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道阻且長(二)
2024-09-10 20:14:26
作者: 郁都
第116章 道阻且長(二)
聽他話中含意,是在審問談致遠的時候,借著鏡花水月與那鬼面人有過一瞬的交鋒。
鬼面人發覺他傷了一條手臂,卻也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謝蘇記起漻清峰崩塌之後,鬼面人並不急於對他出手,也沒有徑直逃離,而是望向那時明無應身在的藥泉峰,言語之中 頗有要同他一分高下的自負。
他心中有了個全憑直覺得出的猜測,待要問出口,一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而是呼出了一口滾燙的氣息。
渾身經脈之中好似流火一般,五臟六腑皆被焚燒。
謝蘇眉頭一蹙,身體已經委頓下去,眼前的最後一幕,是明無應察覺到他的異樣,伸手回護,接住了他。
內景之中,聚魂燈燒起沖天的明光,純白的焰影連綿不斷,一路摧枯拉朽地燒過去,氣海之中一片燒灼。
此處是通身靈力儲存之所在,聚魂燈光芒大盛,焰影流過之處,將他每一息靈氣熔淬鍊化,直如火爐一般。
謝蘇已經感知不到自己身處何處,雙目沉沉欲闔,只看到一線雲渦,層層疊疊如寶塔綿延向上。
每一層流雲之後,都有無數白衣金甲的身影,手握神兵利器,冷冷地俯視著他。
雲塔頂端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視,唯有一道冷酷的聲音如雷霆降下。
「天道無情。」
謝蘇雙目沉重,無論如何也睜不開雙眼,身上的燒灼之感卻漸漸淡去,似在一片清涼境裡無休無止地漂浮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蘇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好像從一個無比狹窄的地方通過,渾身都被擠壓,有什麼東西永遠地離他而去。他因此變得無比輕盈,卻也無比濁重。
視線再度凝聚之處是一塊純美無瑕的玉佩,上面的雕刻紋樣像是刺在他眼睛裡一樣。
其後又是漫無目的的漂游,直到他察覺,好像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先是聞到清新的皂莢香氣,繼而緩緩睜開雙眼,看到徐道真坐在窗邊,拉住他的右手,笑吟吟地低頭打量著。
見他醒來,徐道真並未放手,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中笑意一閃,說道:「我在給你看手相呢。」
謝蘇道:「看出什麼來了?」
徐道真在他掌心一拍,旋即將他放開,笑道:「看出你這具肉身怕是後來才重塑的吧?」
他是劍修,常年使劍,此時右手上肌膚光潔,卻連一處薄繭都尋不到,自然不是原來那具軀殼,徐道真若是看不出來那才奇怪。
謝蘇坐起身來,徐道真大概也瞧出他不習慣與人有肢體接觸,自床邊站起,口中卻笑道:「醒來見到床邊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自從玉簪峰上知道了梁培雍、姜紅萼和徐道真昔年的糾葛,謝蘇對她為何對自己青眼相加便心中有數,她待人親昵,也算不上冒犯。
從徐道真口中,謝蘇也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藥泉峰,且已經不省人事地睡了三天。
而姜紅萼還在給那些人解蠱,似乎頗有成效。
尋常中了蠱術,總是要蠱主自己才能解得開。姜紅萼用自己的蠱去強行解開鬼面人的蠱,那是以力破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她的蠱陣之外,又有明無應用梁培雍留下的七把長劍布下的劍陣。
梁培雍是昔年的崑崙掌門,又將一身修為盡數留在七劍之中,旁人是調伏不了他的劍的,只有明無應可以。
謝蘇心知,大約是自己在鏡花水月境中忽然因聚魂燈失去意識,姜紅萼給眾人解了蠱,那道明無應布下的劍陣也只有他自己能解開,他這才將自己帶來了藥泉峰。
一個念頭轉過,謝蘇就聽到徐道真促狹一笑。
「雲浮峰上有值守的弟子,在溫泉旁撿到兩件泡在雨水之中的衣袍,清洗之後,見別院之中無人,不知道該交給誰。我自作主張,帶到這裡來了。」
謝蘇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看到桌上木盤中他和明無應的外衣已經洗淨疊好,放在一起。
在溫泉中被明無應抱在身前,他指掌牢牢按住自己的感覺,好似又驀然出現。
不知道是因為那仿佛烙印在肌膚上的觸覺揮之不散,還是被聚魂燈在內景中炙烤了三天,著實難熬,謝蘇忽覺口乾舌燥,伸手提起旁邊小几上紫砂茶壺,想給自己倒杯水潤潤喉嚨。
只是清液從壺嘴中注入茶杯,卻有一線清冽的酒香逸了出來。
徐道真連忙從他手中搶下茶壺,回手從桌上端來一隻小小玉碗,說道:「弄錯了,那是我的,你喝這個。」
她舉著茶壺,仰頭對著壺嘴直飲,別有一種不拘小節的英氣豪爽。
謝蘇用小匙攪動玉碗中湯藥,一時並未辨認出是何種靈草熬製,問道:「這是什麼?」
徐道真豪飲一通,伸手拭去嘴角酒液,說道:「玉霜草,你昏迷之時渾身高燒不退,我那小師侄不通藥理,只想著用什麼寒冷之物壓一壓,跑到藥泉峰的峭壁之上給你採回來的。」
謝蘇本來諳熟藥理,又兼博聞強記,一聽徐道真所言便知道這是什麼草藥,經脈逆行靈氣如沸的時候,灌上這麼一碗即刻便好,連內息都可以冰凍,真正釜底抽薪。
不過他渾身高熱不退,是聚魂燈燒灼之故,這大寒大熱的喝下去,沒準弄得更重一些。叢靖雪不懂醫理藥理,但為他山巔採藥,卻見同窗情誼。
徐道真看了謝蘇一眼,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我說的師侄是另一個,聽說在學宮的時候,她對你很是不假辭色。」
謝蘇微微蹙眉:「你是說雲靖青?」
她是李道嚴唯一的徒弟,李道嚴敗於明無應,損了劍心跌了境界,雲靖青進入學宮之後,便一直將他視作畢生對手,何止不假辭色,對他向來是冷若冰霜。
她為何要為自己跑到峭壁上採藥?
徐道真將壺中酒喝盡,欣然道:「青兒心氣甚高,過往的事情不論,我李師兄躍入雲海之前,卻是與你在一起,聯手對敵,勘破心障,更得蓬萊主允諾再戰,做師父的都看開了,青兒也該懂事了。」
謝蘇頷首,望著手中湯藥。
只聽徐道真笑道:「只是不知道,這碗藥你肯不肯喝呢?」
謝蘇將玉碗遞至唇邊,一飲而盡,倒不是受徐道真言語所激,而是當真有些口渴,想要潤潤嘴唇。
他料得這玉霜草喝下去,至多不過肺腑中淤積些寒氣,一兩日的也就散化了。
可是一瞬的寒氣之後,竟像是一片雪花落入溫暖的汪洋,頃刻便消失不見,唯余唇舌間一股清涼微苦之氣。
謝蘇略略有些訝然,觀照內景,明光燦然,卻不見聚魂燈。
他心念一動,那燈盞隨即顯形,卻好似與他內景天地融為一體。
而氣海之中汪洋一般的內息,仔細看去,竟只是遊絲般的一縷。
雖然只有一縷,卻是比從前要厚重、精到數倍,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在他昏迷的三日之中,聚魂燈竟像是以他經脈氣海作熔爐,將他一身修為煉化一遍。謝蘇心中一動,想到自己醒來前的幻覺。
徐道真望著謝蘇,雙目中精光一閃,似乎意有所指道:「長明不熄,百鍊成鋼。」
說話之間,叢靖雪走入房間,見謝甦醒來,微微一笑,又好似嗅到了房中酒氣,臉上現出不贊同的神色。只是他是徐道真的晚輩,自然不能說什麼。
徐道真淡淡道:「那些人身上的蠱解了?」
叢靖雪應了一聲,說道:「姜……前輩的蠱要比那鬼面人的蠱高明些,沒有強行破解,而是從外圍緩緩吞噬,以蠱斗蠱,絲毫沒有傷到他們的根基……」
謝蘇聽他言語,倒像是對蠱術頗為了解,亦甚少見到他如此侃侃而談的樣子。
叢靖雪好似也察覺自己忘形,臉上一紅,當即閉口不言。
謝蘇隨著他們二人前去,一路仍可見三日前的惡鬥痕跡,許多屋舍被毀,就連石階之上都有縱橫的劍痕。
姜紅萼的蠱陣是在一處空地上,鄭道年同幾位長老、大弟子們都在那裡。
謝蘇走在叢靖雪的身後,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七道劍光璀璨,劍氣互相影響,穿雲流水,劍嘯之中隱隱有臣服之意。
藥泉峰上的千枝萬葉一時簌簌。
七柄劍有六柄都飛入鄭道年所備下的劍匣之中,劍氣收斂,清靜寧和,大有落葉歸根的意思。
唯餘一把搖光劍釘在地上。
搖光劍之後,姜紅萼腳下涌動無數的銀白色小蟲,臉上是一個渺然的微笑。
除此之外,那些中蠱之人並不在此處,應當已被帶了下去。
站在搖光劍前面的人卻是明無應,他似有所感,轉過身,隔著許多人,就這麼望了過來。
謝蘇見他一身深藍色衣衫,細微之處更有暗紋刺繡,比之往日青衫磊落,更多一種雍容軒昂。
搖光劍殺伐霸道的劍氣全被他控在單手之間,立在空地上回首,英武俊美,氣勢迫人。
謝蘇被他這樣毫不收斂地一望,還沒怎麼,耳廓先是一熱。
對他目光閃躲,明無應好似早有預料,只作一笑,復又看向鄭道年,神色正經了一些。
鄭道年允諾姜紅萼為眾人解蠱之後就放她下山,這時已到兌現的時刻。
姜紅萼身已入魔,鄭道年作出如此承諾,以他崑崙掌門的身份,自然不能食言,但若放虎歸山,日後姜紅萼做下什麼禍事,鄭道年就得擔下所有干係。
幾位崑崙的長老站在一旁,均是臉色鐵青,目光憂慮。
明無應笑了笑:「七把劍你調伏不了,只剩下這一把了,是留是放,你自己決定。」
鄭道年絮絮道謝,也知道明無應向來嫌自己囉嗦,自己上前接過對搖光劍的操控,望向陣中的姜紅萼。
明無應身形一動,已到謝蘇近前。
謝蘇張口欲言,明無應豎起一指在唇邊:「噓。」
只聽鄭道年慎重道:「前輩肯相救這些人的性命,可見心中有仁善之念。」
姜紅萼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原本清冷素淨,就如月下清霜一般,可是說起話或是笑起來的時候,生動無比,幾如一隻活潑小獸。
「你怕我一出這座崑崙山就去殺人,是嗎?若是我說我正有這個打算,你還要不要放我下山呢?」
鄭道年面不改色:「自然還是要放的,若前輩所說不是玩笑話,那前輩去何處,在下也只好去何處,前輩要殺人,在下修為不濟,也只好盡力攔一攔了。」
姜紅萼輕輕一笑:「你這迂腐同你師父真是很像的。一個人入了魔,就一定是個壞人嗎?世上的路這麼多條,為什麼只有你們眼中的路才是對的?」
她嘲諷道:「我看你們這清正端方的仙門之中,心思不良善的人,那也多得很啊。」
此次崑崙大亂,便因談致遠心思不純,引狼入室。姜紅萼此話一出,那些崑崙長老們的面色都頗為難看。
一個人要固守本心,歷經無數變故而不被浸染分毫,那是千難萬難。
人性的幽微曲折處,又怎是善惡二字就能說清楚的?
鄭道年受了姜紅萼的譏嘲,神色不變,轉而問道:「還有一事,想要請教前輩。」
「你想問我,那鬼面人也用蠱術,到底什麼來頭?」姜紅萼伸手理著自己的銀髮。
鄭道年正色道:「正是。」
這也是謝蘇想問的,他立刻明白先前明無應為何示意他噤聲,不自覺上前一步,聽姜紅萼要如何作答。
但不管姜紅萼給出什麼答案,是非真假都難以論斷,想到此處,謝蘇又微微蹙眉。
姜紅萼道:「烏蠱教同你們這些仙宗極重師門傳承不同,珍愛敬重或是互相利用,關係都緊密得很。在我們那裡,師父將本命蠱的煉製方法給你,是死是活,全看你的本事,你的本命蠱若是比師父的還厲害,就是殺了他也無妨。更沒有這麼多師兄師弟的,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世上蠱有千種萬種,我只知道我見過的。」
姜紅萼剛開口的時候,謝蘇便已經不抱太多希望,聽她說到最後,不知為何,又覺得她似乎知道些什麼。
明無應低頭在他耳邊道:「鄭道年都老成這樣了,她跟鄭道年的師父是一個輩分,你猜她要說起往事,是八百年前還是一千年前?」
他說起別人的輩分年紀自然而然,自己卻是千年之前就上過天門,降過弱水,謝蘇聽到這個「老」字,不自覺偏過臉來,向明無應望了望。
孰料明無應也正垂眸看他,見他目光,即刻猜出他心中所想,眯了眯眼,威脅道:「你想說什麼?」
謝蘇嘴角一翹:「師尊春秋鼎盛。」
明無應幾乎氣笑了:「這可是你說的,以後……可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