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夢裡浮生(三)
2024-09-10 20:13:30
作者: 郁都
第89章 夢裡浮生(三)
鸞鳥被定在半空,形如一團流火,偏偏渾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紋絲不動,那華麗的尾羽禿了一大半,一雙寶石般的深紅色眼珠裡面幾乎燒出了火光。
相比之下,明無應則顯得非常瀟灑自在。
他坦然道:「練劍。」
明無應手指一動,一道無形劍氣划過,將鸞鳥那本已經禿了一半的尾羽徹底削平了。
謝蘇走進院子裡,蹙眉看著金紅的羽毛碎片紛紛揚揚地落下。
他緩緩問道:「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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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明無應振振有詞道,「它尾巴太重了,這樣飛不高,你看我幫它削去一些尾羽,是不是好多了?」
他話音剛落,施加在鸞鳥身上的禁制也已經解開,似乎是想讓謝蘇看看,鸞鳥沒有了尾羽,反而飛起來更輕盈一些。
可是下一瞬,這怒火中燒的靈鳥銳鳴一聲,旋即沖了過來,尖利鳥喙在明無應尚未收回去的右手上狠狠啄了一下。
明無應輕嘶一聲,右手食指上已經被啄出一個深深的傷口。
他鮮血之中似乎帶著一抹稍縱即逝的金光,蜿蜒流到掌心。
鸞鳥氣得渾身羽毛都炸了,撲扇著翅膀飛起,在小院院牆上停留片刻,悲憤大叫數聲,這才振翅往林中飛去。
長長的尾羽如今全禿了,飛翔的感覺自然很是不同,鸞鳥剛衝出去就飛得東倒西歪,像是片刻之後才重新掌握平衡,如一團流火高飛,轉瞬間便只剩下金紅色的殘影了。
明無應在石桌旁邊坐下,似笑非笑地望著謝蘇。
「又開始叫我師尊了?」明無應道,「不叫我『道友』了,還是『仙師』,你覺得哪個稱呼更順口?」
謝蘇的唇角輕輕抿了起來。
他尚未理清自己諸多思緒,又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明無應,自己還沒有去見他,他反而若無其事地來到了半月小湖。
且剛一出現就開始翻過去的舊帳。
謝蘇與明無應相處久了,知道若是順著他的話替自己辯駁,反而要落入明無應的圈套,被他捏在股掌之間,索性淡淡答道:「師尊見我的時候,也沒有說自己是誰。」
他知道自己是強詞奪理,避開明無應的目光,也在桌邊坐下。
明無應果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沒有說什麼,反倒是笑了一聲。
兩人相對而坐,倒是沒有一個人開口,院中只有清風吹來落花的聲音。
謝蘇雖然側過臉去,卻知道此刻明無應正在看著自己。
他的眼神幾乎如有實質,停留在自己身上。
先前頂著沈禕的軀殼,謝蘇尚能夠在明無應面前不動聲色,現如今他已經換回自己的身體,一切偽裝和掩飾都已經不在,兩人之間倒像是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暗暗流淌。
謝蘇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明無應忽然隔著桌子向他伸過手來。
他目光在明無應流血的手上轉了一下,問道:「做什麼?」
「流血了,」明無應理直氣壯道,「疼啊,你不幫我包一下麼?」
先前他身負寒毒,明無應用自己的血餵給他,壓制他經脈中的寒氣,也是用無形劍氣自己劃傷手指,傷口一瞬就能復原,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謝蘇明知道明無應此刻是故意的,但不知為何,就是不想遂他的願。
他淡淡問道:「為什麼要我幫你包?」
明無應揚起眉毛。
「那鸞鳥是不是你帶回來的?它啄傷了我,當然是你來負責。」
謝蘇靜了片刻,起身去房間中找那隻放傷藥的木盒。
從前他在山上練劍,受些小傷也是家常便飯,姚黃便將傷藥和乾淨棉布等裹傷之物放在木盒之中,留在半月小湖。
謝蘇推門走進房間,腳步頓了一頓。
這裡的所有陳設,所有物件,都與他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顯然是姚黃刻意維持原狀。
走進房間的一瞬間,真好似這些年來發生過的事情都是一場幻夢,夢醒時分,只有無盡的熟悉和一種奇怪的悵然。
謝蘇壓制心中思緒,走到牆邊的架子旁,取下那隻盛放傷藥的木盒,目光一動,卻落在木盒旁邊的一件東西上。
那是兩片殘破面具,邊緣已經碎了,就算合起來,大約也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面具。
十數年光陰下來,面具早已經陳舊得看不出顏色與花紋。
其實這面具本也就是明無應在金陵城的街市上隨手買的小玩意兒。
那時他負氣下山,將白玉玲鐺還給了明無應,只帶了這麼一件跟明無應有關的東西,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有意無意地,就將這面具在身邊留了這麼多年。
後來在溟海上,他持劍斬殺水獸倉兕的時候,這面具也碎成了兩半。
姚黃大概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只是整理他的東西時看到了,就放在架子上面。
如今謝蘇看到這兩片殘破面具,想起過往種種,忽地笑了笑。
他拿起木盒,轉身走出房間。
明無應仍是坐在石桌邊上,聞聲回頭看他。
至於那隻被鸞鳥啄傷的手,他就任傷口中鮮血滴落,一副理所當然等著謝蘇包紮的樣子。
要給他包手上的傷,謝蘇本應該坐到明無應身邊去,可他不知為何,就是不願坐過去,仍是與明無應隔著一張石桌。
謝蘇移開木盒上蓋,用竹片從瓷罐之中挑出一點藥粉,示意明無應伸手過來。
明無應嘴角一勾,伸直手臂。
謝蘇不想與他對視,借著要為他敷藥,低著頭不說話。
他本來就生得很白,烏髮如漆,膚光勝雪,這一低下頭去,濃長眼睫低垂,在臉上留下兩排小扇子一般的陰影。
明無應有意逗他,右手動了一下,竹片上的藥粉便撒歪了。
謝蘇擡眸:「別動。」
明無應懶散道:「不能怪我,真的很疼啊。」
謝蘇抿了抿唇,用竹片多挑了些藥粉,另一隻手伸出,搭在明無應的手腕上,不讓他亂動。
他垂眸望著那處鸞鳥啄出來的傷口,就要將藥粉撒下去。
明無應右手一動,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問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謝蘇剛擡起頭,就看到明無應將所有的懶散隨意漫不經心都收了起來,神色認真地看著他。
謝蘇心知明無應或許是誤會了,他寄居沈禕軀殼的時候,每每寒毒發作,渾身都像冰一樣冷。
他輕聲道:「不是……我沒事,是剛才在溪水裡面洗了手。」
明無應的掌心極暖,謝蘇只覺得被他指腹接觸的地方漸漸熱燙起來,還有種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的感覺。
他輕輕一抽手,明無應便感覺到了,卻也沒發力,由著他把手抽走,繼續上藥。
鸞鳥啄出的傷口極深,藥粉撒上去,過了片刻才不再流血。
謝蘇又用乾淨的棉布將傷口處包起來,手下動作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到他擡起眼眸,示意明無應自己已經包好了,這人卻還似笑非笑的。
「這麼快?」明無應擡起手打量著,「還是疼,怎麼辦?」
謝蘇淡淡道:「這藥治得了傷,治不了疼。」
言下之意,多的他也管不了。
說來奇怪,見到明無應之前,謝蘇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又該怎麼面對他。
他這樣忽然出現在半月小湖,雖在謝蘇意料之外,卻也免了他再去徒勞思索,內心反倒安定下來。
明無應卻是打量著謝蘇為他包的傷口,棉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如兩根手指粗細一般。
謝蘇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嘴裡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主動道:「這屋子裡一切東西,十年了都沒變過。」
明無應隨口道:「嗯,這樣不好麼?」
謝蘇伸手在那個盛傷藥的木盒上叩了兩下,說道:「所以,這藥也是十年前的,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
明無應靜默了一瞬。
謝蘇卻先忍不住了,半側著臉,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