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紫陌青門(三)
2024-09-10 20:14:33
作者: 郁都
第121章 紫陌青門(三)
謝蘇臉上笑微微的,小神醫卻是木楞楞地望著他,半晌才「咦」了一聲,又道:「你怎麼……你怎麼長得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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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蘇道:「是長得不一樣了,可你還認識我。」
小神醫嘴角一翹,整個人迸發出神氣的光彩:「凡是讓我切過一次的脈,我永遠都記得!」
謝蘇一笑,就要將手腕抽回來,可是被小神醫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裡嘀嘀咕咕個不停。
「沒想到在這裡又遇到你,這次你可不許走了,讓我看看你這脈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醫睜大眼睛,猶自不敢相信:「上次見你,你還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怎麼這麼快就全都好了,是誰救的你?快說,快說!」
謝蘇知道她雖然古靈精怪,但在醫道上著實有幾分痴氣,自己若是胡謅出一個人來,恐怕真要誤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覺得有些可惜麼?」
小神醫重重地點頭:「不是有些可惜,簡直是萬分的可惜!似你這樣的脈象,千萬人里也尋不出一個來,醫家看了都要心癢難耐,說什麼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後翻了許多醫書,好容易找到一個可能有用的法子,還沒有找到你,你就被別人治好了。我少了一個天下間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說,你該怎麼賠我!」
她醫術神妙,說起話來卻很有些顛三倒四。天下哪有一個人快死了,必須等著她來救,被別人救了還要反過來賠她的道理?
可是謝蘇此刻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連聲地問道:「你說你有法子治我的傷?」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處被人釘下幾枚釘子,你昏過去之後,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醫唉聲嘆氣,「可你都已經被別人治好了,我想出來的辦法還有什麼用?」
她望著謝蘇忽然沉默下來,又道:「你若肯告訴我治好你的那個人是用了什麼辦法,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不!你還是別告訴我,我要自己猜出來,他的法子一定沒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麼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時,她搭在謝蘇腕上的手已經反過來被他握住。
他手勁極大,愣忪之間自己都察覺不到用了多大力氣,直到看到小神醫蹙眉欲哭,這才連忙鬆手,歉聲道:「對不住,我聽到你說有法子治我的傷,一時忘形。」
小神醫也不同他計較,可憐兮兮地收回手來,湊在嘴邊輕輕吹了兩下,這才略帶埋怨地看過來。
「可你身上的傷不是已經好了?」
謝蘇輕聲道:「不,我並不是被誰治好了,而是有一個人,替我承擔了骨釘上的禁術。他……此刻就在觀中。」
桌案之後,小神醫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還等什麼,快快快,帶我去見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這才急忙迴轉身子,向一位抓藥的天清觀弟子招呼了一聲,說自己要去看一個病人,稍晚些再回來。
謝蘇領著她一路往客舍而去,聽著小神醫的自言自語,霎時間連心裡都輕快了幾分。
他先是將硃砂骨釘上附著的禁術道出,又細細回憶骨釘楔入經脈之後,寒症每每發作時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麼沒告訴小神醫的,耽誤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時在白家的祠堂,小神醫只是搭了他的腕脈,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厲害的寶物,雖強行護住了他的性命,卻也是時時刻刻在傷損他的根基。
此刻聽到謝蘇道出死而復生之事,小神醫卻是激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頗花了些時間才鎮靜下來,得意道:「那時我回去查看醫書,心中便已經有數啦!」
她隨著謝蘇踏入客舍的院落,興沖沖道:「那骨釘本是極烈之物,不知浸染過什麼,這才變得無比陰寒,因此這救治之道,也應當往寒熱相衝的路數上去想……至於上面的禁術麼……」
謝蘇見小神醫不過給自己切了一回脈,便推斷出了這樣多的事情,心知她醫術精妙,遠非自己能比,心頭不知不覺雀躍起來。
「骨釘浸染過什麼才變得如此陰寒,我的確不知,但這骨釘是何物所制,機緣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醫追問道:「是什麼?」
「燭九陰的骨頭。」
小神醫愣了愣,雙目中神采乍現,一拍掌道:「是了,燭九陰的脂膏可以用作長明燈的燈油,那是再熾烈不過。」
說話間謝蘇已經走到門前,擡手敲了敲緊閉的木門。
「師尊。」
明無應嗯了一聲,很是散漫:「你帶誰來了?」
這處客舍的其他房間裡還住著數位長公主想要引薦給國師的修士,雖然沒有什麼真才實學,但此處畢竟不隔音,謝蘇不想在院內說得太多,擡手推門,將小神醫領進去了。
明無應坐在桌邊,隨手斟了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覺得那茶味道很不怎麼樣,將杯子撂下了。
他看見小神醫走進來,顯然也認出了她,說道:「是你。」
小神醫笑嘻嘻道:「謝仙師,我來治你的傷啦!」
這「謝仙師」三個字叫出來,倒是謝蘇先擡了擡眼。
那時在白家,謝蘇謊稱自己姓宋,明無應卻故意說自己姓謝,小神醫不知道他們二人的真實身份,自然還是這樣稱呼。
越過小神醫的肩頭,謝蘇瞧見明無應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心下一橫,乾脆將錯就錯。
小神醫上來就要拉明無應的手腕,他右手一拂,輕飄飄地便從小神醫掌下錯了過去。
「你說要給我治傷?」
小神醫一心只有驗證她那法子是否奏效,又聽謝蘇說並沒有人治好他,不過是換了個人替他承受骨釘,更覺得這天下獨一個的病症,終究沒有被其他人捷足先登,還是落在了自己手裡,正是志得意滿,十分心急,說道:「當然,給你治硃砂骨釘的傷啊!」
明無應聞言,擡眸看了謝蘇一眼。
「天清觀為城中百姓義診,我是在那裡遇到了小神醫。」
這話自然是避重就輕,謝蘇仗著明無應只是看他一眼,並未開口說什麼,打算也就這麼含糊過去。
他向來藏不住情緒,心裡著急,全寫在臉上。
自那日在雲浮峰的溫泉中,他見到明無應替他承受硃砂骨釘,這數日之中雖未過多提起,心中卻實在難挨。
謝蘇神色中毫無退縮之意,明無應嘖了一聲,像是拿他無可奈何,向小神醫伸出左臂,很是隨便地把衣袖翻了上去。
六根硃砂骨釘一字排開,深深楔入肌理。
謝蘇雖不是第一次看到,卻依然覺得眼睛發熱。
小神醫一見那六枚骨釘,卻是興致勃勃,由衷讚嘆道:「你……當真是個狠人,可真對自己下得了手!」
這話聽在謝蘇耳朵里,好似身上有一處傷口,本來就沒有癒合,又被人拿刀攪了進去。
明無應連眼睛也沒有擡:「你出去。」
謝蘇沒有言語。
明無應這才看他一眼,戲謔道:「翅膀硬了,我使喚不動你了是吧?」
小神醫卻會錯了意,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醫向來沒有那麼多規矩,又是不許人在旁,又是什麼的。」
她這樣一攪合,明無應也沒有再說什麼,謝蘇不動聲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明無應右臂支在桌上,手臂屈起,右手鬆松握拳抵著眉心,垂著眼眸,顯得十分倦怠,又像是有些不耐煩。
小神醫看過那六枚硃砂骨釘楔入皮肉之處,又伸手搭住明無應左手腕脈,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她徑直伸手,將明無應的右手也拉了下來,扣住他的手腕,兩隻手一同切脈。
她在給人看病之時,向來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向不管別人的。
明無應反倒是忍俊不禁,索性雙手不動,等著看她能探出什麼來。
只見小神醫眉頭倏爾皺起,又平緩下來,再又皺起來,擰得比先前更緊了,好似遇到了什麼天下最令人迷惑的事情。
又過數息,她收回自己的兩隻手,謹慎地思索了片刻,望向明無應,誠懇問道:「你……你是人嗎?」
明無應放聲大笑。
笑完了,他又看向謝蘇,那意思好像是在說,你惹出來的亂子,你來收場。
謝蘇輕咳了一聲。
還未等他開口,明無應氣定神閒道:「是人與非人,你的醫治之法可會有不同?」
小神醫冥思苦想了片刻,說道:「不會。」
明無應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小神醫歪了歪頭,像是也被明無應的話說服了一般,又道:「好吧。骨釘上附著的禁術是破不了的,但這寒症卻不是因為術法,而是因為骨釘自身。若能驅除寒氣,手臂便能如常活動。要是知道這東西是浸染過什麼才變得如此陰寒就好說了……」
她盯著明無應的手臂,自言自語道:「可是又不能拔一根出來,怎麼辦……」
明無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小神醫正色道:「在我找到這骨釘浸染過什麼陰寒之物之前,你們可不許離開這裡,我每日都要來的。」
明無應漫不經心地一笑:「何必那麼麻煩?」
他右手伸出,將一枚硃砂骨釘放在小神醫的手邊,說道:「一共七根釘子,這一根,你可以收著。」
那骨釘潔白如羊脂玉一般,釘身上雕刻著細密的紋路,填滿硃砂,幾乎沁入骨質之中,帶著一股凌厲的肅殺之氣。
小神醫先前苦惱,正是因為想要將這硃砂骨釘帶回去細細研究,可又不能輕易將其從皮肉之間拔出,這時見到單獨一根骨釘,簡直喜出望外,很是迅疾地一翻掌將它握在手心。
她捉著那枚骨釘細細看著,轉向謝蘇,說道:「明天早上,你來觀中的藏書閣尋我。說定了,在我治好他之前,你們都不許離開這兒。」
謝蘇應道:「好。」
小神醫機靈得很,早就看出無論這條手臂治與不治,好與不好,明無應都是全然不在乎的,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最關心的人是謝蘇。
她愛惜地摸了摸那枚骨釘,塞進隨身的小布包里,又伸手自衣下一勾,托出一隻通體雪白的貂兒,向它做了個怪相,嗔道:「你又折騰什麼?」
小貂兒神氣活現,坐在小神醫的掌心,望向謝蘇,輕輕地叫了一聲。
小神醫也笑了,看著謝蘇,說道:「它還記得你呢。」
離去之前,她像是想起什麼一般,轉身望向明無應。
「對了,你——」
她這幾個字說得既輕且快,卻是戛然而止,連同整個人都好像有那麼一瞬間被定在了原地,原本清亮的眼神如起霧一般模糊了一剎那,再度清晰起來。
明無應問道:「我什麼?」
小神醫眨眨眼睛:「……沒什麼。」
她臉上浮現出做夢一般的神情,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的時候,小神醫甚至像是忘了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一樣,楞楞地從月門下穿過去,往天清觀的正殿走過去了。
謝蘇跟在她身後,見她如此,出聲叫住了她。
他聲調不高,小神醫卻像是嚇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這才慢慢轉過身子,臉上很是茫然。
先前來時,她是雀躍無比,生怕耽擱了半分,此刻拿到了骨釘,整個人卻不知為何迷糊了起來。
小神醫緩緩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宋道友?」
謝蘇隨口道:「我姓謝。」
他行事向來少有曲折迂迴,既然都已經將一枚骨釘交到了小神醫的手裡,也談不上還要在她面前隱藏身份。
他是不是那個死在天門陣中的謝蘇,屋子裡的人是不是蓬萊的主人,恐怕都及不上遇到什麼棘手的疑難雜症對小神醫更重要些。
小神醫訥訥道:「謝仙師。」
謝蘇沒在意她所用的稱呼,應了一聲,又道:「我送你回去。」
小神醫怔怔地點了點頭,走下那道緩坡時,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認真道:「謝仙師,你這條手臂不能如常活動,還在其次,但你身上的傷——」
謝蘇腳步一頓,望向小神醫的眼睛,問道:「你方才叫我什麼?」
小神醫迷迷糊糊的,小聲道:「你不是謝仙師麼?」
謝蘇心思轉得極快,已經瞧出眼前的小神醫神智有些混淆,又是稱他為謝仙師,又是提到手臂無法動彈,應當是將他認作了明無應。
他想起方才出門前,小神醫明明像是有話要說,卻被明無應截斷了。
謝蘇的神色一點點冷了下去,問道:「你說我身上什麼傷?」
小神醫忽然挫敗極了,聲音小小的,像是不想承認一樣:「我看不出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傷。總之……」
她看起來十分為難:「你現在覺得沒什麼,那是因為你身軀肌骨強悍遠超常人,所以能壓制住,可剛強太過,終究於自身無益。況且若我沒有診錯,今日早些時候,你不是已經發作過一次了?」
小神醫忽然嘆了口氣,一張臉都皺了起來:「像你這樣的病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算了,你要如何就如何,總歸我要把你治好,要不然還顯不出我的手段……」
她絮絮地自言自語了片刻,又志得意滿起來。
謝蘇心中想的卻是小神醫方才說過的話。
今日早些時候,明無應身上的傷已經發作過了。
怪不得那時他說衣袖沾濕了,要關起門來換件衣服,又故意說話輕薄,是為了趕自己出去。
明無應在他面前數次寬衣解帶,向來坦然自若,今天顯然是拿話來搪塞他,他卻沒有看出來。
至於這傷的根源,小神醫看不出來,謝蘇卻已經想到了。
溟海之上,他見過天罰降下。
雷霆加身,就算是明無應,又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