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問劍崑崙(三)
2024-09-10 20:14:03
作者: 郁都
第104章 問劍崑崙(三)
鄭道年神色一僵,繼而舒展開來。
不愧是有多年道行,這位崑崙掌門轉眼之間已經恢復如常,向杜靖川點了點頭。
杜靖川會意,轉向陣法中心的談致遠,問他是何時接觸到這個鬼面具的,之前門中弟子夾帶此物進山,被護山大陣發現有邪祟的氣息,是不是也是他的安排。
張道朴似乎仍有些不自在,轉而望向談致遠,目光漸漸嚴厲起來。
倒是叢靖雪仿佛是第一次聽到崑崙靈氣枯竭一事,一時之間愣在原地,一言不發。
謝蘇卻很了解他的性子,鄭道年將歷任崑崙掌門使用過的佩劍璇璣劍傳給他,當然是對叢靖雪有著深厚的希冀。
但叢靖雪為人純善,乃是個德厚流光,光明磊落的真君子,心機算計之事向來與他搭不上關係。
謝蘇猜測,只怕是要等到叢靖雪接任崑崙掌門的時候,鄭道年才會將這個秘密告訴他,所以派遣去學宮檢查陣法的弟子是何靖濟,而不是他。
以叢靖雪的性情,驟然得知此事,他又十分聰慧穎悟,心思幾轉,便已經知道前因後果,雖然強自壓抑住了震驚之色,面色卻明顯沉了下去。
他望向謝蘇,低聲道:「此事你也知曉?」
謝蘇道:「我是前幾日才知道的。」
叢靖雪輕輕嘆息,不再開口。
那廂陣法中心的談致遠卻好似沒有要答話的意思,瞧不出是在負隅頑抗,還是真的鬼迷心竅。
杜靖川沉聲道:「將你關在此處一天一夜,正是希望你能靜心思過,想一想自己所做的所有事,究竟對不對得起你自己。」
談致遠笑了一聲:「師父是覺得我在船上點火,打算燒死那些弟子,毫無同門情誼,是嗎?無用之人,何必還要留著?」
杜靖川目光一沉,談致遠又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難道是到我身上才有的道理?天地之外,另有乾坤,徒兒只是看見大道通到自己腳下,非得試著走一走不可!」
他說到最後,竟然幾乎激動破音,滿是狂熱。
謝蘇記得,在弱水之畔,談致遠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將背後那個操縱一切的鬼面人稱為「吾主」,必將令他們身登大道。
杜靖川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向鄭道年輕聲道:「我已無能為力,還請師尊定奪。」
鄭道年神色肅穆,良久才緩緩道:「用搜魂之術。」
話音剛落,陣法中心的談致遠好似僵硬了一瞬,猩紅的眼中終於浮現出一抹驚恐之色。
所謂搜魂之術,就是強行侵入修士的靈識,可以隨意翻閱調取修士的所有記憶,不會受到任何阻攔。
用於逼問,效果再好不過。
可是這個術法也會完全破壞修士的靈識,因靈識與自身內景息息相關,一旦被強行侵入,內景隨之崩毀,被用過搜魂之術的修士也會從此變成一個廢人。
杜靖川諄諄教導,循循善誘,是想著談致遠能夠迷途知返,尚有挽回之法。
但見談致遠的心智似乎已經完全迷失,不得不用上這個術法。
鄭道年既已作出決斷,杜靖川退後一步,終究是有師徒之情,不忍親自動手,是由張道朴來施術。
謝蘇看著他行至陣法中央,與談致遠相對,卻絲毫不受陣中冰寒之氣的影響,雙手結印,閉上了雙眼。
再睜開眼睛時,張道朴目中精光湛然,如釘子一般楔入了談致遠的雙眼。
忽然有幾團白光流過,飛到每一個人的手邊,謝蘇自然知道這是什麼,伸手將那光團握碎了。
霎時間,石室之內被流光照耀,謝蘇眼前似乎已經出現無數流雲一般的東西,模模糊糊映出崑崙群山連綿,一行人在山道上行走的景象,卻依舊還能看到石室裡面的一切。
一實一虛,兩相疊加,卻互不相擾。
鄭道年亦將身前的光團握碎,徐道真等人隨之伸手,在握碎光團的一瞬間,她臉上閃過一絲好奇之色。
這是明無應的鏡花水月術法。
張道朴的腳下也有一道流光,如絲線一般將鏡花水月境中的各人連接在一起。
如此,張道朴對談致遠用搜魂之術所看到的一切,均可展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搜魂之術,只有在修士之間修為有極大差異的時候才可以使用,張道朴神色沉凝,在談致遠的靈識之中長驅直入。
而談致遠雙目渙散,甚至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顫,顯然無力抵抗。
他的靈識已經完全打開,張道朴心神一動,鏡花水月境中立即浮現出當時那個夾帶鬼面具進入護山大陣的弟子。
那一次眾弟子下山,帶隊的人正是談致遠。
在進入護山大陣時,陣中氣機立刻鎖定在那弟子身上,徐道真現身,從那個弟子身上搜出了鬼面具,而談致遠的身形隱於眾人之後,從面上看不出任何異常。
而鬼面具,正是他偷偷放在那弟子身上的。
張道朴對談致遠使用搜魂之術,是為了找出鬼面人的真實身份。鏡花水月境中景物再度變幻,如風霧流轉,再度停下來的時候,卻浮現出月夜下一處僻靜山崗。
一行崑崙弟子在山道上散開,身影躍動,像是在追捕遠處一個黑色的影子,而談致遠修為最高,追在最前面。
那黑影身法詭異飄忽,幾乎如一團黑霧一般。
謝蘇卻是瞬間認出了那黑影就是鬼面人。
杜靖川忽然道:「這是雲坡山。」
崑崙弟子下山試煉,常與清正司聯絡,去處理一些棘手的妖物。
談致遠帶著這一隊崑崙弟子,正是接到了清正司的消息,從一個妖異的陣法開始,查到了鬼面人的蹤跡,又追到了雲坡山。
景物緩緩流動,是談致遠的記憶忽然變換。身在鏡花水月境中,又兼用了搜魂之術,謝蘇覺得好像能夠感覺到一絲半縷談致遠當時的思緒。
他追在鬼面人的身後,兩人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近,談致遠心頭微喜,但仍是不敢輕敵,再度催動身形,追了上去。
在通過一個隘口的時候,四周像是有什麼無形的禁制一般,連夜風都變得無比黏稠。
談致遠的身形一瞬間緩慢下來,他驚恐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鬼面人已經靜靜地站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
月色之下的山道,卻仿佛有另一個談致遠的身影向前追去,那些崑崙弟子修為雖不及他,卻也堅持跟在後面。
他們卻不知道那只是鬼面人的幻術,自己則是與真正的談致遠擦肩而過。
眼看著同行的弟子紛紛在山道上掠過,自己卻被困在鬼面人的禁制之中,周身已無防禦之力,談致遠冷汗滲出,心頭漸漸染上惶恐。
他此刻已經看出,以這鬼面人的修為,若是不想被他們追上,自己恐怕連他的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鬼面人有意緩下身形,就是為了在這裡截住他。
夜色中,那張漆黑的鬼面具上面似乎有冷光划過,一雙血紅的眼睛冷審視地看向他。
鬼面人微微一笑:「你是致字輩的弟子麼?以你現在的修為,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當上崑崙的掌門呢?」
他這句話好似觸動了談致遠心底最隱秘的一個念頭。
鬼面人又道:「不如我來幫你吧。」
他的身形忽然一動,已經貼近談致遠身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
談致遠眼珠亂動,那鬼面人的血紅雙目之中卻好像有無數流麗景致,日月被他挾在指間,擡手便是翻覆乾坤。
那些景象逐漸映在談致遠的雙眼之中,鬼面人道:「我帶你來看……」
鏡花水月境中景物流動,似乎馬上就要顯示鬼面人給談致遠展現的大道為何,每個人的耳邊卻忽然響起相同的猙獰大笑。
只聽鬼面人陰森森道:「你們都想來看嗎?」
謝蘇心頭一驚,已然發覺不對,明無應擡手截斷每個人身上與張道朴相連的流光,鏡花水月境頓時化為烏有。
與此同時,張道朴噴出一大口鮮血,卻是因搜魂之術,自己的靈識與談致遠相連,受了猛烈一擊,內景震動,雙目已經有些渙散的跡象。
徐道真與杜靖川均是一臉駭然之色,鄭道年長袖一震,一道精純無比而又中正平和的靈力立即籠罩張道朴周身,斷去搜魂之術,將他帶離了陣法。
張道朴口噴鮮血,顯然受傷極重,卻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麼可能……」
鄭道年也是神色凝重,讓他坐定調勻內息,自己也握住張道朴的手腕,想要探一探他經脈受損的輕重。
就在這一瞬間,陣法中心的談致遠雙目流出膿血,無法自制地痛嗥起來。
他周身經脈要穴都被陣中的冰寒之氣貫穿,不能移動分毫。
然而此時他的身體卻是瘋狂顫抖,仿佛正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他雙目中流出的膿血從鬼面具的邊緣滴落,整個人猛地一顫,竟然坍了下去,就好像有人在一瞬間抽走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只留下爛糊的血肉。
而他的血肉骨骼,乃至修為靈力,全部都被那個鬼面具吞噬殆盡。
從他發出慘叫到渾身化為膿血,只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鬼面具上誕起一層詭異的紅光,由表及里,最終消失,化成一塊乾枯皮革樣的東西,跌落在一灘膿血之中。
方才張道朴使用搜魂之術的時候,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到,有那麼一瞬間,這鬼面具的主人就盤踞在談致遠的靈識之中,那雙血紅的眼睛靜靜地窺伺著他們。
在他們靠近鬼面人真身的時候,張道朴受到重創,談致遠則化成了一灘膿血。
而他們將談致遠關押在此處岩洞一事,乃至之前說過的所有話,恐怕都被鬼面人借談致遠之身知道了。
此等蠱術實在詭異,饒是鄭道年執掌崑崙多年,也從未見過。
他神色凝重,立即吩咐杜靖川將此處岩洞封閉,務必小心對待那隻鬼面具。
謝蘇卻已經看出,那隻鬼面具同他先前見過的那些一樣,一旦變得乾枯,上面的蠱術就已經用盡,不再具有威脅了。
只是從前的鬼面人,無論是柳啟還是常小四,是在他們身死之後,鬼面具沒有了依託,立即失去效用。
而談致遠臉上的這張鬼面具,卻是主動奪去了他的性命。
一行人走出石道,鄭道年留住明無應,似乎有話要說。
明無應淡淡地聽著,卻是看向了遠處的明澈碧空。
一架飛舟從群山中掠過,停在他們身前,走下來一個謝蘇沒有見過的弟子。
看他身上衣著,與杜靖川和叢靖雪是一輩的。
那弟子面上流露出疲憊之色,行禮之後,慎重道:「稟告掌門,從雲起鎮上帶回來的那些人,所中蠱術,弟子並沒有找到解法,只能暫時以清心丹稍稍壓制。」
鄭道年嘆息道:「我知道了,蠱術本非我門中弟子所長。」
他沉思片刻,擡頭看向高處岩壁上開鑿出的淺淺台階,與那些鏽跡斑斑的鎖鏈。
張道朴受傷極重,連氣息都變得斷斷續續,卻注意到了鄭道年的目光,猶豫著低聲問道:「掌門師兄是想找那個人來解蠱術?」
鄭道年苦笑道:「難道如今,你我還有別的辦法?」
聽他們二人的對話,似乎山巔這道台階上,還囚禁著一個人。
謝蘇本是無意中回頭,卻忽然發現,徐道真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