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風雨如晦(三)
2024-09-10 20:14:39
作者: 郁都
第125章 風雨如晦(三)
逐花樓有春夏秋冬四大掌柜,卻共用同一張臉,第一次聽說的人,多半以為他們四人是一胞兄弟。
只有真正入過逐花樓,見過這幾位掌柜的人才知道,他們的長相是一模一樣,性情卻是天差地別。
鬼市一游,謝蘇也從逐花樓主的口中聽說了四人要換臉的因由。
一個是天生醜陋,連父母親族都厭棄於他;一個是太過英俊,因為這張臉鬧出了人命官司;一個被火燒傷,臉上疤痕縱橫;一個臉上被人刺了字,形貌猙獰。
這些人各自走投無路,進入逐花樓,求的是改頭換面,自此與過往的人生一刀兩斷。
而為他們換臉的人就是溫緹。
她所用的也是蠱術。
在得知鬼面具上面附著的也是蠱術之後,逐花樓主千方百計找到了溫緹。
但她同意與春掌柜一起前來,卻不是因為逐花樓主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她對這鬼面具上的蠱術十分好奇。
溫緹解開一隻小小包袱,將裡面的鬼面具拿了出來。
這面具正是明無應和謝蘇在白家得到的,被剝離下來之後,變得乾枯僵硬,其上殘留的蠱術也已經無法再害人。
溫緹淡淡道:「面具上的確是蠱術,但我從教中離開時,卻從未見過有誰用這種蠱術。不僅如此,雖然蠱術之間千差萬別,但大家同出一門,源流相似,落蠱的手法也有相近之處。但這面具上的蠱術,於我而言十分陌生,幾乎不像是我教中人。」
可蠱術傳承隱秘,天下間再無別門修士習練。溫緹對這鬼面具的困惑,大半來源於此。
她的目光落在鬼面具上:「這上面殘留的氣息微弱,但我依然感覺到,此人的蠱術遠勝於我。」
這話一出,春掌柜的神色便凝重起來。
想來他經過溫緹親手換臉一事,已知她蠱術玄妙非常,現如今聽她直承自己不如,心中充滿了憂慮。
方長吉問道:「溫姑娘的意思是,並不知道用蠱之人的身份?」
溫緹點了點頭。
她們烏蠱教中與其他仙門最不同的就是這一點,教中弟子各自單打獨鬥,沒有什麼師門傳承,彼此之間也談不上有多少情誼,甚至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見過面。
可是蠱術自有其奇異之處,但凡見過一個人用蠱,哪怕那人遠在千里之外,下次再見到這個人的蠱,一樣認得出來。
因為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種本命蠱,此後不管學了多少種運轉蠱術的方法,是救人也好,還是殺人也好,都要以本命蠱為根基,萬變不離其宗。
溫緹說從未見過這種蠱術,就是指從她入烏蠱教,到她從教中離去獨自出來歷練,從未見過這蠱的主人。
房間之中一時靜默下來。
叢靖雪目光一動,見溫緹看向自己,說話之前,先覺臉熱,強自壓抑,說道:「可是你離去之後,教中又出現了什麼厲害人物嗎?」
溫緹想了一想,輕輕搖頭。
即便是有,以她們教中人的行事,若是不動用蠱術交手,修為是高是低,根本沒有人能看出來。
謝蘇卻道:「你說你從未見過這種蠱?」
他的問話與方長吉先前所問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換了種說法,幾人一時不解,不明白謝蘇為何要把同樣的問題再問一遍。
明無應望著溫緹,笑道:「或許你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種蠱,不是因為此人在你離開烏蠱教之後才出現,而是要早得多。早過你入教,也早過許多人入教。」
溫緹一怔,低聲問道:「有多早?」
「比如說,千年之前。」
不是世上另有修煉蠱術的仙門,而是因為此人落蠱的手法太過古老,早已在許多代的傳承之中失落,才會讓溫緹感到如此陌生。
明無應這句話仿佛打通她心中極為緊要的一個關竅,溫緹生出豁然開朗之感,點頭道:「不錯。」
視線中叢靖雪稍稍靠近,謝蘇微偏過頭,聽到他低聲問道:「是姜紅萼前輩曾經說過什麼嗎?」
那日在崑崙的藥泉峰,姜紅萼羽化之前曾以傳音術向他們提到過這種蠱術的主人。
她既用了傳音之術,崑崙上下門人沒有一個能聽到。
而此刻三言兩語之間,叢靖雪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謝蘇早知道叢靖雪心思剔透機敏,並不意外,對他點了點頭。
溫緹思索片刻,將那個鬼面具收起,說道:「如此,便有了些眉目,我在教中有幾個朋友,容我請他們幫我查一查。這樣的蠱術,我也實在很想見識一下。」
春掌柜殷勤道:「溫姑娘若是需要向南疆發出消息,可由我們逐花樓的商隊代為送信。」
溫緹卻輕輕一笑:「難道天下間只有你們逐花樓送信最快嗎?我猜再快也快不過我的蠱蟲。」
她的長相不過中人之姿,又一直神色冷淡,似乎對眾人並不信任,只是因為對鬼面具上的蠱術好奇才勉強來此,可是此時莞爾一笑,當真如月在花梢,風致美好。
叢靖雪原本就在看著她,這時更是目光一呆。溫緹似有察覺,回目一望,兩人倒是都頗為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
方長吉將二人尷尬情狀收入眼中,適時開口道:「還能以蠱術傳遞消息,果然玄妙。」
溫緹道:「你們見到蠱蟲,覺得就是些令人頭皮發麻的小蟲子,很怕沾在身上,是不是?可在我們看來,蠱便是身體的一部分,千里之外也能生出感應,傳遞消息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方長吉笑道:「是我孤陋寡聞。」
他今日親自將春掌柜和溫緹送來,是不知道他二人底細,故而十分謹慎,見到春掌柜識得謝蘇,溫緹更似與叢靖雪有些情愫,安下心來,此間事了,便要返回清正司。
春掌柜和溫緹則繼續留在觀中。
天清觀之中向來有許多虔誠信眾,有些一年裡倒有大半年留宿觀中,與弟子們同吃同住,聆聽道法。
而春掌柜在前殿之中大手一揮,捐了不少金子,得以為自己和溫緹各定下一間客舍。
謝蘇送他們幾人走出院落時,見溫緹默然不語,神情若有所思,便知道她心中一定還在想鬼面具的事情。
春掌柜卻是望著道旁一個掃地的小弟子,目光涌動,一時停住了步子。
謝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那掃地的小弟子身形相貌均有幾分與常小四相似,又知春掌柜與常小四名為師徒,其實有些父子情分。
常小四被鬼面人當作傀儡,用過就扔,他小小少年一具肉體凡胎,已隨鬼面具消散為一陣黑霧,實在可憐。
春掌柜此刻駐足坡上,應是勾動了傷懷。
謝蘇問道:「你身上的傷可好些了嗎?」
春掌柜回神,笑道:「多謝掛念,已經無礙了。」
他看向謝蘇,忽而有些為難之色,仿佛是為了什麼事情感到十分羞愧,又很是尷尬一般。
「當時在船上,我同你說……你是蓬萊逆徒,魂飛魄散什麼的,唉呀,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謝蘇忽而一笑:「不必在意,你也沒有說錯,我本來就是蓬萊的逆徒。」
春掌柜神色更是窘迫,再三讓謝蘇不必相送,見溫緹已經自顧自走得遠了,小跑著追了上去。
謝蘇返回小院時,立足坡上,見天清觀正殿之前香火煙氣直衝雲霄,信徒密密麻麻,跪地俯首,神情肅穆到了幾乎有些麻木的地步。
繼而聽到春雷陣陣,見晴空變色,知道是快要下雨了。
春雨向來急,可也細如牛毛,潤物無聲。
到得謝蘇走回去時,小雨已經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沾衣不濕,只是將他浸潤得臉色更加柔白,烏髮流漆一般。
一走進院子裡,謝蘇便感覺不到雨絲飄拂在臉上。
擡眼望去,明無應站在院中,轉身看了過來。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逸,站在一方精緻庭院裡,身後是桃花灼灼,春雨如絲,幾乎可以入畫。
謝蘇心知此處的雨已經被他移去別處,其實這雨淋不濕人,若是換了他自己,根本不會在意。
可明無應慣會在細枝末節上用些哄人的小術法,就好像那時畫衣仙的幻境消散之後,漆黑林影之下,明無應隨手召來流光螢火,散入水中,拖曳著流星般的長影。
謝蘇心緒一動,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忽然想起那時發生過的事情。
畫衣仙的幻境裡,人人都會見到自己心裡最想見的人。那時他被硃砂骨釘束縛,靈力十不存一,也被畫衣仙的靈識所捕捉,在幻境裡見到了明無應。
可畫衣仙是不敢招惹明無應的,他藏在綢幕後面,借畫衣仙的三個問題,又作弄了他一回。
他心中負氣,轉頭就走,實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
在那片漆黑的水邊,明無應原本是想對他說些什麼呢?
謝蘇尚在思索,就見明無應眉峰一動,似笑非笑的。他臉上這種神情謝蘇見得多了,心裡立刻警覺起來。
「我什麼時候說你是蓬萊的逆徒了?」
謝蘇微微一頓,語氣有些著惱:「師尊偷聽別人說話,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明無應神完氣足地看著他:「不覺得。」
謝蘇微微抿唇,逕自走回自己的房間裡去,關上門,卻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有所察覺,伸手從頭髮上摘下來一片桃花花瓣。
翌日有天清觀的弟子前來,稱觀中舉辦清談會,地點就在坐忘台,他們若有興趣,盡可自行前往。
這位國師行事很會給人留餘地,他吩咐一個品階不高的弟子來邀請,並不是慢待的意思。
若是他或者知晝親自來請,為著禮數,就有一種不得不去的意思在。
那弟子眼觀鼻鼻觀心,把話帶到,恭敬地一行禮,便轉身離去了。
其實國師也知道他們留在觀中是別有所圖,只不過前一日在坐忘台上,國師以談論道法為由,將他們留了一留,謝蘇也應承下來,那麼今日的清談會,去去原是不妨。
叢靖雪溫聲道:「我同你一道。」
謝蘇轉向明無應,問道:「師尊是不打算去的吧?」
明無應笑道:「不去。」
謝蘇順他目光一望,見春掌柜和溫緹正向此處走來。
見著明無應,春掌柜十分謙卑地說道:「此來不僅為了將溫姑娘送到,更是替樓主邀請您出城一見。」
明無應毫不驚訝:「你們樓主也到這金陵城來了?」
春掌柜道:「逐花樓的貨船就泊在城外運河的碼頭。」
謝蘇向叢靖雪傾了傾身子,低聲道:「你先去坐忘台等我。」
叢靖雪點點頭,並未多問,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路過溫緹身邊時,結結巴巴地邀請她同去。溫緹無可無不可,跟著叢靖雪走了。
春掌柜是個人精,一早看出謝蘇和明無應二人之間有話要說,便離開院子,一直走到了遠處去,以示自己什麼都聽不到。
謝蘇握著承影劍的手緊了緊,問道:「逐花樓主是來請師尊兌現諾言的嗎?」
明無應漫不經心道:「大概吧。」
商人無利不起早,何況這鬼面具的事情原本跟逐花樓也沒有什麼關係,那位樓主又是千方百計找到了溫緹,將她請來天清觀,又是自己親來金陵,只能是為了明無應在逐花樓中的那萬金一諾。
「那……師尊要怎麼做?」謝蘇斟酌道。
見他神色認真,明無應卻笑了:「去聽聽他想要什麼,能給的就給,不能給的……」
謝蘇問道:「如何?」
明無應面無表情道:「那也只好把他給殺了。正好他在運河上,殺了他再往水裡一丟,輕省得很。」
謝蘇明知道他是故意這麼說,仍不免偏過臉去,輕輕一笑。
明無應揚眉道:「你笑什麼?債多難償,乾脆殺人滅口,也不是到我這裡才開天闢地頭一樁。」
謝蘇收斂神色,手指撥弄著劍柄。
明無應一望即知他心裡在想什麼,卻不點破,只故意道:「你擔心我啊?」
謝蘇低聲道:「師尊答允他一個承諾,是為了幫我取回承影劍,我……」
明無應打斷了他的話:「你覺得無論逐花樓主提出什麼樣的要求,我都會做到,所以擔心我因為這個承諾為人所制,是不是?」
「是。」
「那我教你一個法子。」明無應笑了笑。
「什麼法子?」
明無應心情甚好:「你也答應我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到。至於做什麼呢,當然是我來定,這不就扯平了嗎?」
這一套說辭分明就是強詞奪理,被他說出來,竟還十分流暢。
謝蘇還沒說什麼,明無應已經威脅道:「你答不答應?」
「我——」謝蘇蹙眉,「不論逐花樓主要你做什麼,你要先告訴我,我才肯答應。」
「長進了,」明無應點點頭,「學會跟我討價還價了。」
迎著謝蘇不閃不避的目光,明無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好吧。」
謝蘇稍稍放心,見春掌柜已經等候許久,輕聲道:「那我走了。」
「慢著。」
謝蘇剛聽到這含著笑意的兩個字,就發覺明無應已經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明無應手指修長,將謝蘇的手腕握在掌心,還有餘裕。
他緩緩摩挲著謝蘇腕上那串白玉玲鐺:「我不在城中,國師一時半會兒應該也不會做什麼,但這個還給你,可不是當個擺設用的,記住了?」
明無應掌心灼熱,握得軟玉生溫,指腹壓在一顆白玉玲鐺上面撥弄著。
他們相靠極近,明無應身上氣息卻並無迫人之意,謝蘇恍惚之間,覺得明無應不像是在摩挲玉玲鐺,倒像是在摩挲著他的手腕。
「……知道了。」
明無應深深看他一眼,這才收回手,笑道:「嗯,走了。」
謝蘇定了定神,這才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
他估量時間向來很準,可是只要跟明無應在一起,就好像時間流逝很快,而心裡的體會很慢,往往後知後覺。
譬如此刻,謝蘇覺得他與明無應說話並沒有耽擱太久,可是一路行來,都沒看到叢靖雪和溫緹。
到了坐忘台上,見二人坐在相鄰的兩張桌案之下,像是已經等了他很久,謝蘇這才曉得自己拖延。
叢靖雪坐姿挺拔端方,見謝蘇坐到了自己身後的位置上,略略向後靠過來,輕聲道:「溫姑娘說,關於那面具,她有些別的想法……」
謝蘇也將聲音壓低,應了一聲:「嗯,別在這裡說。」
他的目光掃過台上諸人,已經知道今天的清談會是為何而辦。
國師坐在正中,並不說話,而是由知晝主持,另一邊坐著的全是經由長公主引薦給國師的修士,此刻臉上神情各異,有沉著不語氣定神閒的,也有一臉期待躍躍欲試的。
名為清談會,其實是要考校這些人。
明無應和謝蘇自然不在其列,那些修士見同來的人裡面少了兩個,誰也沒有說什麼,這可是能進入天清觀的機會,能夠少兩個人競爭豈不是更好?
謝蘇坐在最後面,身前還有許多旁聽的天清觀弟子擋著,倒也不用費心思斂去身上氣息,免得被那些修士們認出來。
倒是國師看到他,微微一笑。
謝蘇頷首致意,國師也點了點頭。
開場便切入正題,知晝環顧台上諸人,朗聲道:「聖賢曾言道: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變故,世世異宜,惟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
台上修士們皆屏息凝神聆聽。
知晝又道:「今有一問,所謂『無心而不自用者』,應作何解?請諸君暢所欲言。」
說是清談,有時場面激烈,甚於辯論。立刻有修士率先發言,即刻又有人駁斥他。
天清觀的弟子各個端坐,神色肅穆,想來也在心中想這一問的回答,只求有所了悟,也能對自身修為有些助益。
只有溫緹完全沒有聽,她修習的是蠱術,與這玄之又玄的道法全不相干,此刻正放出兩隻小小蠱蟲在坐席邊緣,伸出一指逗引它們。
謝蘇在後面看到,不覺微微一笑。
擡起眼帘時,卻不期然與國師的目光對上。
在國師身後是那面山河璧,只是無甚光彩,好似蒙塵一般。
國師慈和的聲音仿佛在他腦海中響起:「這一問,你可有自己的答案嗎?」
謝蘇眨了眨眼睛,忽覺周圍的人一瞬間變得模糊起來,他的坐席仿佛迎風而起,載著他飄向了坐忘台下的無邊荷塘。
他懸坐半空,只覺清風和暢,柔嫩碧綠的荷葉被清風擾動,緩緩搖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整個人油然生出一股自在之意。
國師亦懸坐於半空,與他相對,臉上笑意玄妙。
謝蘇擡眼望了望坐忘台上的人,只覺得他們離自己十分遙遠,復又轉頭看向國師,笑道:「久聞國師道法精深,還請為我開示解惑。」
他忽然被國師帶離坐忘台,卻並不驚慌,知道此刻自己與國師恰如處在神遊之中,因此身輕如風,意如流水。
國師顯然是有話要對他說,謝蘇也很想聽一聽他究竟要說什麼。
國師神色平和:「物我兩忘,是為無心。」
謝蘇平靜道:「既已忘我,便是無我?」
國師頗為讚許地一笑:「無我忘我,無心忘情,方知至樂天樂。」
「何為天樂?」
「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謝蘇反問道:「若我不與天和,又當如何?」
國師微笑道:「自然是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國師所言,聽起來不像忘情,倒像是無情。」
「此言差矣,忘情不從無情而來,是從有情而來。澹泊之守,須從穠艷場中試來。若非先有情,怎能忘情?如可心境兩忘,一念不生,便得心燈朗照,法身長存。」
謝蘇聽得「心燈」二字,不覺想到自己內景之中的聚魂燈,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國師所言好像句句都有所指。
他笑了一下,又道:「如國師所言,所謂大道無情,生育天地,此處的無情也非無情,而是忘情了?」
國師頷首一笑:「世人以為成仙成聖就是與日月同光,與天地同壽,可知至高至明日月,而這天地正是世間最無情的東西,翻雲覆雨,滄海桑田?」
最後一個字落下,長風乍起,謝蘇忽而失去了平衡,陷入無盡的下落之中。
耳邊喧囂人聲再起,眼前一黑再一亮,謝蘇睜開眼睛,見那些修士們你來我往,唇槍舌戰,片刻不休,自己卻是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他擡眸望去,國師正偏著頭與知晝說話,並未看過來。
謝蘇蹙眉,難道方才真的只是一個夢?夢中國師所言似乎句句都大有深意,可是他凝神思索,竟然無處可辨。
約莫兩個時辰之後,清談會方才結束,國師擇了四人進入天清觀,其餘的人無不灰心喪氣,眉頭緊鎖。
國師卻並未多留,向知晝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坐忘台。
叢靖雪方才起身說道:「我們也走吧。」
謝蘇記掛著小神醫還在尋找硃砂骨釘上浸染過的陰寒之物,離開坐忘台後,便向藥堂走去,溫緹和叢靖雪與他一路同行,再次提起鬼面具之事。
「昨夜我嘗試將自己的蠱放在面具上,今日又聽他……」溫緹看了叢靖雪一眼,「講起崑崙山上,鬼面人曾將自己的一縷靈識留在面具中,對戴著面具的人用搜魂之術,反而被鬼面人所傷,讓我有了一個想法。」
「你說。」謝蘇認真道。
溫緹說道:「鬼面人能借面具侵入別人的靈識,若是戴上面具的人修為高過他,能不能不受他的蠱術浸染,過來探查他的靈識呢?那他真實身份為何,又在謀劃些什麼,不就都知道了?」
溫緹所說雖是猜測,卻有些道理,只是若要嘗試,卻很難做到,第一樁便是他們手上並沒有還附有蠱術的面具。
這面具一從人臉上撕下來,頃刻間就沒了效用,戴過面具的那個人也會受鬼面人反噬而亡。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走到藥堂。
謝蘇擡眼一望,只覺今日藥堂中的病人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將這一處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而那些費力穿梭在人群中勸說不要擁擠的天清觀弟子也好,還是坐在爐前熬藥的童子也好,臉上都戴著布巾。
小神醫見謝蘇過來,二話不說,向他扔去幾塊乾淨布巾,示意他們蒙住口鼻。
她身前矮榻之上躺著一個病人,渾身高熱,昏迷不醒。
謝蘇走到另一側,小神醫挑開那病患的衣袖和衣襟給他看。
他身上大片大片紅疹,形如桃花一般。
在小神醫身後,還有七八個病患委頓坐在一起,臉上頸中都已出現同樣的紅疹。
小神醫在她那部醫書的草稿之上拍了一拍,擡眼看向謝蘇。
「認出來了嗎,這是桃花疫。」
作話:
1.「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變故,世世異宜,惟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是郭象對《莊子·人間世》篇名的注釋。郭象,西晉時期哲學家、玄學家。
2.「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出自《莊子·天道》。
3.「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出自清靜經。
4.「澹泊之守,須從穠艷場中試來。」出自《小窗幽記·集醒篇》,作者明代陳繼儒(一說陸紹珩)。
5.「心境兩忘,一念不生。」「心燈朗照,法身長存。」出自《元始天尊說太古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