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問劍崑崙(四)
2024-09-10 20:14:05
作者: 郁都
第105章 問劍崑崙(四)
若要細細拆解,她的臉上似乎有著強烈的憤恨,像是為了什麼事情經年無法忘懷,更不肯善罷甘休。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興奮,一點仿佛意料之中的得意,如長久以來的期盼即將實現一般。
這麼多情緒同一時間出現在一張臉上,唯獨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有一點不知因何而起的傷心。
鄭道年的目光複雜,望著高處山岩上的階梯,仿佛下定決心一般。
張道朴還想要說些什麼,鄭道年卻已經恢復往日溫平的氣度,說道:「終究是數百人的性命,不能不救。你身上有傷,先返回藥泉峰休養,那鬼面具詭異之處頗多,需看看內景之中有沒有傷損。」
「掌門師兄既然已經決定,師弟絕無異議。」
張道朴與先前稟報蠱術無解的弟子一同上了飛舟,轉瞬便為天際一枚遙遠的小小黑點。
鄭道年又道:「道真,你過來。」
徐道真輕輕一笑,走了過去,語氣之中有些桀驁:「掌門師兄要告誡我什麼?」
「不是告誡,而是勸告。」鄭道年的目光很是關懷,「既生貪求,即是煩惱。一旦生出妄心,便會在不知不覺間踏上歧路。」
鄭道年說話的時候並未刻意壓低聲音,在場之人便都聽到了他與徐道真之間的對話。
謝蘇忽然想起,在來玉簪峰的飛舟之上,徐道真曾試圖勸說叢靖雪替她遮掩來玉簪峰的目的。
她來玉簪峰,顯然是不請自來。
看徐道真此刻的形容,倒像是這階梯之上,關著一個她的仇人,且鄭道年應當是不贊同她來見這個人的。
聽到鄭道年的教導,徐道真笑了一下。她的容貌本來只是尋常,可是這一笑,當真是嫣然曼麗。
「掌門師兄難道不知道,我這妄心和貪求,是從何處來嗎?那師兄也應該知道,我所求的東西,一生也無法得到,剩下來的每一天,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她的語氣堪稱輕浮,但那話里的意思卻很是蒼涼無望,聽得鄭道年緩緩皺眉,最終也只是長嘆一聲,再不說話。
鄭道年轉而向明無應道:「玉簪峰上住著一位客人,是烏蠱教的前輩高人,雲起鎮上的人所中蠱術,她或許知道解法。」
明無應神色不明地笑了一下。
謝蘇卻知道他這師尊是在笑什麼。
不管山巔困著什麼人,都不過是崑崙的囚徒。
玉簪峰險峻異常,連飛鳥都無法越過,想要逃離,當真是千難萬難。可是在鄭道年口中,就只是一位被崑崙留在山中久居的客人。
要當這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門,恐怕臉皮要煉得比修為更厚一些才行。
一旁的杜靖川拉了拉那鏽跡斑斑的鐵索,嘩啦嘩啦的聲音中,山風低嘯,聲似嚎哭。
要到達山巔那處牢房,只有這麼一條路可走。
眼前山岩直上直下,這道狹窄階梯就是在山岩上硬生生開鑿出來的,僅容一人通過,那石階更是窄得只有半隻腳掌那麼寬。
謝蘇原本站在眾人最後,這時卻看到明無應向他走來。
一句「師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謝蘇只看到明無應眼中微微漾動的笑意,就覺得後腰被一隻有力的手臂攬住,身體頓時輕如鴻毛,向上飛去。
他被明無應攬在身前,好似被清淡的白檀香全然包裹起來一樣。
所謂憑虛御風,不過如此,這險峻非常的玉簪峰,在明無應面前,同尋常的山巒也沒什麼兩樣。
長風流雲從謝蘇身邊掠過,腳下就是看不到底的萬丈深淵,雲霧聚而復散,隱隱現出陡峭的山岩,及山間的野草枯樹,一脈荒涼。
「別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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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無應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謝蘇不由自主擡眼看去。
因著二人之間近在咫尺的距離,明無應的嘴唇正對著他的鬢角。隔著衣衫,謝蘇仍然能夠感覺到明無應掌心的熱度。
……太近了。
由不得謝蘇心頭轉過第二個念頭,明無應已經帶著他落在山巔。
明無應放開他的一瞬間,謝蘇向後退了半步。
此處寸草不生,巨大的山岩裸露在外,上面滿是風雨侵蝕的痕跡。
鏽跡斑斑的鐵索卻延伸到不遠處一塊凸起的山岩之下,外面由柵欄混著竹片遮擋起來,勉強成了個簡陋的小屋,足以遮風擋雨。僅剩的兩扇窗戶,卻都被釘死了。
小屋之外,有七道赤金光芒沖天而起。
每一道光芒之中,都是一柄長劍,深深地楔入山岩。
七柄長劍之間有流光織成的鎖鏈,彼此維繫,組成了一個十分強悍的陣法。
這玉簪峰的山巔本就陡峭到幾乎無法靠近的地步,又有七柄長劍組成的劍陣鎮壓,謝蘇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被關在這裡。
明無應似乎對那七柄長劍頗有興致,旋即靠近其中一柄,認出了劍身上的銘文。
「天樞。」
謝蘇也走到離他最近的一柄長劍之前,低頭看去。
七柄劍的形態都是一樣的,比尋常的劍更要長一些,鋒利異常,在這山巔受風吹雨打,不知過了多少年,仍有雪亮的劍光。
劍身上的銘文卻並不相同,謝蘇面前的這一柄叫做搖光。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這七把劍是以北斗七星來命名的。
明無應道:「這是崑崙先代掌門梁培雍的佩劍。」
謝蘇頗為意外:「先代掌門?」
明無應笑了笑:「他是鄭道年的師父,修為還算不錯,但是教徒弟的本事就差了點。不過……」
「不過什麼?」
「此人過世很早,」明無應打量著山岩下那座破敗小屋,「據說是跟一個魔頭鏖戰數日終至力竭,七劍盡毀,同歸於盡了。」
可這七柄劍卻是悄無聲息地佇立在玉簪峰的山巔,彼此呼應,成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劍陣。
明無應悠然道:「難不成梁培雍還沒有死?」
「先師確已過世多年。」
謝蘇循聲望去,鄭道年已經從那道狹窄石階走了上來,在他身後則是徐道真等人。
杜靖川和叢靖雪的神色都很平靜,顯然一早就知道先代掌門的佩劍並未被毀,而是佇立於此。
而徐道真像是聽不到其他人說話一般,只是盯著劍陣,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之中竟有一絲深厚眷戀,混在痛苦之中,久久沒有消散。
徐道真臉上的細微情緒變化全被謝蘇看在眼裡,回想起自己見到徐道真以來,她的種種行事,謝蘇像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她對自己青眼有加的因由。
鄭道年走到劍陣之前,神情莊重,似乎是在緬懷先師。
片刻之後,他緩緩道:「當年烏蠱教出了一位大能修士,可惜卻墜入魔道,先師與此人也確實有過一場鏖戰,卻不是同歸於盡……」
徐道真忽然冷哼一聲:「若不是姜紅萼這歹毒女人一早就在師尊身上用了蠱術,師尊怎麼會……怎麼會死在她的手裡!」
她初時語氣冰冷,說到最後,已經轉為悲憤,一雙晶亮的眼眸滿是刻骨仇恨。
鄭道年長嘆一聲,又道:「被七星劍陣束縛在此的,正是出身烏蠱教的前輩高人,姜紅萼。當年先師已知再無法子阻攔她入魔,便在臨終之前,將一身修為封在七劍之中,將她困於玉簪峰上。」
明無應隨口道:「只是如此麼?」
鄭道年頓了頓,這才低聲道:「姜紅萼入魔之前,曾與先師相識於南疆,性情相投,引為知己……」
身為徒弟,言及先師身前事,自然不好說得太過露骨,所以鄭道年言辭很是隱晦,謝蘇卻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
大約梁培雍與這姜紅萼之間,是琴瑟和鳴,相互戀慕。
謝蘇擡眼望去,只見徐道真臉色鐵青,徑直打斷了鄭道年的話,冷冷道:「掌門師兄說完了嗎?」
對她這樣近乎無禮的話,鄭道年卻似乎很是能夠體諒,微微搖頭,不再說話。
徐道真微有哽咽之聲:「師尊對她,早就是仁至義盡,手下留情,她卻用蠱術,在師尊毫無防備之時,取了……取了師尊的性命,難道還不夠歹毒嗎?」
「你是說我心腸歹毒麼?」
山風之間,一個幽幽的聲音自小屋中傳出。
「你師尊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曾說天下之間,我去哪裡,他就隨我去哪裡。他要做崑崙掌門,終生不得自由,不就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那聲音空靈幽渺,竟還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奪去你師尊性命的那道情蠱,我在自己身上也下了一個,怎麼死的是他,不是我呢?」
謝蘇所站之處離徐道真稍稍近些,此時已經能感覺到她身上靈力奔涌,一觸即發。
鄭道年語氣嚴厲了幾分,告誡道:「你若是不能持定心神,即刻給我離開玉簪峰。」
徐道真面色微紅,胸口起伏,顯然憤怒已極。
與此同時,所有人都聽到了細細簌簌的聲音從小屋的方向傳來。
從那乾枯腐朽的竹片縫隙之間,爬出來無數密密麻麻的銀白色小蟲,身軀近乎透明,一對口器卻是閃著幽微的藍色光芒,一望即知有劇毒。
蟲子越聚越多,像是海潮一般從小屋中漫了出來,又如沙塔一般壘起,幻化出一個曼妙的女子身形。
姜紅萼靜靜地站在眾人面前,她的頭髮竟然已經全白,三千銀絲如瀑垂下,一直垂到了地上。
她身上裹著一段銀白色絲綢樣的東西,變幻流動,下面卻是一雙赤足。
在她身形顯化的那一瞬間,七柄長劍之上的赤金光芒忽然大盛,彼此之間流光一樣的鎖鏈也強烈地震顫起來。
姜紅萼撩開眼前的長髮,目光從他們身上挨個地打量過去,看到明無應和謝蘇的時候,眼神停留稍久,似乎是因為從未見過他們的緣故。
她的相貌很難用美或不美來形容,素淨到底,渾然天成,像月下的霜。
徐道真雙手握拳,渾身發抖,她看向姜紅萼的眼神,好似若是沒有這道劍陣攔著,就要衝上去生啖其肉一般。
姜紅萼卻要平靜多了,她淡淡地看著徐道真,說道:「梁培雍活著的時候,你這樣膽小,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怎麼他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反而還是這麼恨我?」
杜靖川和叢靖雪身為徐道真的晚輩,雖然多年以來,大概知道自己這位小師叔的心結到底是什麼,可是這樣直白地聽到他人說出來,均是斂著眉目,一言不發。
徐道真冷冷一笑,撩起衣袖,露出臂上經年受罰留下的傷痕,說道:「師尊喪命於你手中,自然時時刻刻都不敢忘。」
「那你就來試試,殺不殺得了我,為你師尊報仇?」姜紅萼微微一笑。
先前謝蘇聽到鄭道年說此人已經入魔,真正看到她的時候,卻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可是她此刻一笑,當真渾身魔氣四溢,目中隱約閃過猩紅之色。
徐道真目光凜然,謝蘇一早就猜到她的修行法門正是在這雙眼睛之中,此刻更是看到她滿眼殺意。
鄭道年皺眉,罕見地嚴厲起來,呵斥道:「你給我回去!」
徐道真僵立在原地片刻,終於還是退到了後面,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山道。
姜紅萼的目光轉而落在謝蘇身上,似乎對他這一雙琉璃色的眼眸很感興趣,向著他走近幾步。
她這一身魔氣,尋常人見了避之不及,謝蘇卻不見有什麼異色,令她微微一笑。
然而姜紅萼一靠近,七星劍陣中的流光便活絡起來,她垂眸看著釘入山岩的長劍,停住步子,繼而面無表情地擡起頭來,望向鄭道年。
「上次見你,還是在十二年前,」姜紅萼平靜道,「怎麼,終於要違背梁培雍的意思,準備來把我給殺了?」
鄭道年慎重道:「此來是有事相求,崑崙山中現有數百人為蠱術所困,不知蠱術為何,也不知道下蠱之人的真實身份……」
「原來如此,」姜紅萼淡淡道,「你來請我救人的。」
「正是,」鄭道年語氣鄭重,「還望前輩施以援手。」
姜紅萼道:「可以啊,但是救人之後,我要你放我下山。」
她蒼白的臉上有著笑意,望向鄭道年的雙眼,似乎能夠看穿他心裡在想什麼。
杜靖川當即雙眉緊皺,就連叢靖雪也稍稍往前走了半步,神色凝重起來。
片刻之後,鄭道年卻已經下定決心,目光在梁培雍的佩劍上凝視片刻,正色道:「我答應。」
杜靖川輕聲道:「師尊……」
鄭道年苦笑道:「那可是數百條性命,難道還有第二種選擇?」
杜靖川道:「是,弟子明白了。」
鄭道年即刻轉向明無應,在解開七星劍陣之前,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明無應卻擡手止住了他的話,漫不經心道:「知道,幫你看著她,免得你這崑崙山頃刻間就給她毀了。」
鄭道年道:「多謝……」
明無應卻道:「謝就不必了,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
鄭道年望了謝蘇一眼,說道:「自然,我即刻就帶謝小友前往漻清峰。」
謝蘇卻不知道鄭道年究竟答應了明無應什麼,待要開口詢問時,鄭道年卻已經轉身走到七星劍陣之前,精純靈力釋出,令七道赤金光芒漸漸暗淡下來。
劍陣中的流光鎖鏈化為烏有,姜紅萼向前邁出一步,發現渾身桎梏已經解開。
那七柄釘在地上的劍,就只是劍而已。
她忽而擡手握住搖光劍的劍柄,眼中竟然浮現出一抹茫然之色。
鄭道年轉而向杜靖川囑咐,將姜紅萼送往藥泉峰,救治那些身中蠱術的人,有明無應隨行,應當無虞。
此外,鄭道年卻是召來一架飛舟,請謝蘇與他一同前去漻清峰。
登上飛舟前,謝蘇回望了明無應一眼。
明無應看著他,只是散漫一笑。
窗外景色變換,須臾之間,飛舟已經載著他們遠遠離開了玉簪峰。
青空之下,山間飛瀑好似玉帶一般。
鄭道年似乎知道謝蘇心中疑惑,溫聲問道:「謝小友可知,你的魂魄中缺了一縷?」
謝蘇微微一怔。
作話:
「既生貪求,即是煩惱。」出自《清靜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