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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道阻且長(三)

2024-09-10 20:14:27 作者: 郁都

  第117章 道阻且長(三)

  謝蘇見他深邃漆黑的雙眼中仿佛另有深意,只是不解。

  那廂搖光劍在鄭道年的手中微微搖晃,劍意雖也凌厲至極,但沒有其餘六柄劍的互相應和,那霸道的鎮壓之意已經弱去許多,應當不算是很難調伏。

  想破這一節,謝蘇又向姜紅萼投去一眼。

  此地,此時,這把搖光劍已經困不住她了。

  可這劍陣是明無應布下,也是由他解開,六柄劍氣呼嘯的長劍都已經被他還入劍匣,只留下這麼一把搖光劍,交予鄭道年的手中。

  謝蘇心中雪亮,明無應那句「是留是放」,不如聽成「是去是留」。

  他不是對鄭道年說的,而是對姜紅萼說的。

  這七劍劍陣,偌大崑崙,其實已經困不住她,倒是把連同鄭道年在內的所有人都給誆過去了。

  謝蘇心念一動,側目望向明無應,只見他嘴角一抹輕輕的笑意,望著空地正中。

  

  姜紅萼仍是伸手理著她那銀白的長髮,笑微微地看著鄭道年。

  「那個戴鬼面具的人呀,他身上的蠱,我是沒見過的。你問我他是什麼來歷,我可說不上來。不過這次既然見到了,下次再見,我就認出來了。」

  那一干崑崙長老翹首以盼,就是等她說出自己曾經見過這種蠱,知道那鬼面人的真身是什麼人,這時聽到她話鋒一轉,心中均想:她是不是心中知曉,故意不說,以報復這麼多年在玉簪峰上的囚禁?

  鄭道年目光一凝,似乎還有再問的意思。

  姜紅萼用手指卷著一縷髮絲,似是欣賞,又像是玩味,目光挨個從那些崑崙長老的臉上流連過去,看到謝蘇和明無應的時候,微微一笑。

  她說話語調、看人眼神都大有乖張之態,令那幾位崑崙長老怫然不悅。

  卻在此時,姜紅萼那渺然的嗓音化成一線鑽入謝蘇耳孔之中。

  「我承你的情,只樂意告訴你們。我們教中,原有一個護法,叫做陸英,後來叛教而出,聽說是跑到了中原去,在一個什麼天什麼觀的地方……她叛教離開南疆的時候,我才剛剛被帶回教中,只見過她一次。但她的蠱,我卻記得。」

  謝蘇心中一凜,最先想到了天清觀,餘光看到崑崙眾人毫無反應,立刻曉得是姜紅萼用了傳音之術。

  明無應在他身側莞爾一笑,顯然也聽到了姜紅萼的話。

  「但陸英是個女子,世上倒是沒有哪一種蠱術,能將女子變成男人的。」

  聽她說話,其實並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姑且記作陸英。但姜紅萼後面這句話,卻令謝蘇微微蹙眉。

  世間修士若是修為有成,或是專習變幻之術的,隨手捏個化身出來,自然是男女不拘。至於施個障眼法,令他人混淆錯認自己,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姜紅萼的話卻可以這樣理解:蠱是陸英的蠱,人不是陸英此人。

  謝蘇側目,見明無應嘴唇微動,作出一個口型,是「多謝」二字,知道這一條線索或許十分有用,但四周人多眼雜,是以按捺下來,並沒有開口相詢。

  姜紅萼腳下忽然湧出無數銀白蠱蟲,窸窸窣窣,將她團團圍在中間,壘成一條銀白色的衣裙,裙擺花朵一樣淌在地上。

  一眾崑崙長老都對她怒目而視,她好似察覺不到一般,將目光望向天邊。

  謝蘇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不知道姜紅萼被關在玉簪峰的懸崖上,到底有多少年。

  她再無開口之意,鄭道年仿佛也早有預料,不再問話,沉吟片刻,撤去了搖光劍上面凌厲的劍氣。

  電光石火間,他眼前銀影一閃,只來得及抽身後退,一面護住周身命脈要穴,一面立即示意其他人不要妄動。

  在撤去搖光劍劍氣的一瞬間,姜紅萼欺身而上,卻停在了搖光劍的前面。

  這柄劍還釘在地上,劍氣收斂,看起來就是一把普通的長劍。

  姜紅萼低頭凝視搖光劍許久,終於是伸手在劍柄上握了一下。

  看她的手勢就知道,姜紅萼是個不會用劍的人。

  好像劍柄會咬人似的,摸了兩下,她就把手縮回去了。

  這是先代崑崙掌門的佩劍,那幾個崑崙的長老身形微動,似是想要上去將劍搶下來。

  可劍氣已經撤去,沒有約束之能,鄭道年也不發一言,沒有得他首肯,誰也不敢上前。

  只有徐道真凝視她一眼,那顧盼生輝的雙目中倒好似看到了什麼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片刻之後,竟然不發一言地轉身離開了。

  她這樣說走就走,實在突兀至極。

  可是眾人的心思都在姜紅萼身上,也素來知道徐道真的脾性,只怕這廂鄭道年放了姜紅萼下山,她立刻就要去跟姜紅萼拼殺一場,這時見她離開,反而心下一松。

  姜紅萼腳下,銀白色的蠱蟲湧出越來越多,絲毫不加節制。

  謝蘇忽然皺了一下眉。

  他不了解蠱術,但見姜紅萼身上氣息如懸絲一般,絕非久長之相。

  姜紅萼呆呆地望著搖光劍。

  片刻之後,她腳下無數銀白色的蠱蟲瘋了一般涌動回她的身上。

  山間清風吹過,姜紅萼的身影一瞬崩塌,化為點點銀華,比塵還輕,風一吹就沒有了。

  她竟然就這麼羽化了。

  搖光劍立在風中,劍身光澤一烏。

  姜紅萼羽化,倒是了了崑崙諸位長老的一樁心事,不必再擔心她下山之後做下什麼禍事。

  但她被囚於山中多年,從未有過自輕自傷之事,自由近在咫尺,卻又這麼輕描淡寫地羽化屍解,還是令他們面面相覷。

  不知為何,謝蘇對她如此選擇,倒覺得毫不驚訝。

  鄭道年將搖光劍收入劍匣,命人將七劍供於紫霄峰後殿之中,拂退眾人,倒是向著謝蘇走來。

  數日之前他想留明無應和謝蘇在山上,提及教授謝蘇以聚魂燈尋找缺失魂魄之法,雖是一時藉口,卻也是鄭重對待。

  謝蘇昏迷三日,又在昏沉中見到無數幻景,實在有很多話想要跟明無應說。

  但鄭道年主動提起此事,他也沒有什麼延後的理由,隨著鄭道年走進藥泉峰中一處院落。

  這藥泉峰上到處生得靈植草藥,院落之中也有許多正在晾曬的草藥,難得並未在幾日前那場大戰中被毀。

  明無應沒有隨他們進去,而是留在院中,隨手撿起兩根曬乾的草藥把玩。

  謝蘇十分自然,倒是鄭道年回首看了一眼明無應,見他漫不經心,全無掛懷,略有訝然之色,似乎還以為他會陪在謝蘇身邊。

  謝蘇有意向鄭道年詢問這盞聚魂燈在崑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傳承的,並未多言。

  他在術法一門上本就精到,悟性十分了得,鄭道年三言兩語稍加點撥,便已經掌握這聚魂燈指引魂魄的術法。

  按照鄭道年所說,若是聚魂燈還在漻清峰那座石室之中,指示缺失魂魄的時候,那道玉石牆壁之上會出現山川幻景,燈芯明光所照之處,即魂魄失落之所。

  只是此刻聚魂燈已經跟他的內景融為一體,謝蘇還真的有幾分好奇,這盞燈要如何為他指路。

  他心念一動,依言運轉術法,內景之中忽然浮現山川城郭,幾乎成一張地圖鋪陳開來。

  雖然叫做內景天地,卻絕少有人真能在內景中擬化出山川萬物。

  鄭道年一時驚異,看向謝蘇的眼神又自不同。

  謝蘇神思寧定,見聚魂燈的燈芯中一縷白光遙遙遠攝,山川萬里便即分開。

  白光消逝之處,是朱紅高牆,琉璃金瓦,好一片莊嚴建築,烏木匾額之上三個髹金大字。

  天清觀。

  謝蘇知道鄭道年正小心查看自己神色,但他對著外人,素來都是淡淡的,料定鄭道年此刻也看不出來什麼。

  十數年前,他同明無應在金陵城中,曾於天清觀的人打了個照面。

  天清觀的觀主,也是當朝國師童碧山要請明無應去觀中,還拿出了一塊天門陣的碎片。

  今日更是得知鬼面人所用的蠱術和自己缺失的魂魄都與天清觀有些關係。

  看來這素來與皇家關係緊密,從來不與眾仙門過多來往的天清觀,倒也不是那麼不問江湖事。

  謝蘇思緒飄遠,卻是想到許多年前永州城裡謝府那一場大火。

  謝太醫是被人滅口,難道他的死……是因為自己?

  他心中所思只是一瞬,面上淡然,又向鄭道年問起聚魂燈在崑崙的傳承。

  聽到謝蘇問起這個,鄭道年開口,卻是先將場面話又說過了好幾輪,言道此靈物珍貴,既然已經由玉虛君之手送給了他,就沒有要回去的道理。

  然而談到此燈來歷傳承,鄭道年略想一想,只說聚魂燈是漻清峰上天地化生,自來有之,此燈的用法也是前人摸索而出,因而命名。

  謝蘇若想再知道得詳細些,他這就遣人去翻閱典籍。

  只是崑崙典籍浩如煙海,想要理出些線索,怕也是要花上許久的功夫。

  他這話聽起來算是合理,沒有什麼破綻,只是說了跟沒說一樣。

  謝蘇也知道鄭道年心思縝密,怕自己問得多了引他懷疑,反而不好,當下將話頭揭了過去。

  反正已經知道那一縷缺失的魂魄是在天清觀,正是有的放矢,先將那縷魂魄收回來,查清楚鬼面人的事要緊。

  出得院落,倒是有一個崑崙弟子乘著飛舟而來,稱清正司的司正方長吉上山,正在紫霄峰上等候。

  謝蘇知道清正司歷來與崑崙關係緊密,方長吉一定是知道了前幾日崑崙山中大亂,趕來詢問情況,又或者他就是鄭道年叫來的。

  方長吉在紫霄峰上候著,鄭道年自然要去見上一見。

  他轉向明無應,姿態做得很足,請他一同前去,其實心中卻也知道,明無應一向不耐煩這些。

  學宮就在蓬萊地界,楊觀想要見明無應一次都是千難萬難,什麼方長吉圓長吉的,明無應更是沒有去見他的道理。

  但誠意不得不表,鄭道年一番做作,自覺差不多了。

  可明無應聞言,似笑非笑道:「這倒是正合我意。」

  謝蘇瞧著鄭道年臉上仍是笑著,但那個笑不免僵硬了一瞬。

  明無應又道:「怎麼,不方便嗎?」

  說來鄭道年這麼多年崑崙掌門的位置坐下來,臉皮自也修煉得刀槍不入,一瞬之後便已經恢復如常,笑吟吟地請他們二人一同登上飛舟。

  明無應本來也不是真的要去,三兩句話把鄭道年打發走了。

  鄭道年正是求之不得,連帶著登上飛舟的步伐都敏捷不少,像是生怕明無應又改變主意一般。

  謝蘇先前一直忍著,這時看著飛舟極快地消失在天際,偏過臉去,微微一笑。

  明無應道:「咱們要是真的去了,他們說話非得字斟句酌,擠眉弄眼,他們不累,我看著都累。」

  謝蘇嗯了一聲,眉眼似新月,彎彎似笑。

  他們走出院落,卻也沒有什麼非要此刻就去的地方,只在山道上緩行。

  謝蘇心中有許多事情想問,記掛著那日在鏡花水月境中沒有說完的話,還有自己昏沉中看到的種種似是而非的景象。

  走著走著,一時沒想好要如何開口,反倒是步子緩了下來,見明無應走在自己身前。

  他與明無應並肩而行的時候,總是習慣略微在他後面一些,這時有意放慢腳步,就落後更多了。

  仗著明無應此時看不到自己,謝蘇目光坦然地看過去。

  他身上那件深藍色的衣衫束腰極緊,他又身材高大,雙腿極修長,走動之間意態瀟灑,身影像是工筆細描而出,偏偏又十足寫意。

  有種隱而不發的力量感,像出鞘的劍,張滿的弓,天下最好的兵器在最好的一瞬間。

  但他說話行事的時候,卻總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

  這兩種氣質分明迥異,在他身上卻嚴絲合縫地鑄在一起。

  謝蘇出神地想著,沒有看到明無應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下來,自己險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猝不及防退後,明無應已經轉身過來,見謝蘇半低著頭,目光好似落在自己衣上刺繡,故意道:「好看嗎?」

  他問的是衣服還是人,謝蘇都不想回答。

  「方才在那個小院之中,師尊為何不同我一起進去?」

  謝蘇打岔避話的功力拙劣,明無應心情甚好,也沒打算拆穿他,玩味道:「當著我的面,鄭道年說話的時候要先在心裡想個十遍八遍,問不出什麼。」

  謝蘇聽他這樣說,卻是有些赧然,更是覺得明無應洞悉人心,把鄭道年和他都看得很明白。

  他想問聚魂燈的來歷,藉由此拼湊一些自己的過往。

  鄭道年卻是個人精,雖然不知道謝蘇為何要問,怕也不肯什麼都說的。

  「那要讓師尊失望了,我卻也沒有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謝蘇將鄭道年對他說的話原樣複述一遍,明無應笑了笑,說道:「倒也未必是假話。」

  「師尊。」

  明無應嗯了一聲,知道謝蘇有話要說,等他自己開口,並不催促。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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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一出口,謝蘇忽然有些茫然,他到底是誰呢?

  聚魂燈從何而來,他的魂魄為何會缺失一縷,又為什麼會在天清觀,謝太醫又是因何而死……

  樁樁件件,繁雜不休,千頭萬緒揭開一角,後面是什麼,他根本無從得知。

  他是個沒有來歷的人,現在忽然出現一條追尋來歷的路,就橫在他腳下。

  謝蘇閉了閉眼,想起了自己曾看到過的白玉天階,一霎那間,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他心裡,一出現就揮之不去了。

  他聽到自己低聲道:「我也會是從白玉京來的嗎?」

  聚魂燈進入內景之時,他看到那長長的無盡玉階,明無應在他的鏡花水月境裡也看到了。

  謝蘇想了想,又把自己這昏迷的三天之中看到的那些幻象一一道出。

  自己也覺得像是混亂夢境,說完了又覺得荒唐。

  明無應忽道:「把你的手伸出來。」

  謝蘇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聽從明無應的吩咐,早已習慣成自然。他伸出右手,覺得平攤掌心太傻了,手指虛虛地握著。

  「你習慣右手使劍,換左手來。」

  謝蘇不明就裡,但還是依言伸出左手。

  明無應伸手在他腕上一拂,悅耳的玎璫聲中,那裡憑空多了一串物事。

  一串白玉鈴鐺系在他的手腕上,顆顆純美無瑕,細膩如羊脂。

  謝蘇低頭望著這串鈴鐺,眼角微微一動。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話,」明無應風輕雲淡地笑了笑,「我來告訴你。」

  謝蘇好似有些失措般,伸手攏住腕上白玉。

  「你是蓬萊山的謝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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