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夢裡浮生(四)
2024-09-10 20:13:32
作者: 郁都
第90章 夢裡浮生(四)
山間清風如許,落花無數。
謝蘇一手按在那裝藥的木盒上,指尖輕輕敲了幾下,擡眸望向明無應。
他心中有話要問。
然而謝蘇還沒開口,就看到林間飛來一個金紅的影子,來勢奇急,幾乎如一團流火,轉瞬之間就到近前。
是那隻鸞鳥去而復返,它嘴裡叼著幾根小樹枝,朝著明無應飛過來。
明無應也看見了,莞爾道:「你試試。」
不知道是不是那鸞鳥靈性到聽得懂人言,還是靈鳥天生就更能感知周遭氣息,知道什麼人惹得起,什麼人惹不起。
比方說姚黃,向這隻鸞鳥投食十年,也不過能近它身而已,想要摸一摸羽毛也是不行。
而明無應這一聲威脅,鸞鳥就聽懂了。
它叼著小樹枝在半空中盤旋,顯然是很想將樹枝丟到明無應頭上,或是再狠狠啄他一口,但此刻卻又不敢了,又見謝蘇並沒有要給自己撐腰的樣子,心不甘情不願地盤桓了一會兒,調轉身子飛走了。
謝蘇卻知道鳥兒生性如此,比其他靈物都要記仇,鸞鳥一時飛走了,怕是還要找機會來偷襲明無應,想到這裡,不由一笑。
余光中察覺到明無應又轉向了自己,謝蘇清了清嗓子,還是選擇直接開口了。
畢竟他想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明無應能告訴他。
而在明無應的面前,自己迂迴著去問,反而立刻就會被他察覺。
謝蘇一向猜不准明無應的所思所想,卻知道他這個師尊不想說的事情,沒人能問得出來,也向來很會騙人。
「我想問師尊一件事,」謝蘇道,「師尊能不能對我說實話?」
明無應嘴角一勾:「你還沒問,怎麼知道我不會說實話?」
謝蘇卻知道明無應這就是答應的意思了,問道:「元征……此刻在哪裡?」
這一句話問出,明無應卻並沒立刻作答,而是笑了一下,說道:「我以為你第一個問題,是要問硃砂骨釘去了哪,你身上的那個禁術又如何。」
這個問題,當然也是謝蘇想問的,但歸根到底,他更加在意的是元征。
謝蘇知道在鏡花水月境中,明無應或許已經看過自己記憶,知道了當年自己盜劍闖陣的真相,但此刻仍是出聲約略講了一遍經過。
「十年之前,元征對我說,師尊將一半法力留在了天門陣中,又說……沒有這一半法力,師尊也許無法從沉眠中醒來,所以我……去闖了天門陣。」
謝蘇垂下眼眸:「元征說他會與我一同入陣,抽出師尊的一半法力。我想問……他說的是真的嗎?」
元征是明無應的朋友,且道法精深,性情溫和,謝蘇也得到過他不少指點,一向對他尊敬信任,而且那時眾仙門聯手逼迫,明無應陷入沉眠,謝蘇心中的自責負疚似有千鈞重,所以元征這樣一說,他不假思索便去闖陣了。
明無應看他一眼,「是。」
「為什麼?」謝蘇問道。
明無應卻是笑了笑,「我想毀掉天門陣,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謝蘇又道:「那這一半法力,師尊現在可收回了嗎?」
明無應忽然認真看向謝蘇,就這麼看著他,許久不說話。
「你不問他是不是騙了你,放任你死在天門陣中,也不問魂魄重歸自己的軀體,那白家女子給你下的禁術是不是就此解開,百日後你就不用死了,卻來問我這個。」
明無應淡淡道:「謝蘇,總想著別人,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了麼?」
謝蘇靜靜聽著,心道:「可你是別人麼?」
可這句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轉而問道:「師尊不是也剝去龍骨,化為青山截斷弱水,救了寧州十萬百姓,難道師尊那個時候,心裡想的是自己嗎?」
明無應挑起眉,笑道:「千萬別覺得你師尊心懷天下蒼生,那可太無趣了。只是因為恰好讓我看見了,恰好我也管得了,能明白嗎?」
謝蘇嘴角一翹,沒有說話,他一早就知道,明無應並不是故意這麼說,因為他原本的性情就是如此。
世人大多以為,修為越高地位越高的人,就越該擔負起更大的責任,但是對明無應來說,救十萬人也好,救百萬人也好,他其實只是順手而已。
「告訴你也無妨,天門陣汲取天地靈氣,被我毀去一半,仍能緩慢復原,我留下法力在陣中,只是為了制衡。」
明無應又道:「你身上的硃砂骨釘是我取下來的,其上的禁術也隨之煙消雲散,這個你不用再管了。」
謝蘇擡眸,預感到明無應接下來要說的話。
「至於元征,他跟沉湘一樣,這十年間,一次也沒有出現過,」明無應淡淡道,「以前我沒心思去找他,至於以後麼……當然是要找到他的。」
他語氣平靜,甚至連鄭重也算不上,可是謝蘇知道明無應這句話的分量。
謝蘇低聲道:「我還有事情想問。」
明無應揚起眉毛,那意思仿佛是在說,如果這不是最後一個問題,那他現在就要走了。
謝蘇半低著頭,良久,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擡起頭與明無應對視。
「師尊……是什麼時候醒來的?」
元征或許騙了他,但是沉湘的話,謝蘇直到現在都還記得。
明無應強令龍骨歸位,又動用劍意太過,折損心力,需要沉眠十年。
可是從逐花樓的春掌柜口中,謝蘇聽到的卻是十年之前,明無應離開蓬萊,去往酆都尋找牧神劍。
而自己重生之後,立即遇到了明無應,又得知他下山來的只是一個分身,所以有這一問。
明無應似乎很知道謝蘇是什麼意思,似笑非笑道:「你是覺得我的傷還沒有好是麼?」
謝蘇追問道:「所以已經無礙了嗎?」
明無應眨了眨眼睛,沉吟道:「唔,收拾那隻笨鳥是夠了。」
只見一道無形劍氣破空而去,迅疾輕靈,向那隻不知何時盤桓在空,卻還叼著小樹枝要來偷襲明無應的鸞鳥而去。
謝蘇立刻道:「別傷了它。」
鸞鳥俯衝下來,堪堪迎上那道無形劍氣,並沒有被劍氣傷著何處,尾羽卻是又被削短一分,禿得更加厲害了。
鸞鳥吐掉小樹枝,悲鳴一聲,委委屈屈地飛走了。
謝蘇的目光跟隨著鸞鳥,直到看到那金紅色的影子消失在林中,這才回過頭。
明無應一直在看他,見他轉過臉來,徑直將那隻受傷的手伸到他身前,認真道:「傷口疼。」
他肩寬臂長,隔著一張石桌伸手過來,姿態還是很好看。
謝蘇一時不知道明無應是故意的,還是那敷上去的傷藥過了十年,已無藥性,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沒有多想,握住明無應的手,想幫他拆掉傷口處包裹的棉布。
門外卻有腳步聲傳來。
姚黃似乎也聽到院中有說話的聲音,鬼鬼祟祟地伸頭進來,見謝蘇拉著明無應的手,兩人都聞聲回頭看著自己,要走進院子的步伐便僵硬了一瞬。
他手指一動,兩碟糕點悠悠漂浮過來,落在石桌之上,自己則退出院子,殷勤道:「我什麼也沒看到,這就滾了。」
謝蘇還未開口,明無應已經說道:「站著,我讓你走了?」
姚黃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嘴角,擺出一個真摯的笑臉,走入院內,問道:「主人還有什麼吩咐?」
謝蘇已經放開了明無應的手,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姚黃那句話欲蓋彌彰,反倒像是自己拉著明無應的手,要做什麼似的,感覺十分奇怪。
姚黃看看明無應,又看看謝蘇,面上不顯,心裡已經轉過去好多個念頭,先是哀嘆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又在想這兩個人為什麼還是這麼彆扭。
當著明無應的面,姚黃卻已經神遊天外。
明無應待要開口,卻有一道影子從遠處飛來,帶起悠長的哨聲。
那東西飛近了,謝蘇才看到是一隻小鳥,只不過是紙折的小鳥。
紙鳥徑直飛到姚黃手中,重又變幻成一張紙,展平開來,那哨聲也消失了。
明無應隨口道:「楊觀什麼時候能琢磨一下自己的術法,聽著這哨聲不煩麼?」
姚黃心道:「他當然不煩,因為這哨聲是用來煩你的。」
他的目光在紙上一展而收,向明無應道:「楊祭酒說,崑崙弟子來訪,想要求見主人。」
明無應卻回頭看向謝蘇,問道:「想去麼?」
謝蘇本以為,按照明無應的性子,崑崙的人來到蓬萊,他多半是不會去見的。
這念頭在謝蘇心中一轉,他又想到先前姚黃說過的話。
這十年間,崑崙掌門鄭道年出關,雖未明言,一舉一動卻是表明了崑崙的立場,又多次設立清談會,遍邀各仙門前去,將那冰海殘卷上面的記載從板上釘釘辯到真假不明。
如今崑崙弟子前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
謝蘇拈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裡,跟著明無應站了起來。
待到三人到了學宮,已經能看到前來接引的學宮主事,謝蘇這才想到,方才明無應問他的那句話,其實還有別的意思。
楊觀是知道謝蘇長什麼樣子的,他若是前去,自己死而復生這件事就不再是個秘密。
那學宮主事十分恭敬,遠遠看到明無應,並不擡頭直視,更沒有看向謝蘇,只是將他們引到議事的大殿中。
明無應卻好像知道謝蘇心中所想,沒說什麼,只是吩咐那學宮主事,搬來了一扇屏風。
屏風之後,明無應坐在主位,謝蘇則被安排在了他身邊的矮桌邊上。
謝蘇低聲道:「其實我不是……」
他想說自己並不是不想以謝蘇的身份出現在人前,畢竟他人言語,謝蘇從不放在心上,只是一時之間還沒有想好。
明無應卻將桌上紙筆扯來,按在謝蘇身前,笑道:「想什麼呢,鄭道年教出來的徒弟跟他一樣囉里囉唆,十句話里連一句有用的都沒有,我不耐煩聽,還有我手傷了,你替我記著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