給攔了下來。
是知晝真人。
他連日來忙著布置祭壇,安撫觀中弟子,謝蘇已經好幾日不曾見他,此刻被他攔下,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心中卻在想,他來得如此及時,可是因為知道了什麼嗎?
天清觀和國師,是不是也裹挾進了這場驚天的陰謀之中?
然而知晝開口,說起的卻是另一件事,與桃花疫全然無關。
「國師曾囑咐我查閱觀中弟子名冊,找一個叫做陸英的女子。」
幾日勞累下來,知晝的身形更顯得纖弱。
他面有倦色,又道:「我已經找到了。只是卷宗陳舊,不便移動,還請你隨我去藏書閣一閱。」
謝蘇微微蹙眉:「你這些日子就在做這個嗎?」
知晝道:「這是國師吩咐下來的事情。」
見他迂腐至此,謝蘇也不再說什麼,心中卻也沒有全信。
去一趟藏書閣花不了多少時間,且若是投毒偽裝瘟疫一事與天清觀大有關係,知晝此刻前來便是有意阻攔,他以不變應萬變,見招拆招就是了。
可行至藏書閣前,謝蘇卻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自夜色中向他走來。
知晝疲憊地解釋道:「一刻之前,蓬萊主已經返回觀中,我派人去你住處送信,找不到你,這才……」
謝蘇心中先是升起了無盡的戒備。
同樣的虧,他已經吃了太多次。不論什麼牛鬼蛇神,都敢變幻成明無應的樣子來誆他,好像打定主意他一見明無應就要失措,就要被騙。
謝蘇站在原地,並未上前,內景之中聚魂燈光芒大盛,溫暖光輝之下,他終於發覺此處並不是什麼幻境。
眼前的人真的是明無應。
被明無應身上熟悉的氣息籠罩時,謝蘇心中一個極深的角落忽然抽痛了一下,連日來的殫精竭慮、不眠不休所積壓下來的深重疲倦一瞬襲來。
卻也無比的放鬆。
明無應擡起手,摸了摸他的臉。
「我都知道了,我們先去看閣中的記載。」
謝蘇點了點頭,由知晝引路,與明無應一起步入了藏書閣。
藏書閣二層點了數隻燈盞,長桌上全是堆在一起的卷宗,幾個天清觀弟子立在一側,每個人臉上都是倦色,想來是自國師吩咐下來,便在這裡衣不解帶地查閱記載。
知晝執著燈說道:「這是一千年前的弟子名錄。」
攤開的名錄之上,記著陸英的名字,墨色已經稍有褪淡。
天清觀篩選弟子極嚴,陸英出身於烏蠱教,又叛教而出,修習的不是正統道法,是帶藝投師,因此在名錄上多了一行關於出身的記載。
旁邊又有一行更小的墨字。
道侶陰長生。
鬼面人就是陰長生。
千年之前,陰長生與明無應在同一天闖入天門陣。明無應脫去龍骨,截斷了泛濫的弱水。陰長生越過了天門陣,攜道侶飛升。
鬼面人是從天門陣後的那個世界而來,而他所用的正是陸英的蠱術。
謝蘇心中早就有過這個猜測,此刻看到這黯淡陳舊的一行墨字,並無多少驚訝。
明無應向知晝笑了一笑:「有勞真人了。」
二人出得藏書閣,明無應先開口說話。
「我這幾日去了一個地方。」
他語氣中微現嘲諷之意:「我一直在想,陰長生是怎麼回來的。天門陣後那道雲橋,可是只能從這邊通往那邊。成神之路,哪有那麼容易回頭?」
謝蘇問道:「師尊去了什麼地方?」
明無應笑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是敷衍,是還沒有到說的時候。」
若是換作從前,謝蘇即使不問,心中也會有許多猜測,可是到了今時今日,謝蘇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做出闖天門陣這樣的事,不是因為明無應有許多事不肯告訴他,而是因為他不信明無應。
他不信明無應說的話,不信自己終有一日能走到明無應的身邊去。
十年之前,在蓬萊山西麓的岩洞之中,明無應對他說過兩個字。
等我。
若是他信明無應,就會在蓬萊等下去,明無應說了要睡十年,他就等十年。
若是他信明無應,元征的話就不會激怒他,誤導他。
若是他信明無應,他就不會盜牧神劍,不會上天門陣。
可明無應今夜同他這樣講,謝蘇就只是點點頭,心中沒有疑問,沒有較勁,沒有怨懟。
只有對明無應無窮無盡的篤信,以及由此而生出的,無窮無盡的勇氣。
明無應微微轉過臉,笑道:「小丫頭來找你了。」
謝蘇側目一望,見石階上奔來一個身影。小神醫神情張皇失措,見著他,眉梢一垮,卻像是要哭了一樣。
「我生怕你已經離開天清觀了,一路……追過來,還好遇到一個弟子,說看見你往藏書閣來……」
她說一句話便要停頓片刻,顯然是追趕得太著急,氣息平定不下來。
「叢靖雪也中毒了,溫姑娘一見他身上發出紅疹,什麼也沒有說,徑直就往外走,我攔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