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春雨驚春(二)
2024-09-10 20:14:20
作者: 郁都
第112章 春雨驚春(二)
崑崙群峰連綿,山勢極高,要比山下清寒一些。
雲起鎮外梨花將落,而雲浮峰上的梨花卻是初開。
婉約暮色中,謝蘇走到那處別院之後,就看到遠處山上梨花如雪,極清潤的一抹白,從漫山綠意之中漾了出來。
他沿著小道拾級而上。
此峰水汽濕漉,石道上遍生柔嫩青苔,兩邊山勢由緩漸峭,移步換景,隨處可見參天古樹,林間還有各種珍稀靈草。
這雲浮峰中有許多別院,原本是用作崑崙有慶典及舉辦清談會的時候,各仙門往來,在此客宿。
然而前些日子崑崙封閉山門,無人來訪,又逢大變,連峰中灑掃的弟子都已分散到各峰去幫著救治傷者。
這偌大一處雲浮峰,今夜空空蕩蕩,只有謝蘇和明無應兩個人。
謝蘇沿著石階一路向上,中途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明無應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初下飛舟的時候有心跟他說點什麼,見了謝蘇這麼個冷若冰霜的樣子,只得作罷。
他漫無邊際地想著,也不知道那聚魂燈里添的什麼玩意兒,倒是讓謝蘇的脾氣見風就長。
以謝蘇的性子,我行我素是藏在裡面的,不熟悉的人看不出來。
看著清俊溫潤,聰明穎悟,讓人很是省心,但是橫起來的時候誰也摁不住。
也就是在他面前,臉色說變就變,比小孩子還要小孩子。
明無應琢磨了片刻,嘴角一勾。
謝蘇這一路沿石階而上,去尋那道溫泉,不看他身上血跡塵土,倒像是哪個世家公子出來踏春,在山間尋花。
走在山道之上,當真可以入畫。
可謝蘇心裡卻沒有什麼賞玩景致的閒適,一張臉冷得不能再冷,覆霜掛雪一般。
轉過一處凸起的山岩,謝蘇先聞到那股溫泉水的獨有味道,這才看到幾棵秀挺的梨樹栽在一處,山風中花影搖曳。
金烏西沉,只有一點黯淡的暮色穿過樹影,也早已剩不下什麼,倒讓這藏在山中的梨花白得更加清麗。
不過此處的溫泉,著實要比謝蘇以為的大上許多。
不是一方水池,說是水潭還差不多。
近處清澈見底,遠處在暮色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數個水潭相連,泉水又流向了別的地方。
岸邊青石錯落有致,粗粗開鑿出幾道台階,不甚平整,倒有野趣。
青石之間擺放著少許銀螢石一類的東西,白天被日光照耀,晚上便透出柔和光芒,如星落泉邊,映得溫泉波光蕩漾。
那溫泉暖暖的水汽幾乎撲到謝蘇臉上,身後傳來明無應的腳步聲。
他倒是旁若無人,寬下外裳便走入水中,靠在一處岸邊青石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謝蘇。
那意思倒像是在說,是你要來泡溫泉,怎麼到了地方卻不動了?
這溫泉水並不深,明無應靠在岸邊,水波只漾動在他腰上一點。
他身上薄薄一件衣衫沾水即濕,水痕自腰間向上蔓延極快,且一濕水就緊緊貼在身軀之上,勾勒出寬肩窄腰,胸腹間精悍流暢的肌理隱約可見。
明無應向後悠然地靠過去,右臂輕舒,架在青石之上。
他這樣坦然自若,謝蘇壓抑到此時的怒氣不見消散,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他都分辨不清究竟是惱怒還是怨氣,看著明無應此刻此笑非笑的一張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著溫泉走了過去。
明無應見他蹬掉鞋子,目光很是意味深長地在他衣上幾處血跡點了點。
謝蘇低頭,他衣擺上一個血手印,是剛進入漻清峰時,被草叢中那個垂死的崑崙弟子抓的。
肩上更是有不少血跡,是在石室之中弄上去的,連他頰邊都有幾滴已經乾涸的血跡。
隔著溫泉之上裊裊霧氣,明無應神情散漫,卻一直看著他。
謝蘇自覺從來猜不著明無應的心思,唯有一種時刻除外。
就是明無應等著他作繭自縛,自投羅網,因而怡然自得的時刻。
好比現在。
他逼著明無應來到這裡,這人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面不改色,片刻不耽擱地走進水裡,反過來悠哉地等著看他有沒有這麼豁得出去。
好像篤定自己下一刻就會錯開目光,離開這裡一樣。
明無應越漫不經心,謝蘇心裡就越是怒不可遏。
他放下承影劍,伸手按向了自己的腰帶,餘光里看到明無應眉毛一揚。
謝蘇心中因此生出一點微小的痛快,脫衣服的手差不多跟他握劍的時候一樣穩。
他帶著身上一層薄薄的內衫,從另一側入水,雖然沒有什麼療傷的心思,卻也在一瞬間感覺到崑崙山上溫泉的獨到之處。
在此處療傷養神,應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他今天半是逼迫地將明無應拉到這裡,可不是為了這個。
溫泉暖熱,水面上的霧似輕紗一般,謝蘇望向明無應的方向,卻不是看他的臉,是看他半浸在水中的左臂。
僅憑藉著岸邊幾處銀螢石的光芒,明無應的身形在水霧之中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謝蘇想也沒想,就往明無應那邊走。
涉水行走本就艱難,他這一側溫泉水要深些,差不多到了胸口的位置。
那薄薄的衣衫自然是早就濕透了,濺起的水聲之間,謝蘇神色冷淡,心中實則怒意滔天,唯餘一點羞赧難堪,被他全數扔在腦後,刻意不去想。
「慢點兒。」
明無應聲音里有一絲笑意,聽得謝蘇更是惱火。
終於走到明無應近前的時候,他發尾濕了一半,身上衣衫全濕,黏在身上,肩頸透出幾分冷白,雙頰卻是被溫熱水霧蒸熨,透出微粉的血色。
雙眸冷淡,怒意暗裡蒸騰,水霧之中,卻也燦然若星。
雖然知道謝蘇是來勢洶洶,今晚絕難善了,明無應卻難免有些失神。
一瞬的心猿意馬之後,明無應勾起嘴角笑了笑。
「剛才在飛舟上我就想說了,我到底怎麼把你給惹著了,」明無應靠在青石上的右手垂下,百無聊賴地撩動了一下水波,「對著鄭道年那老頭兒都彬彬有禮的,對著自己的師尊就咬牙切齒。」
謝蘇啟唇:「師尊難道不是明知故問嗎?」
明無應笑了一下:「我有麼?」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謝蘇冷淡著一張臉,手上的動作卻是很快,直接按向他的左肩。
此處水淺,謝蘇一步便跨到了他身前,看那手法迅疾,是連擒拿的招數都使出來了。
觸到他肩膀時,謝蘇的手卻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明無應心中一嘆,他還想兜兜圈子,謝蘇倒是破釜沉舟,計謀已久,不跟他迂迴,直接動上了手。
明無應垂眼望著謝蘇神色,沒有說話。
脫身的法子當然有很多,可是謝蘇今夜如此舉動,大半是被他逼出來的。
本來就是朝夕相處,避得過一次,還能躲得多少次?
所以謝蘇近身過來的時候,明無應一動也沒有動,語氣略渾,聲音卻輕,說道:「反了你了。」
謝蘇此刻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做了就要做到底,聞言還反駁了一句:「嗯。」
明無應幾乎給他氣笑了,見謝蘇手指伸向自己衣襟,攔不住也不想攔了,卻是瞧著謝蘇的臉,知道片刻之後必定不好收場,有意要打岔一句。
他漫不經心說道:「好啊,我就收了你這麼一個徒弟,沒想到這欺師滅祖的事情,做起來如此順手……」
謝蘇擡眸,冷然道:「我哪裡欺師滅祖了?」
明無應笑了笑:「你脫我的衣服,怎麼不算欺師?脫了衣服之後,還想做什麼?」
謝蘇沒作聲,在水中捉到了明無應的左手。
在這暖熱泉水中,他的左手摸上去卻十分冰冷。
謝蘇心裡已經猜到答案,卻不死心一般,扯住了明無應的衣襟。
衣衫輕薄,衣帶也早已在水中泡散,謝蘇並未使力,又或是不敢使力,卻也將那濕透了的薄衫褪下一半,露出明無應線條精悍的胸膛和手臂。
謝蘇的臉一瞬間就白了。
他握著明無應的手拉到水面,那修長結實的手臂上,六根硃砂骨釘自上而下,楔入肌骨。
謝蘇只覺眼眶一瞬灼熱,喉頭哽咽,幾次張口,沒能說出話來,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一般。
他怎麼會這麼後知後覺。
這是燭九陰的骨頭所制,密文篆刻,填以硃砂,什麼樣的魑魅魍魎鎮壓不住,釘在他身上的那些日子,稍微動用靈力就如墜冰窟,渾身經脈劇痛,那滋味到現在他都記得起來。
明無應將他的魂魄放回自己的肉身,他怎麼就被這人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給糊弄了過去。
這硃砂骨釘上面存著禁術,束縛了一條性命才成就的禁術。
如此代價,如此強烈到逆天而為的心念,他是怎麼失心瘋了,明無應說不用管,自己就真的沒再想起來問一問這件事。
這世上做任何的事都要付出代價,他既然不再受硃砂骨釘的束縛,那必有人替代了他受這個束縛。
他心裡風起雲湧,良久才啞聲道:「疼嗎?」
明無應也問了同樣的一句話:「疼嗎?」
謝蘇心緒震盪,眼前似有水霧模糊著,偏過臉不肯被明無應看見,也不知道他為何要重複自己的話,只低聲道:「……什麼意思?」
明無應擡手在謝蘇眼角蹭了一下,指尖似有若無碰到他眼下那顆胭脂色的小痣,隨即撩起清水,一點一點把他頰邊濺上的乾涸血跡拭去。
他的力道有點重,指尖碰過的地方都被他揉紅了。
明無應收回手,垂眸望向謝蘇。
「為我闖了天門陣,那個時候,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