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夢裡浮生(一)
2024-09-10 20:13:27
作者: 郁都
第87章 夢裡浮生(一)
眼前灰濛濛的一片,像是風中有無數人影,來來回回,聚了又散。
謝蘇穿行在這灰霧之中,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不知向前走了許久,才看到遠處朦朦朧朧一片亮光。
走入亮光中的一瞬間,四肢百骸如同浸入溫水一般,無端令人萬分眷戀。
謝蘇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粗糙石壁,是岩洞洞頂,幾多裂縫蔓延而上,淌下一抹清澈天光。
這是……蓬萊山西麓峭壁上的那個岩洞。
十年前,明無應在此陷入沉眠,岩洞亦為冰雪覆蓋。
謝蘇眨了眨眼睛,天光晃進眼睛裡,卻沒有令他覺得雙目刺痛,反而視物時十分清晰。
謝蘇只記得師尊抱著他,穿行在溟海之上。夜幕之中,蓬萊秘境的重重青山如黛色的影子矗立海上。
然後他就被師尊放入了一個鏡花水月境中。
前塵往事撲面而來,這十年離散,真如世間一場大夢。
十年前他闖入天門陣的那一日,時至今日回憶起來依然十分清晰。
謝蘇曾經走遍天下人跡罕至之處,去收集那些天門陣的碎片,曾以為自己對這東西很是了解。
然而幾乎是進入真正的天門陣的一瞬間,謝蘇就知道自己錯了。
天道試煉,從來就沒有那樣輕易。
雲團之中那無數神出鬼沒的灰色影子,在謝蘇闖陣之後紛紛化為煞氣,無形無質,卻比風還要迅疾,比刀劍還要鋒利。
他渾身上下一瞬間綻出無數道傷口,鮮血潑灑,甚至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哪裡在痛,經脈中的靈力卻像是從傷口之中不斷飛速流逝。
凶戾煞氣先是毀損他骨骼皮肉,再傷了他一雙眼睛。
此後只能聽到天門陣中無窮無盡的風聲。
謝蘇最後記得的,是牧神劍和承影劍自他手中滑落,不知道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墜落,肉體傷無可傷,魂魄亦被煞氣片片凌遲,一身的修為靈力,像是隨著鮮血一起流盡。
魂飛魄散,身死道消。
他終於也如那無數不自量力,妄圖挑釁天道的人一樣,死在了天門陣中。
只是重生以來,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令謝蘇無法脫身,千頭萬緒都只得先擱在腦後。
然而這一場大夢,如在夢中又將十年前的事情親歷,倒是令謝蘇心中驀地清明起來,回想起許多之前從未注意過的細枝末節。
在他進入天門陣後,陣中從未出現過元征的氣息。
元征也並未如約趕來,與他一同出陣。
元征是明無應的朋友,謝蘇在蓬萊的那些歲月,元征有時會來蓬萊小住,教過他道法,送過他劍鞘,跟明無應對弈的時候,也教過謝蘇下棋。
元征下棋的風格與他這個人很不相同,他溫潤如玉,彬彬有禮,說話時臉上總帶著寧靜的笑意,可是下棋時出手凌厲迫人。
謝蘇在道法上一點即透,下棋的本事卻不佳,每每與元征對弈,總是被殺得片甲不留。
如今想來,那些畫面似乎都很遙遠,連元征帶著淡淡微笑的面容都已十分模糊。
謝蘇屈膝坐起,這才看到自己一直睡在那張石床之上。
借著洞頂漏下的清澈天光,謝蘇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十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
他的手上原本該有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可是這雙手潔白如玉,宛如新生,連一點用劍的痕跡都找不到。
謝蘇忽然擡手撫上自己的臉。
隨著他的動作,衣袖滑落至手肘,謝蘇低頭看去,連硃砂骨釘也沒有了。
他擡手按上心口,卻沒有摸到硃砂骨釘凸起的痕跡。
白無瑕用六根硃砂骨釘鎖住他雙臂、雙腿、丹田、心口,每每運轉靈力,如墜冰窟,寒意不可遏制,渾身靈力十不存一。
可是此刻謝蘇運轉靈力,只覺靈力在經脈之中運轉自如,蓬勃深厚更勝從前。
石床一旁則放置了一塊巨大的玉石,通體瑩潤細膩,形如小舟。
只是玉石上方像是被人橫著切開,露出中空的玉心,其間仍有一半清水。
他們跟隨著逐花樓的商船,去建昌城中捕捉那條青螭,中途被畫衣仙的幻境所困,最終衝破幻境之後,找到了青螭的洞穴。
那洞中遍布玉石水晶,青螭盤踞於玉山之中,叼著這塊巨大玉石,似乎是想要將玉石吞下去。
而這玉石之中靈力浩瀚,天然中空有水,水中竟然封著謝蘇的肉身。
謝蘇走到玉石旁,低頭看去。
天光之下,玉石中清水澄澈,淺淺映出謝蘇的臉。
這具肉身宛若新生,可這張臉卻與他舊日容貌一模一樣。
在玉石之中重塑肉身,本已經匪夷所思,謝蘇忽然想起在魚岩鬼市之中,逐花樓主曾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聽聞明無應正在找石中魚,自己恰好知道消息。
明無應為何知道這玉石之中有自己的肉身?他又是怎麼知道自己會復生在白家?
還有自己身上的硃砂骨釘又去了哪裡?
骨釘是白無瑕禁術的印證憑藉,他如今已經重回自己的肉身,那禁術的術法效力又當如何?
數個問題盤桓在謝蘇心中,只有見到明無應才能知道答案。
可是一想到明無應,謝蘇心中風起雲湧,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十年之間,就是在這個岩洞中,明無應陷入沉眠,還曾對他說了一句,「等我」。
這十年中,他本應該替師尊照料看護好蓬萊。
可是他卻一意孤行,帶著牧神劍闖入了天門陣。
牧神劍被他遺失,他自己也身死天門陣中。
僥倖重生,仍不免時時被明無應照應。
白家的殺局,是明無應幫他解開。身上的寒毒,是明無應用自己的血幫他壓制。他的配劍承影,是明無應在鬼市中幫他取回。
就連這具肉身,也是明無應幫他找回來的。
謝蘇垂首,心頭一瞬的酸澀之後,是無盡的痛楚和黯然。
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個這樣的人,自己明明最不想牽累他、麻煩他,可他卻為自己做了最多的事。
洞口有腳步聲傳來,謝蘇雙手按在玉石之上,聞聲看去。
姚黃呆呆地看著他,雙眼中很快有大滴大滴的眼淚滑落,想要走近過來,似乎又有些不敢。
謝蘇從未見過姚黃這個樣子。
生死是這世間最不可逾越的一道限制,死者歸於塵土,歸於天地,無知無覺,生者徒留世間,卻無法忘記。
這一份沉重的歉疚,幾乎令謝蘇無法挪動腳步。
姚黃卻已經衝過來抱住他,嚎啕大哭之中,不忘雙手捧著謝蘇的臉,對著天光細看,像是不敢相信他已經醒來一樣。
「都半個月了,我每天都來……都來看你有沒有醒,」姚黃淚流滿面地鬆開手,「你終於醒了,你終於回來了……」
謝蘇輕聲道:「我……」
「不不不,你什麼都不用說,我都知道,」姚黃胡亂伸手抹著眼淚,「什麼也不用解釋,回來就好。」
他一面抽噎,一面繞著謝蘇走了一圈,從上到下地看他,倒像是從前那個老毛病又犯了。
謝蘇這具肉身同過去一模一樣,那張臉依然清雋疏朗,皎如明月。
姚黃終於哭夠了,問道:「你……你都好了嗎?沒有哪裡疼?也沒有哪裡受傷?」
方才他抱上來的時候謝蘇就已經察覺到,除了最初一瞬,姚黃直接衝上來,之後很快就將他放開,仿佛他是個瓷做的人,一碰就碎了。
謝蘇認真道:「我沒事。」
姚黃破涕為笑,說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承影劍就靠在石床邊,謝蘇伸手拿起劍,跟著姚黃走出岩洞。
此刻他周身修為已然復原,便御劍帶著姚黃飛下峭壁。
不知道姚黃要帶他去什麼地方,只是按姚黃的指點,落在了山谷之中。
此處十分幽靜,大片大片的慕仙花中,有一座小小的墳塋,前面立著一座無字墓碑。
謝蘇心中一動,已經明白過來。
姚黃低聲道:「先前你寄身的那具軀殼,魂魄離體便保存不住,主……呃,我就將他葬在這裡了,你覺得行嗎?」
謝蘇靜靜上前,立在這座小小的墳塋之前,良久沒有說話。
他忽然回過身,向姚黃問道:「有沒有茉莉花?」
姚黃雖然不知道謝蘇為何要茉莉花,但他是花妖,與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很相合,伸掌而出,便是一叢茉莉。
謝蘇接過,蹲下身子,將茉莉花放在墓碑前面的泥土上。
他剛見到白無瑕的時候,就看到她發間有一支茉莉花形狀的白玉簪子,身上也有淡淡的茉莉香氣,想來一定很喜歡這種花。
她用沈禕的軀體令自己的魂魄有了一個容身之所,雖是交易,但謝蘇是實實在在承了她的情。
無論白無瑕的禁術效力是否還在,謝蘇都會找出那個鬼面人。
她與沈禕情深意篤,此刻在沈禕的墓前,謝蘇想留下一束白無瑕鍾愛的茉莉花。
清風幽幽吹入山谷,姚黃望著謝蘇的背影,並沒有去打擾他。
片刻之後,謝蘇回頭,平靜道:「走吧。」
回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謝蘇也從姚黃口中得知,這十年間到底發生了多少事。
當年他與元征一同去滄浪海的巨船上盜劍,船艙中那三隻青銅鼎中的清水焰影就是沉燃火。
青銅鼎被元征踢翻,火隨水流,頃刻之間,就將滄浪海的巨船化為一片火海,死傷無算。
就連葉沛之也在那艘船上,他被燒死了。
謝蘇微微一怔,問道:「那麼無極宮如今的宮主是……」
「是葉天羽,」姚黃道,「葉沛之的兒子。」
當年滄浪海與無極宮聯手逼迫明無應再過天門陣,說正是因為他過天門而不入,天道為了平衡天下氣運,才不斷有妖魔現世。
葉沛之又拿出那個從冰海秘境中找到的上古殘卷,說若是明無應不過天門飛升,世間再無人能過得了天門陣。
謝蘇當年就已經知道,明無應在群玉山的龍神廟中被算計,背後必有殷懷瑜的參與。
他只是沒有想明白,殷懷瑜所為的究竟是什麼。
後來明無應以無形劍氣震懾眾人,又交出牧神劍,煉化劍中靈氣以壓制世間魔息,眾仙門才退去。
可是謝蘇隨後又將牧神劍盜走,滄浪海如何能肯?
就連葉沛之也死於海上大火,這筆帳,自然也是要算到謝蘇身上的。
滄浪海和無極宮必不會就此罷手,就連剩餘的那些仙門,怕也不肯裝聾作啞,又怎麼會十年來相安無事?
姚黃道:「那場大火之後,無極宮的門人忽然返回極北之地,又封閉了整個極北冰海,這十年間,再沒有一個無極宮的門人走出秘境。雖然怪異,但是……」
他坦然道:「他們不出來更好,免得還要找來尋仇,再說,他們本來就是……自作自受。」
而這十年來,滄浪海再未發難,眾仙門也默不作聲,是因為崑崙的鄭道年終於出關了。
鄭道年接任崑崙掌門多年,極有聲望,他在眾仙門間一力平定調和,又在崑崙開了數場清談會,便是爭論那冰海殘卷的真假。
辯來辯去,殘卷的真假尚無定論,無極宮卻已經封閉極北冰海,再無門人出現在世間。
此舉在眾仙門之中被視為心虛,又有鄭道年一言九鼎,也就這麼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
姚黃道:「還有一個原因……」
謝蘇問道:「什麼?」
姚黃的聲音之中有些嘲諷的味道:「自然是因為他們心中畏懼主人。」
當日是滄浪海和無極宮在前一力逼迫,眾仙門畏縮在後,但既然一同在場,就也脫離不了干係。
如今崑崙已表明立場,這些人隨風搖擺,生怕明無應出關之後要為難他們,當然要趁這個時機與滄浪海和無極宮劃清界限,又持身中立了。
他們見明無應閉關十年,不曾下山,便稍稍放鬆一些,覺得十年前的事情大略已經含糊過去了。
謝蘇輕聲道:「以師尊的性子,其實……」
姚黃點頭道:「是啊,主人從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也不會對他們怎麼樣,但人家要這麼想,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就讓他們一直膽戰心驚著,不是也挺好的麼?」
謝蘇頓了頓,又道:「姚黃,關於我當年盜劍闖天門陣的事……」
姚黃卻好像沒聽到這句話,拍手道:「你瞧,半月小湖的所有擺設,還是同當年一樣,我一件也沒有挪動過。」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走到半月小湖。
微風拂過碧水,蘭草和銷明草在風中搖曳,香氣清幽。
謝蘇心知,姚黃這樣打斷他的話,是故意不想回答。
但他死而復生一回,心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變化。
何況旁人怎樣看他,謝蘇從來就是不在乎的。
他溫聲道:「你不告訴我,我遲早也要從別人口中得知。」
姚黃見瞞不過謝蘇,停下步子,似是有些犯難,最終還是開了口。
當年滄浪海的船毀於大火,謝蘇持牧神劍闖入天門陣,身死道消之後,世上漸漸流傳出許多傳言。
最廣為流傳的一種,便是說謝蘇悖逆人倫,對自己的師尊明無應有不軌之心。
他盜取牧神劍闖入天門陣,是為了飛升,想要破去那個世上再無人能夠飛升成神的傳言,為明無應正名。
也有人說,是謝蘇原本就是為了自己飛升,只不過自不量力,這才死在天門陣中。
十年世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許多當年的真相已經被漸漸掩埋,無人提起。
唯獨這點風流韻事被人嚼了又嚼,又因為明無應與謝蘇是師徒,就更是聳人聽聞,也流傳愈廣。
姚黃輕描淡寫道:「世人就是這樣,倒也不用放在心上。」
謝蘇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我並不在意。」
何況這傳聞……原本也算不得都是錯的。